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军带来的铁蒺藜从皮囊里倒出来,铺在阵前;拒马,一种前端削尖的圆木交叉固定的架子,也在铁蒺藜之后一字排列开来。这是军事上常备的障碍器材,但一般用于营地之前。现在刘彦贞将其匆匆布置在两军阵前,明摆着只想取守势,不想决战。这一招被李重进带出来的老兵油子们一眼看穿,史称“周兵见而知其怯”。唐兵又将刻成兽状的木头牌子列出来,以示警吓,周兵更是笑指不已。盖两军阵前决战,一凭实力,二凭士气,唐兵此举即可暴露出来一则实力不足,二则士气全失。故李重进立于阵前,发起冲锋令时,周兵持盾者先行,挡住唐兵的箭镞,后面工兵拥上,将铁蒺藜归堆收起,近阵的敢死之士掀翻拒马,留出通道,主力兵团就呼啸着冲了上来。唐兵还没有吃饭,饿了一天肚皮,遇到此等战事,先行夺气,很快溃散。史称此一役“一鼓败之”。
周兵追击几十里,刘彦贞阵亡,伏尸无算。从此整个南唐人皆畏服李重进的沉着凶悍,称他为“黑大王”。时移势迁,李重进以为南唐主应该畏服他往日威风,与他联合应该顺理成章。何况,此前,他在跟随周世宗柴荣征淮南时,李璟曾经许以高官厚禄,邀请他归附南唐。不料,这一次遭到李璟拒绝。
其实李重进没有弄明白,原来李璟更怕的不是他,而是赵匡胤。赵匡胤代周就是又一个后周,何况这个老赵而今更是兵精将广,威名素著,在跟随周世宗平定淮南时,斩大将皇甫晖、都监何延锡,擒团练使姚凤、制置使耿谦,破清流关、滁州城,克紫金山、连珠寨,攻寿春、下六合、取涡口、降天长……这一系列战功,早已让南唐士庶记住了“赵匡胤”的大名。周世宗柴荣已经打得李璟割地称臣,对这位“顾视非常”的大宋皇帝,李璟更是心畏惮服。
南唐,两代人雄踞江淮,曾经有与后晋后汉后周王朝争夺天下之想。但与周世宗较量后,尽失淮南十四州,从此以后,雄心尽消,国势日蹙,只想苟延残喘,不思进取中原。现在又遇上个曾经打痛南唐的昔日殿前都点检、今日新科宋皇帝,李璟如何不怕?李璟没有犹豫,将李重进拟联合南唐共抗大宋的消息立刻转给了老赵。李重进还同时开始联络李筠。他的谋略是:李筠南下,他北上,夹击老赵。如此,新生的大宋帝国就有可能夭折。至于夹击以后,谁来做中原之主嘛,再说。与李筠一样,李重进也是一个将才帅才,但他们都不是帝王之才。他们缺少一种至为重要的东西:天下意识。这个不提,且说李重进派出联络李筠的密使名叫翟守珣,他需要跨过一千八百里路,从扬州到潞州。这中间的各种城门、关隘、卡子口多不胜数,有一个失误就会前功尽弃。但翟守珣压根就没有打算赴潞州,他秘密地走进了东京汴梁。
史称翟守珣“素识太祖”,也即俩人原来是老相识!这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五代十国战乱太久,人心思治,翟守珣也是一个有大见识的人物,他实在是厌恶了无休止的征战。他知道如果李重进阴结李筠成功,那将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野战,天下再无宁日。于是,他带着一种悲壮的使命感,奔赴京师,偷偷地先去见另一个老相识枢密承旨,枢密院的秘书李处耘,要求秘密觐见太祖。
老赵闻听昔日老友翟守珣自扬州来见,应该有重要时刻来临的感觉,仿佛演义中的曹操见许攸。
他很快接见了翟守珣。于是,李重进的“反状”已明。老赵问他:“我已赐他丹书铁券,他还不能信我吗?”翟守珣说:“重进终无归顺之志。”
明白人岂用多言!老赵厚赐翟守珣,并许以爵位,但给他一个任务:回扬州,设法劝说李重进“缓其谋”,也即要李重进暂缓反宋,不要让南北二李同时行动,以分我大宋兵势。
这个任务的意思很清楚:老赵需要时间,也需要集中优势兵力,逐个解决。老赵不想南北两线作战,那样将胜负难料……李筠的“反状”明了时,老赵没有多大震动;李重进“反状”明了时,老赵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就在翟守珣走后,李筠的儿子李守节走进了崇元殿。所以,老赵决计逼反李筠、解决李筠,而后移师南下。老赵自有政治家的责任。他不是那种只有妇人之仁贻天下笑的俗人。
不能养痈为患!--我猜老赵决计北征李筠、南讨李重进时,心下应有如此一念。
翟守珣回到扬州后,告知李重进,潞州李筠不可靠,未可联手南北夹击新朝。翟守珣又劝重进“养威持重,未可轻发”,史称“重进甚信之”。估计此际李璟不拟与扬州合兵抗宋的意见也给了李重进很大打击。如果李筠不能北边牵制大宋,李璟不能南边给予支撑,扬州就成了孤岛。这是李重进不得不长考的战略。长考中,赵匡胤赢得了时间。
李筠起兵“直取大梁”
李筠起兵的标志性事件是:“令幕府为檄书,辞多不逊”。这有点像骆宾王《代徐敬业传檄天下文》,所谓“辞多不逊”,不难想象幕府草拟的檄文说些什么内容,无非是说老赵如何犯上作乱,阴谋推翻合法王朝后周,如何对不住先帝,如何欺凌恭帝、太后,如何鼓动军事拥戴,等等。后世批评老赵的那些字样,估计在这个檄文里都可约略看到。
这类东西张贴出去以后,李筠已经没有退路。昭义军反状传到东京,枢密吴廷祚对老赵说:“潞州岩险,贼若固守,一年半年的都很难攻破。但李筠平素骄傲,勇而无谋,宜速引兵击之。他必恃勇出斗。只要他离开巢穴潞州,就能捉住他!”
老赵接受了这个意见,于是开始安排将帅北征。前已说过,李筠总是在犯致命错误,应对大宋使者失策、应对北汉刘承钧失策,在决计造反之后,又犯了军事战略上的错误。潞州幕府有一位谋士,此人名叫闾丘仲卿。他向李筠献策道:“公以孤军举事,其势甚危,虽然依仗河东(北汉)之援,亦恐不得其力。大梁(东京汴梁)兵甲精锐,难与争锋。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怀(今河南沁阳)、孟(今河南孟州),塞虎牢(今河南荥阳),据洛邑(今河南洛阳),东向而争天下,计之上也。”
闾丘仲卿的思考是:李筠藩部下太行,沿西麓南行,过黄河,占据洛阳,而后与东面的京师对峙,待机而取天下。这个意见就是将一场被动的据守变为主动的进攻,逐鹿于中原,而非僻居太行一偏,等待来袭。而且占据洛阳后,会获得更大主动:进可攻开封,退可守太行。
撇开政治大义、天下情怀不谈(这方面,高人闾丘也是矮子),就战略主动言,此议有价值,至少比据守潞州灵活得多。而且一旦南下占据洛阳,潞州大军在河南诸州纵横,继续在中原与老赵争锋中,就有希望卷动起其他更多未知力量的参与--中原又重新处于“逐鹿”之中,有野心的人物就会有动作。
但李筠不纳。他竟然准备直捣东京汴梁。他还说:“我是周朝宿将,与世宗义同昆弟,现在那拨禁卫军首领都是我的老相识。如果他们跟着赵匡胤到我的地盘,知道我亲自来与赵某争锋,必倒戈归我。何况,我有儋珪枪、拨汗马,何忧天下哉?”儋珪,李筠爱将,善用枪;拨汗,李筠骏马,极骏健。李筠一向倚为骄傲资本,所以有此自夸。
李筠这个思路,与当年李守贞、慕容彦超一个样:以为部卒虽然在敌方,但因为有过去的老部下,只要打起来,一声招呼,敌方部卒们就会倒戈。这个思路在任何时候看,都是一种军事幼稚,也是一种政治幼稚,更是一种不谙人情世故的江湖幼稚。他不懂人性的复杂,更不懂“乌合之众”
的价值观。带着这种侥幸心理,天下无不败之理。朝廷曾为他委派监军,就像后世的军队政委,名叫周光逊。李筠将他捆绑起来,派遣刘继冲赴北汉大本营晋阳,以此作为归附北汉的投名状,请北汉主刘承钧举军南下,自己为前导,南下袭击汴梁。
刘承钧想与契丹谋划,请草原兵来壮声势。刘继冲告诉刘承钧,说李筠的意见是:绝不用契丹兵!刘承钧想想也好,即日大阅,自带大军数千人,出团柏谷,群臣为之饯行于汾水之畔。
北汉左仆射赵华说:“李筠举事轻易,事必无成,陛下扫境内而赴之,臣未见其可也。”刘承钧瞪着眼珠子对赵华说:“朕志已决,你怎么能知道他必无成呢?嘁!你有长策,说说,应该怎么办?嗯?”
赵华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刘承钧已经拂衣上马。李筠又派出大将杀掉泽州(今山西晋城)刺史张福,派兵据守其城。泽州位于晋东南,太行山南端,为三晋通往中原之要冲,史称“河东屏翰,冀南雄镇”。李筠取此城,构想不错。再往南,过黄河,就离洛阳不远了。但他似乎没有继续南下的准备,或者也许在长考闾丘仲卿的意见。李筠的行动出现了混乱,无法猜度他的战略意图--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战略意图”……刘承钧亲自率兵,至太平驿(今山西襄垣县),来见李筠。李筠初以臣礼迎谒。但他忽然发现刘承钧的兵卫又少又弱,不禁心生悔意。但事已至此,又不好令其北退,只好接纳。刘承钧以北汉皇帝的身份,封李筠为西平王,并赐马三百匹。李筠还有马三千匹,专门将原来蹴鞠的球场开辟为演习场,日夜练兵。扬言要“直取大梁”。北汉派来的监军卢赞闻言,拟找李筠谋划“直取大梁”之计。李筠不见,给话说:“大梁兵皆我昔时部下,见到我就会投降啦!没啥好商议的。”卢赞郁闷。
李筠觉得一切都有把握后,要儿子留守潞州,自己开始引众南向,似乎是要到汴梁与大宋决战。他的这个南下动作与闾丘仲卿的南下意见不一样,可称根本不是一个套路。闾丘的意见是南下据洛阳,而后东向争天下;李筠的路数是直接南下汴梁,不做迂回之想。
四路出兵合围泽州
老赵知道泽州失守的消息后,感到有点恐慌。此地毕竟太过险要!他立即遣石守信、高怀德将兵讨李筠,下令说:“勿纵李筠下太行,急进师扼其关隘,破之必矣!”
不要放李筠下太行山,赶紧进军扼守几个关隘,这样,肯定能击破李筠!高怀德,是赵匡胤老朋友。五代名将高行周之子。史称高怀德“忠厚倜傥,有武勇”。晋石重贵时,契丹侵边,高行周为北面前军都部署,怀德年方弱冠,跟父亲出征。在戚城遇契丹大兵,被围数重。时援兵不至,形势危急。高怀德骑马左右射,纵横驰突,史称“众皆披靡”,保护父亲破围而出。周世宗时,从征淮南,在庐州城下,斩首七百余级。南唐置连珠寨,世宗命怀德率帐下亲信数十骑侦察南唐营垒。怀德夜涉淮河,天明,南唐军发现,率众来战。怀德以少击众,擒其裨将,尽知敌寨虚实强弱。赵匡胤即位,拜殿前副都点检,移镇滑州,充关南副都部署。高怀德乃将门之后,一生习戎事,不喜读书。史称“性简率,不拘小节”。但他通音律,自谱曲作歌,节奏旋律极为精妙。好射猎,常在野外露宿,获狐兔数百只。有时家里来客,他忽然想去打猎,竟不揖而起,不告而别,偷偷从旁门带领数十骑到郊外,把客人晾在厅里。
这是一个有性情而又很率性的武夫。这时河北慕容延钊、王全斌已经奉命由东路与石守信会合,与监军李崇矩共破李筠的兵众于长平,斩首级三千。又攻破潞州要塞大会砦。老赵再迁洺州(今河北永年县)团练使郭进为防御使,充西山(今太原西北)巡检。郭进在征泽潞之战中,屡立战功。老赵从前方得到消息,知道北汉援兵也在南下。老赵经由长考,决计御驾亲征。据宋人王君玉笔记《国老谈苑》,太祖征潞州前,下诏要赵光义和赵普等人留后于京师。赵普私自来到赵光义府邸说:“我赵普托迹诸侯之间十五年,现在潞州贼众势力正盛,君主有事,是臣子效命之日,期待您能帮我启奏陛下,臣愿意军前效力。”
赵光义就来见老赵,请赵普与老赵一起出征。老赵听说赵普要来军前效力,笑道:“赵普那小身子骨,穿得了甲胄吗?”但他还是带上了赵普。并因此对赵光义说:“是行也,朕胜则不言,万一不利,我将使赵普分兵守河阳,别作一家计度。”
我这次出行,胜利了,就不说了;万一有不利,我会带着赵普分兵河阳,到那时,再做计较。你要有准备。
战前跟自家兄弟说这个话,证明老赵对取胜李筠,并无十分把握。由此也可以见此役充满变数。
老赵集结起大宋最为精锐的禁军,开始北征。几天后,李筠也得到消息:大宋名将石守信与高怀德自西南一偏进军,现任大宋最高司令长官殿前都点检的慕容延钊,以及彰德军留后王全斌自东北一偏进军,当今新科皇帝赵匡胤自西南一偏进军,据说陕西藩镇也有集结,正待东进支援老赵。四个方向来敌都是当今大宋一等一的军事武装力量。
李筠大约没有料到老赵几乎会倾全国之兵来征讨他这一个僻处山西的昭义军潞州城!心下不禁有了恐慌。但他很快恢复镇定。他开始收缩兵力,退居太行山内地的泽州城。
老赵闻讯也稍稍心安。他不希望在中原地区与李筠决战,那样风险太大,而且叛军一旦出现在京师附近,太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假象--仿佛大宋正在叛军的征讨中求生。那是老赵不愿意看到的。就这个格局看,闾丘仲卿的意见确有价值。李筠大军如果一旦出现于洛阳,摇动天下人心是非常可能的。那时节,后周柴荣过去的宿将将会如何响应李筠,都是未知数。现在,李筠偏居于泽潞,就是已知数了。天下不会因此而动摇。
御驾很快到达荥阳。在这里,老赵召来西京留守向训聊天。向训劝皇上急过黄河、逾太行,乘李筠未集而击之。要是在此地稽留过久,则李筠兵锋会愈加炽盛。
恰好争取到随军的枢密直学士赵普也说:“潞州贼还以为咱们大宋,国家新造,肯定不能出征。咱们若是倍道兼行,掩其不备,可一战而克。”
向训乃是后周时的一代名将,老赵对他的意见很敬重;赵普乃是跟随多年的掌书记,有远谋,老赵对他的意见也很看重。史称“上纳其言”。
于是,老赵迅即拔营,渡过黄河,进入晋南太行山区。山路难行,险峻多石。老赵身先士卒,在马上负石,扔到大路一侧。
将士们受到激励,纷纷负石开路,数万将士们背负石头扔到路旁清道,一日间平出大道一条。《宋史》的说法是:“山路险峻多石不可行,太祖先于马上负数石,群臣六军皆负之,即日平为大道。”
老赵急行军,直趋泽州。随后,赵匡胤出现在泽州之南。石守信、高怀德也几乎同期到达。
昭义军的将士没有想到,当今天子居然一夜之间出现在泽州,不禁士气大跌!而宋军士气正旺。
李筠却负气恃勇,出城来战。泽南,一场近于遭遇的决战,击溃了李筠数万之众,俘获三千余人。
北汉援军大部战死,包括监军卢赞。老赵还擒获了河阳节度使范守图。李筠跑回泽州城内固守。
老赵列栅围城。
潞州城破李筠赴死
宋师四面合围,李筠大势已去,他的部下自三晋各地来降老赵,李筠已经成为孤家寡人,举目望去,再无外部支持力量。战役比老赵想象的要顺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