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围困金陵旷日持久,还是不愿意无辜杀人;宋太宗攻取太原,契丹随时可能来援,看到将士争奋登城,他还是担心城破之后,控制不住而屠城,竟下令攻城稍缓。富有如此这般圣贤气象的人物,会谋于密室,暗中策划,杀害自家骨肉?
“金匮之盟”的“再传”版本
太宗赵炅,一生吞咽了三大苦果:高梁河之败,岐沟关之败,皇弟赵廷美之死。这最后一个苦果,让恪守“兄友弟恭”伦理大义的士大夫侧目,有一种诛心的说法甚至认为是他暗算了兄弟赵廷美。
赵弘殷和杜太后生有五个儿子。赵匡胤是家中老二,老大早夭;赵炅是老三,赵廷美是老四,还有一个老五,也早夭。按照以杜太后为主角的“金匮之盟”说法,赵匡胤之后,帝位传兄弟赵光义,而不传儿子赵德昭。这样,执掌乾纲者在二代之后,还是成年君主,不至于出现后周柴荣之后,孤儿寡母无法控制最高权力那种弱势格局,大宋似可因此避免因权力失衡导致的国家动乱。
太宗之后呢?于是,“金匮之盟”的故实中,又有了另外一个“再传”版本。也即由太祖传太宗,太宗再传兄弟赵廷美,赵廷美再传太祖之子赵德昭,由此大宋帝王重新回到太祖谱系。
这个说法来自于时人王禹偁。
王禹偁是太宗、真宗两朝的文人,有一部传为他所著的《建隆遗事》,“再传”说,就是由此书发端。
书中讲述了一个近于传奇的故实。
说赵匡胤对杜太后非常孝顺,对兄弟非常友爱,这种孝顺和友爱,几乎“旷古未有”。
有一次,赵匡胤在“万机之暇”,抽空召来晋王赵光义、秦王赵廷美,皇子南阳王赵德昭、东平王赵德芳,以及皇侄、公主等,到杜太后的房阁饮宴。书中有解释说,秦王赵廷美,乃是宣祖赵弘殷的第三子,也是杜太后亲生。有传言认为赵廷美是太祖的乳母所生,从王禹偁的说法来看,显然不是。
一家人聚会非常和睦。“酒酣”,太祖对杜太后说:
“我百年之后要传位给晋王,让晋王百年后再传位给秦王。”
杜太后闻言大喜,说:“我久有此意,但不愿意说出来。我要万世之下,人们会传颂一个妇人生了三个天子!你这番话真是大孝,‘成吾之志’!”说罢,让晋王、秦王赶紧离席,拜谢大哥。太后又对太祖两个兄弟说:“今天的皇上,过去以布衣身份侍奉周室,曾经多次力战争取功名,那真是‘万死而遇一生’,这才做到节度使。等得到天命,做了皇上,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征讨,没有一个月不在打仗,真可以说是‘历尽艰危,方成帝业’。你们俩没有功劳却安享尊荣,成就大的爵赏,应该知道幸运。以后,各自都不得有负于陛下!”然后,对秦王赵廷美说:“我不知道秦王百年后,又将基业托付何人?”
秦王当即回答:“愿立南阳王赵德昭。”
杜太后闻言又是一喜,道:“是了!是了!”又说:“传位事,陛下能有此意,我能料到,但这也是天意!他日,你们各自都要按照今天说的这个约定做,不得逾越——逾越这个约定,‘罪同大逆,天必殛之’!”
赵匡胤听到这里,马上要儿子赵德昭来拜谢杜太后。
在一场家宴中,“再传”模式被建构起来后,杜太后还不放心,又对赵匡胤说:“可以替我将赵普呼来,令他以今天的约定写一篇《誓书》,与你们兄弟依次传而收藏。还要选择一个吉日,将这个约定上告天地、宗庙。陛下认为是否可行?”
赵匡胤答应下来,当即召赵普入宫,让他来草拟这篇《誓书》。但赵普推辞说自己不善于作文,于是又召翰林承旨陶谷前来拟文。
王禹偁书中说,这篇《誓书》交给晋王赵光义也即太宗赵炅收藏;等到赵匡胤驾崩,赵炅又将《誓书》交付秦王赵廷美收藏。但后来赵廷美“谋不轨”,“幽死”(幽囚或幽愤而死),《誓书》藏于禁中,最后不知道下落。太祖之子南阳王赵德昭也因为犯事,被“逼令自杀”,于是“传袭之约绝矣”。
这个传奇故实,讲述的“赵匡胤—赵光义—赵廷美—赵德昭”再传模式,有很多漏洞,与后来发生的“史实”,有难于理清逻辑的地方。譬如,让陶谷来草拟《誓书》,天下几乎无人相信。陶谷有躁进之习,品德不佳,乃是太祖太宗都不喜欢的人物,怎么会召他来做如此机密大事?此外,赵普也并非不能拟文,他有若干上疏,文辞典雅丰赡,也是一才子,如有这大功勋,他更不当推让。此外,陶谷若做此事,他留下的各类传世文件中,当有透露,但迄今找不到星点蛛丝马迹。故陶谷拟文事,必假。
传奇故实中还说秦王赵廷美先“幽死”,南阳王赵德昭后“自杀”,这个时间就不对,因为赵德昭自杀在太平兴国四年(979)八月;赵廷美出事被罢官是在赵德昭自杀三年后的三月。《建隆遗事》记录的这个故实,在时间、人物、身份说明上,都有令人生疑的地方,所以此事历来被人打量,不敢肯认。《续资治通鉴长编》作者李焘就在引用这个故实后说,书中语言很多鄙陋之处,不像王禹偁的风格,因此“不可据信”。但李焘也同时认为:史上记录太宗之事,赵廷美做开封尹、赵德昭领贵州防御使,正与太祖传太宗之前,让太宗先领睦州防御使,后又做开封尹的行迹一样。先领一个防御使,而后再做开封尹,这样经由历练,就可以顺利接近帝位。因此李焘说:“恐昭宪及太祖意或如此,故司马《记闻》亦云太后欲传位二弟。盖当时多有是说也。”恐怕昭宪太后也即杜太后和太祖当时的本意确实如此,所以连司马光《涑水记闻》也说太后要传位给太祖的两个弟弟,那是因为当时很多人有这样的传说。
李焘的结论性意见是:虽然这个传奇故实不可据为信史,但也“不可全弃”。他给出的方法就是“两存其说”,并且相信太祖太宗的盛德,自能在后世为人明了,哪里是诬言,应该有人知道。
我的结论性意见是:“金匮之盟”可信。杜太后确有赵匡胤之后传赵光义之提议;而赵光义传赵廷美,再传赵德昭,这个约定则未必为真;但一定是有一种宫内说法,涉及这个模式。而赵廷美、赵德昭也应该知道有此一说。比较有意味的是:赵廷美可能在认真期待此说的现实实现,在后来的记录中,他甚至也有推演此说成真的努力。这样,就有了觊觎皇位的权力再分配心思和动作。按照后来的逻辑倒推,赵廷美可能做事不谨慎,且有被他人“阴谋拥戴”的绝大可能性。但故实逻辑开始有了起点的时候,那就只能走向一个个节点,最后走向终点。逻辑起点,是“业”是“因”,节点与终点,是“果”,一个个“果”。在地球上,在金星与火星之间的这个星球上,无人能逃避因果。因果是宇宙绝对规律。赵廷美“觊觎”是“造因”之始,“幽死”是“结果”之终。
而赵普与卢多逊,这两位大宋名相,则是赵廷美“幽死”的大力推手。
《建隆遗事》中的顾命大臣
还是要说到王禹偁和传为他著的《建隆遗事》。
他的书中,赵普和卢多逊几乎相当于赵匡胤的“顾命大臣”。那又是一个近于传奇的故实。
说赵匡胤似乎知道自己就要“晏驾”,此前一天,就派中使宦官“急召”两位名相入宫。在皇上寝阁,二位到了皇上病榻前。赵匡胤说:“我知道我这病肯定是不能医治了。我要见二位爱卿没有别的,因为有几件事还没有来得及施行,你们拿笔墨来,记录我的话,我死后一定要尽力施行,如此,我‘瞑目无恨’了。”赵普等记录的几件事,都关系“济世安民之道”,赵普、卢多逊二人看后,不禁呜咽流涕说:“这些事,我们都会依照圣君您的宏谟来执行,但有一件大事,还没有看到陛下指示。”老赵问何事,赵普等回道:“大宋还没有立太子,陛下如果有万一,诸王之中应该立谁啊?”赵匡胤说:“可立晋王。”赵普二人说:“陛下艰难创业,最后国家有了升平气象;如此,自应由圣子受命为帝,不可从诸兄弟间论此事啊!臣等担心一旦如陛下决定,大事一去,那可就不好回环啦。请陛下考虑成熟。”赵匡胤说:“我不忍违背太后的‘慈训’。太后的意思是海内已经小康,但更应选一位‘长君’而不是‘幼君’来管理天下。我意已决,请诸公好好为我辅佐晋王。”说罢,令人取出御府的珠玉金器等赐给赵普、卢多逊,让他们回到自己府邸去了。第二天,太祖崩。
此后,太宗知道赵普等人有这样一番不利于自己践祚的议论,对这二人就有了不满。等到正式继位后,就因为卢多逊与秦王赵廷美“谋逆”事有牵连,将他贬死在岭表之地;赵普则因为有宫中妇人的暗中相助,免予一死。
大意如是。
《续资治通鉴长编》的作者李焘不信这个说法,认为这个“顾命”说法与前面的“再传”说法,文字间相矛盾,好像赵普不知道有个“再传”的说法似的。另外,太祖驾崩时,赵普已经罢相,正在外地做节度使,不可能与卢多逊同时为相。
李焘的结论性意见是:这一段故实,大有“污蔑君父”之恶,很有可能是卢多逊亲党干的活儿。因为赵普得罪人多,更与卢多逊不和,故“卢党”大肆诋毁赵普,托名王禹偁,将这些事窜入到《建隆遗事》中。王禹偁乃是直言人物,多次遭遇太宗贬黜,所以“卢党”群小借机来做此事,扩大影响,耸动视听,嫁祸赵普。
我的结论性意见是:确如李焘所论,但赵普劝谏太祖不要传弟而传子,也即改变“兄终弟及”模式,回复“父死子继”模式,应确有此事;卢多逊在心理天平上倒向赵廷美,并与之密切来往,商讨大计,也应属实;赵普与卢多逊关系恶化,更是实有其事。不同的是:一系列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已难考证,但根据后来史实倒推,则不难看到,这一段“顾命”故实,有与史实呼应的情节关系,就事件逻辑而不是具体细节而言,并非向壁虚造。
为赵炅辩诬:太宗不会谋害亲侄
赵匡胤的两个儿子都不幸早死。
赵德昭,太平兴国四年(979),太宗“乘胜取幽蓟”不利,不予颁赏,他劝谏叔父要及时颁赏,遭遇太宗冷嘲训斥,自杀,年三十二岁。南宋时,他的九世孙是宋理宗,十世孙是宋度宗,十一世孙是宋末三个幼主。
赵德芳,太平兴国六年(981)病逝,年二十二岁。南宋时,他的六世孙是宋孝宗、七世孙是宋光宗、八世孙是宋宁宗。坊间往往称赵德芳为“八贤王”,事实上不确。他死得确实太早了。
南宋,从孝宗开始,帝王谱系回归到太祖一支。这是后话不提。
但是因为太祖这俩儿子都在青年时期死去,于是,赵廷美有了不安。
按照古来帝王辣手传统,父子相残、兄弟互害的故实太多了。唐太宗一手导演的“玄武门之变”,更是人所熟知,赵廷美也应该不陌生。他在不安中有些不知所措,一些动作也往往令人生疑。
赵廷美不安,可以理解。但将赵匡胤两个儿子之死理解为太宗所害,此事在大宋朝很难定谳——没有真实证据,不合推演逻辑。
我不信太宗谋害侄子说,认为这类说法还在“阴谋论”窠臼中打转。“阴谋论”中,最常见的一个说法就是:赵德昭、赵德芳,如果不是被谋害,怎么会那么年轻就死掉?
读五代史、读宋史,会发现,那个时代,早夭的人物太多了。就这个问题,我愿意为赵炅辩诬。看看赵炅他自己的儿子,就知道,宋初,早夭几乎是一个常见的生命现象。
太宗有九个儿子,长子元佐,次元僖,次即真宗皇帝,次元份,次元杰,次元偓,次元偁,次元俨,次崇王元亿。
长子赵元佐疯癫半世,却获长寿,到仁宗天圣五年(1027)去世,年六十二岁。
太宗二子赵元僖,是太宗非常喜爱的一个儿子,年纪轻轻时,就被任命为检校太保、同平章事,封广平郡王,后又进封陈王,改名赵元佑。赵元佐疯癫后,太宗已经有意要他来继承皇位。雍熙二年(985),以赵元僖为开封尹兼侍中,进封许王,加中书令。这是立为太子的节奏。淳化三年(992)的一个冬天早晨,元僖早入朝,正坐在大殿旁的一个庐幕中等待上朝,忽然觉得身体不适,就直接回府邸了。太宗知道消息后,赶紧起驾去看望儿子,但元僖病已重。太宗呼叫他,还能勉强应答,一会儿工夫,薨,年二十七岁。
史称“上哭之恸,废朝五日”,太宗哭泣得十分悲痛,五天没有上朝。
元僖“姿貌雄毅,沈静寡言”,他做京兆尹五年,“政事无失”。他死了以后,太宗一直追念不已,常常“悲泣达旦不寐”,成宿地痛哭,以至于不能入睡。甚至,还专门写了《思亡子诗》给近臣们看。
元僖之死,还有另一种说法。
说元僖尹开封府时,太宗选了一批名士如吕端、张去华等人辅佐他,又为他娶了功臣李谦溥的女儿为妻。但元僖不喜欢李氏,却迷恋侍妾张氏。张氏绰号“张梳头”,应该是一个讲究发型的美女。但这个女子心肠狠毒,智商不高,很想谋害李氏,自己来做夫人。淳化三年太宗生日前,家人要做寿礼。张氏预先花了万金请人制作了一个带有机关的黄金酒壶,一部分装美酒,一部分装毒酒。到了早上入朝见太宗时,元僖夫妇要率先上寿,张氏就为二人斟酒,先给元僖倒了美酒,又给李氏倒了毒酒。但没有料到的是,夫妇二人无意中临场互相调换了杯中酒。张氏躲在屏风后观看,急得揪耳朵跺脚丫,但已经无济于事。元僖饮酒后,到庐幕中,就觉得不适,已经昏愦不省人事,来不及正式贺寿,就被人扶上马往府中走去,走在东华门外,还从马上掉落下来,被人扶着勉强回到家中。回去后,就死了。太宗知道后,当即命人调查,很快破案。当事人都受到了极为严厉的惩罚:张氏和制作酒壶的匠人等,在冬至日被“脔钉”于东华门外,元僖府中的辅佐们都被贬官。
记录这件事的是南宋文人王铚,在《默记》一书中。书中言,张去华的孙子张景山曾经说过这件事,张去华也因此事而贬官,所以张景山知道得很详细。王铚看到的北宋国史记录,说到此事,认为多有“微辞”,也即隐晦之词。他认为张景山说的可能更真实。
史上记录,往往有采自“坊间想象”者。关于赵元僖,就有另外一个记录。
说寇准通判郓州时,被太宗召见。太宗对他说:“知道爱卿深谋远虑,你试着来为朕决断一事——但这事不要惊动朝廷内外。此事,我已经与大臣议论很久了。”寇准问什么事,太宗说:“东宫赵元僖经常做不法之事,他日一定会有桀、纣般的恶行。打算废了他,但东宫也有兵甲,我又担心因此而招来祸患。”寇准说:“可以选一个日子,要东宫到某处去主持行礼大典,其左右侍卫都要跟着他去。陛下可以派人搜查东宫,如果真有不法之事,等他回来给他出示,隔开左右不要让他人进来,这时,就是一个宦官的力量也可以做得。”太宗认为他说得对,就按这法子,在赵元僖的王宫搜查出了很多滥刑之器,有剜眼、挑筋、摘舌等刑具。赵元僖伏罪,这才选了后来的真宗皇帝为太子。
据说,这是宋人张唐英所著《仁宗政要·寇准传》中的文字。
但这个记录,与其他史实记录差异太大,内中漏洞太多,很少有人相信。
太宗三子,就是宋真宗,平安一生,享年五十五岁。
太宗四子赵元份,死时年三十七岁。
他的儿子赵允让,后来封为濮安懿王,其子就是后来即位的宋英宗。大宋曾有一场著名的“礼仪之争”,史称“濮议”。这一场争论旷日持久,成为耸动朝野的文化大事件,过程复杂而又生动,简言之,就是宋仁宗无子,而以濮安懿王之子赵曙为子并即位,那么,应该以濮王为皇考,还是以仁宗为皇考?卷入这一场争论的有当时的著名大臣韩琦、吕诲、欧阳修、范纯仁等,朝中分为两派,各执一词,各自有理。在礼制和礼治天下的文明邦国,这类出于孝道的争论,就是天大的事件。这是后话,容当后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