书城历史大宋帝国三百年:赵匡胤时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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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偃武修文(4)

这就是汉代贾谊《过秦论》提出的“约法省刑”之功。开宝元年(968)夏五月,因为时当盛暑,老赵下诏各地“恤刑”,也即要体恤狱中犯人,慎用刑罚。有一天,他还对侍御史冯炳说:“朕每读《汉书》,看到张释之、于定国治狱,史称天下无冤民--这正是我所期望于你们的!”

说赵匡胤时代的大宋是一个敬畏生命、政治清明的王朝,或不为过。

改试卷公平取士

建国初,老赵最重要的改进工作是对科举的政策性调整。这个工作更与大宋“崇文抑武”或“偃武修文”有关。建隆元年,太祖即位之月,就到当时的“国学”(国子监性质的儒学场所)巡视,第二个月又来巡视。当初汉高祖曾到鲁国去祭祀孔子,唐太宗也曾到国子监祭祀孔子,后周太祖郭威也曾到曲阜祭奠孔子。但刘邦是在“高祖十二年”、李世民是在“武德七年”才来祭祀孔子,郭威则是在扫灭慕容彦超后,顺便来“看望”孔子。赵匡胤则在践祚的第一年、第一个月就主动来到国学院表彰儒学,史称此举为“隆儒师古,躬化天下”,重视儒学,师法古圣,身体力行,教化天下。大宋之所以文质彬彬,“启佑后嗣,立太平之基”,开启并护佑后人,奠立太平的基业,与老赵崇尚邦国文治,收敛天下杀气关系密切。

后周世宗时,曾在汴梁营建国子监,置学舍。太祖受禅,即诏有司增葺国子监祠宇,塑绘先圣、先贤、先儒之像。老赵亲自撰写了国子监中对孔子、颜回的赞词;其余配享孔庙的圣贤人物赞词,由宰臣以下分别撰写。从此以后,车驾一再巡视国子监。并诏令左谏议大夫崔颂判监事,开始聚生徒讲书。开学之后,史称“上闻而嘉之”,特意要中使也即亲近帝王的主事宦官,给师生们送去了御酒,以示鼓励。

这个事件看上去似乎不大,但在五代乱世之后,具有象征意义。就像刘邦当初路过鲁地,礼拜孔子庙一样,都含有邦国由军事管理向文官管理的过渡意义。这是文明展开的标志性事件。

乾德元年后,老赵还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搜集图书。国家的文治格局慢慢走上正轨。科举,自隋唐以来,遭逢乱世,也基本没有停顿。但唐时开始有“公荐”,就是不全靠考试,还要靠以往在社会上的资望,由台阁近臣推荐“抱才艺者”,这样,考试不过是“加分”。这种制度也不能说不好,如果科举到了“八股”程度,“公荐”也不失为一种调整。但五代以来,贿赂成风,因此“公荐”这个政策下,“去取不能无所私”,要谁不要谁不能没有徇私的弊端。老赵于是下诏:“朝臣无得公荐贡举人”,朝中臣僚不许公开推荐贡生、举人。

与“公荐”相关的还有一个“公卷”政策。所谓“公卷”,也叫“行卷”,其来由也很早,汉唐时都有盛行。当时社会风气是重视“誉望”,也即考前的知名度,考官取士,对考生的试卷也只不过是一个参考。所以一般有点名望的考生都在考前到京师走后门打通关节,找高官大佬,将自己平时的作品呈上。如果得到大佬青睐,就会为考生在各种场合“延誉”,也即公开表彰、推许这个考生。如此,即使考试时没有考出好的成绩,也有可能被录用。考生就会视推举他的人为“恩师”,自称“门生”。这就是所谓“公卷”。不过这种政策也不适合于宋初。在道义普遍缺失的时期,“公卷”的“走后门”现象无法杜绝。老赵于建隆三年(962)九月下诏:“及第举人不得呼知举官为恩门、师门及自称门生。”将这一个唐五代以来流行的政策也革除了。

这种改进,不一定是最优的,但它使试卷成了录用与否的唯一标准,就尺度言,增加了公正性。更有意味的是:此举,让没有任何背景的贫寒之士中试的机会开始增大。以后的事实证明,大宋,确实为寒门开一进身之阶,越来越多的穷人子弟开始向学,靠读书、中考,改变自己命运的努力不仅可能,而且正当。

宋初,有不少“食禄之家”在“公荐”或“公卷”政策下进士及第,老赵对此有不确定的怀疑,他担心考试不公,冷了天下士子的心,于是出台了“复试”的政策。开宝元年(968)三月,考官选定了十个进士,其中有翰林学士陶谷的儿子陶邴,名列第六。

老赵很早就听说陶谷有才但不能训子,有一年,朝廷设试,专门考官员子弟。陶谷贿赂主考官让他儿子陶戬过关。这位陶戬公子诵书不通,但主考官碍于翰林承旨陶谷的面子,居然以合格通过,补了个殿中的官职。

但纸里包不住火,不久为人告发。老赵毫不客气,按律下御史府调查。结果主考官降职,陶谷罚了两个月的俸禄。

现在又来了个陶邴,也是陶谷的儿子!老赵从陶谷当年暗中制作禅位诏书一事,就很轻鄙这个人,又加上陶戬的事,所以连带着对陶邴也不相信。他担心这是个普遍现象,于是下令复试。

但陶邴还不错,复试也过了,算是为老爸争了一口气。但老赵仍有担心,为此专门下诏,令以后“举人凡关食禄之家”,举人如果是出身于拿取国家俸禄的官员之家,一律上报,并专门安排“复试”。这个诏书一下,等于为“食禄之家”特设“复试”成为定制。这是比寒门子弟还要严格的录取制度。

大宋,文人地位越来越高,文化也越来越发达。后人读史,读的越多,就会对大宋越是向往。我个人的读史经验是:中国最好的时期,秦以后,民国前,只有东汉、大宋两个朝代最有意味;尤其以大宋为最优,那是一个足可以“诗意地栖居于大地”的时代。真想在这里说一句话:“郁郁乎文哉,吾从宋。”

韩通死于“王事”

韩通死,老赵下了一道诏书。这是老赵践祚后最初的几通诏书之一。诏书真实流露了老赵痛惜人才的心情,对韩通的表彰出人意外。诏书对韩通服务于前朝的业绩做了肯定和赞誉,认为他的死是“临难不苟,人臣所以全节”,遇到灾难并不苟且,这正是人臣所以保全气节的地方。还将他的死定性为“遇害”。处理决定是:赠官为中书令;以国礼收尸下葬。

诏书中还说,我老赵过去与韩通在一起时,“情好尤笃”,只有这一句话可能是不真实的。检点史料,没有发现老赵与韩通交好的信息,尽管俩人曾经“并肩作战”,如曾经在北伐契丹中,老赵任水路都督,韩通任陆路都督,俩人分别连下数城;曾经在高平之战中,老赵在中军与张永德向右路冲锋陷阵,韩通则在左路与王彦超出晋州道邀击北汉,等等;但他们始终没有私下往来。

《宋史》卷四百八十四有一个奇异的《周三臣列传》,分别记录了不属于宋朝的三个人物:韩通、李筠、李重进。这个传有《序》,《序》有言,大意说在新朝为“顽民”,未必在旧朝就不是“忠臣”;但这三个人又分别曾经在后唐、后晋、后汉都曾像今人“换单位”似的做官,因此说他们为后周而死,似不通;但又表示说,这仨人很可能就是“智氏之豫让”那样的人吧!

豫让是春秋名士。曾在范氏、中行氏等人那里当过臣下,但未受重用。后来又投智氏门下,受到尊重。智氏被赵襄子所灭,豫让为智氏报仇,多次刺杀赵襄子,没有成功,最后被杀。

《宋史》这个《序》将这“周三臣”评价为“士为知己者死”的豫让一样的人物,似乎有理。

韩通死于“王事”而不是死于“气节”。虽然同属于“忠义”之士,但“死于王事”和“死于气节”,在圣贤大义中,还是显有差异。欧阳修做《新五代史》特意标出了“死节”与“死事”的不同,并各为列传,名曰:《死节传》《死事传》。《宋史》又有《忠义列传》十卷,前有《序》,也大致说了“忠义”的“等差”。这个序的大致意见是说:

为气节而死、为国事而死,应有区别。抗击社稷之敌,勇往直前,或奉命赴边,或授官守卫本土,或托官闲居,因激愤而赴义,虽然所处位置不同,但论起为国捐躯殉节,至死无二心者,皆可称之为“忠义之上者也”。

由于胜负不常,陷身俘获,或慷慨就死,或为了道义自杀,“斯为次矣”。仓皇遇难,在乱兵中丢命之人,其志气也足以让人崇尚。由于世事变化而沦于苦难之小吏,隐姓埋名,不与新朝合作,磨炼操守恪守初心,“抑又其次欤”。至于普通人发布爱国救国之危言高论,以及那些乡里英雄、世外豪杰,为道义而战,他们的死也是很重的。但王夫之的《宋论》另有评价,认为他们是“有恒”之人。

《宋论》专门说到韩通:韩通不是史上弭定叛乱的忠臣,也不是试图与老赵逐鹿的乱臣,韩通之所以冒死以相争,实在是因为与老赵往日同朝,而老赵忽然秘密相背;往日同事,而老赵忽然兵临城下;他对老赵这种“怀非常之情而不相告,处不相下之势而遽视之若无”,没有把他看在眼里的格局,实在是“有心者不能不愤,有气者不能不盈”。于是,死就死吧,韩通实在是不愿意接受这种局面:过去还几乎平起平坐,北面事周,现在却抛弃后周孤儿寡母而北面事奉豪强!这怎么可能?这口气咽不下啊!

但王夫之也认为,像韩通这样的人物,“犹有生人之气存焉”,虽然不必称之为周之“忠臣”,但可谓“有恒”之人!

韩通之死,或不属于“赴义”者,但依然可以列在“忠义”行列之中。王夫之所谓“有恒”者,也即有操守而不轻易变易者。“有恒”也即有恒常操守,至死不变。这类人物,在儒学系统中,已经属于贤人。韩通足以当之。

老赵褒奖忠义,贬黜变节,这在政治文明中,是一种源于天下意识和天下目标的正价值。文明邦国无不褒奖忠义,即使褒奖的对象是敌对势力。非文明邦国则乐于褒奖朝三暮四变节之徒,重用敌方“叛徒”,以“事功”为目的。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逻辑。考察历史大义,是为一大关节。

老赵“逆取”后周,是时势使然。时势未萌之际,往往有人洞烛先机。

《续资治通鉴长编》记录一个叫郑起的人物,就有这个大见识。显德末年,郑起做殿中侍御史,他看到赵匡胤握禁兵,有人望,就给当朝宰相范质写信,说赵匡胤此人叵测难料,史称“极言其事”,把老赵可能的“谋逆”说得神乎其神。但范质不听这类没有根据仅凭直觉的判断。据说郑起先生曾在路上遇到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居然不下轿,“横绝前导而过”,连招呼也不打。此公大约觉得老赵早晚要反,心目中早将老赵视为“叛党”了。

但老赵气量大得很。对此事根本就不上心,无所谓。到了大宋代周,还拜郑起出掌泗州的经济工作。一直到有人举报郑起“嗜酒废职”,这才依照习惯法给他降了一级,也并没有打击报复。

另有一个右拾遗杨徽之,也曾对周世宗说过:赵匡胤“有人望”,不适合典禁兵,以免历史故事重演。赵匡胤即位后,对这个人有些讨厌,很想找个机会办了他。但赵光义喜欢杨徽之,对赵匡胤说:“此人是周室忠臣,不宜深罪。”老赵想想也是,于是不办,还给了他一个天兴令的官做。史称杨徽之“为人纯厚清介,守规矩,尚名教,尤恶非道以干进者”。这是一个循规蹈矩、重视名节的人物,崇尚儒学教诲,尤其厌恶以歪门邪道寻求前程的人。他在后来的日子里,与文臣李昉等人共同编辑了大书《文苑英华》,成为中国传世经典之一。

老赵对待忠义之人如是。理解老赵“天下目标”,理解老赵试图解决五代以来的道义难题,需要注意他的这类举措,更要注意这类举措背后的文化意义。司马光在记录太祖践祚事有言:

自韩氏之外,不戮一人而得天下。

除了韩通之外,没有杀一个无辜,而得到天下。此语甚健,我甚欣赏。

“常胜将军”荆罕儒

建隆元年,是大宋帝国的第一个年头。但各地仍处于藩镇割据局面。老赵面临的地缘政治格局是:北方有契丹族所建日渐强大起来的辽政权;据有河东(约当今山西大部)十二州的北汉政权。南方则有占据江南十九州的南唐政权;占据江汉三州的南平政权;占据湖南十四州的武平政权;占据岭南四十八州的南汉政权;占据两浙十三州的吴越政权;占据两川汉中四十五州的后蜀政权。

除此之外,还有后周时期的藩镇刺史封疆大吏,也不平静。“卧榻之侧,皆他人家”。中国不统一则罢,欲统一,上述种种,实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这一年,北汉以北部守军侵掠黄河以西的大宋辖区,赵匡胤下诏北部诸州出兵防御,定难(今陕西靖边)节度使李彝殷遣部下进援麟州(今陕西榆林),北汉退兵。

这一年,契丹入侵棣州(今山东滨州),棣州刺史何继筠追破其众于固安(今河北境),获马四百匹。

这一年,荆罕儒在与北汉一次战役中战死。荆罕儒乃是五代大宋年间罕见的名将,战死之前,几乎没有打败仗的记录,称得上是个常胜将军。他在后周时用反间计,成功地离间了契丹与南唐的关系,被周世宗命为泰州团练使。太祖受禅后,以荆罕儒为郑州防御使。因为他有与契丹、北汉的战争经验,又改为晋州(今属石家庄)兵马钤辖,赴北方边境,与慈州(今河北磁县)团练使王继勋共御北敌。

史称荆罕儒“常欲削平太原”,故常常恃勇轻敌,多次率骑深入北汉辖区,守军多深沟壁垒不敢出动。荆部野外虏获甚众。这年冬天,他再次领千余骑抵达汾州(属山西)城下,焚毁北汉守军的草市,按兵缓缓而退。当晚扎营在附近的京土原。北汉遣大将郝贵超领万余众来袭,黎明时迫近荆部大营。荆罕儒根本就没有把十倍于己的敌军看在眼里,派出都监、负责军需的毡毯副使阎彦进分兵去抵御,自己着盔甲,罩了锦袍坐在胡床上与将士宴饮。他割了烤羊腿,正在吃,军校来报,说阎彦进战不利,开始后撤。荆罕儒随即出帐上马,麾兵直击来寇。战斗中,荆罕儒亲兵未能及时跟进,郝贵超军忽然涌出一队士兵靠近形单影只的荆罕儒,长戈齐举,刺落马下,随即几十条长戈像舂米似的戳来,荆罕儒身负重伤呼啸站起,继续格斗,手杀十数人,最后遇害。

北汉主很早就听说过荆罕儒之勇,总想生擒他,为北汉所用。听说被杀,气得难受,竟将杀死荆罕儒的人一个个处死。

赵匡胤闻言,更是痛惜不已,提拔他的儿子荆守勋为西京武德副使,更调查京土原之战未能效命的将士,将慈州(今河北磁县)团练使王继勋黜为率府率(负责水泽土产赋税的官员),监军阎彦进黜为殿直(武职,朝中散官,无实权),另斩其部下龙捷指挥使石进德等二十九人。

赵匡胤登基的第一年,还发生两场重要战事,一场与李筠有关,一场与李重进有关,这“二李”与韩通一样,都是《宋史·周三臣列传》中的人物。与李筠有关的那场战事史称“征潞州”;与李重进有关的那场战事史称“平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