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帝国三百年5:文功武治宋太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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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皇弟之死(2)

元份这个人很宽厚,守礼,气度不凡,有一种典雅昂然之姿。但他娶了个厉害夫人李氏。史称李氏“悍妒惨酷”,骄悍、妒恨、残忍、酷毒,宫中女婢有人小不如她心意,不是鞭打就是杖打,有时甚至将人活活打死。太宗赏赐礼物,给诸子时,往往告诉要“均给”,也即府邸中人都有份,但李氏常常都收归己有,不给他人。她对元份似也无情。元份生病卧床时,太宗亲自来看,发现左右居然没有人侍奉汤药。元份死的时候,李氏一点忧戚之容都看不出。大宋皇室,男儿往往心地柔软,身居帝王、亲王、皇胄之贵,却鲜有暴戾恣睢之人。

“但见血山耳,安得假山!”

太宗五子赵元杰,真宗咸平六年(1003)的一个夏天,“暴薨”,忽然死亡,年三十二岁。死因不明。

这是太宗的一个才子,至道二年(996),授扬州大都督、淮南忠正军节度使,封吴王;真宗时又授徐州大都督、武宁泰宁等军节度使,改封衮王,大多为武职,但他骨子里却是个文人。史称元杰“颖悟好学”,他有诗词天赋,还有书法天赋,草书、隶书、飞白书法都有不俗的成就。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在自家府邸建楼,藏书两万卷。又建造大园子,内有亭台楼阁,且安放了很多假山,作为游乐休憩的所在。大园子建好后,他很得意,置办大型酒会,约请僚属参观、助兴。

有一位府中的翊善名叫姚坦,在一片叫好声中,独自低头不看那些假山。元杰就强令他看看,发表点意见。

姚坦说:“但见血山耳,安得假山!”我只看到血山,哪里有什么假山。

元杰惊问何故,姚坦回答:“在乡下田舍时,看见州县衙役们来催缴赋税,有人暂时凑不齐斤两,就抓人家父子兄弟,送到县里鞭笞,只见流血遍体。这些假山都是小民租税所为,不是血山是什么?”

元杰闻言,很是不快,但也拿他没有办法。

当时太宗也正在苑囿之内做假山,听到这事后,赶忙叫人停工,将假山全部毁掉,不敢再建。

翊善,词义是辅佐人善言善行,唐代开始为太子设赞善大夫,宋改为翊善。主要职责是侍从讲授。相当于太子老师,是个很有尊荣的职务。

姚坦初入赵元杰府邸时,太宗就曾召见他和其他翊善们,很诚恳地说:

“我这些儿子生长在深宫,不懂世务,所以一定要选择优秀的士大夫作为辅佐导师,要让他们每天都能听到忠孝之道。你们这些翊善,都是朕千挑万选出来的,各自要勉力做好这件事。”

姚坦的故实,是思想史一大关节,理清个中委曲,对理解中国传统文人“以讦为直”的特点是一把秘钥,值得说说。

史称姚坦性情“木强固滞”,像木石一样坚硬,固执,不太懂圆通。但这是史上评价,太宗对他的评价却经历了一个过程。看清这个过程,可以了解宋代文人性格的复杂与丰富。

赵元杰虽然堆垒假山,不免靡费,但是并不一味搜刮民脂民膏,也并不过分放纵,但是只要稍稍有点“佚豫”,悠闲安乐,姚坦就要“丑诋”,用一些过分的难听的话矫正他,而且还常常“暴扬其事”,到处传播赵元杰的“佚豫”。元杰不喜欢这个“老师”,认为他太过分。太宗也渐渐了解到姚坦的“直言”有很大程度的攻讦成分,就劝导姚坦说:

“元杰啊,也算是知书好学的人啦,也差不多算一个贤良的亲王啦。即使他有不合于礼法之处,您也应该婉辞规劝开导;何况他并没有大的过错,您这么诋毁他攻讦他,这难道是辅佐赞助之道吗?”

赵元杰的左右也不喜欢姚坦,就教元杰装病不上朝。太宗每天让人来看望他,过了一个多月,“病”还没有好,太宗很是忧虑,于是召来乳母问元杰的病情。这个乳母正是教他装病的人,就对太宗说:“王爷本来没有病,但是这个姚坦总是挑刺,弄得王爷日常活动也不自由,不爽,所以生了病。”太宗一听这话来了气,他不是气姚坦,而是气儿子和儿子的左右。太宗说:“我好不容易选了端正之士,辅佐儿子为善,儿子不能用师傅的劝谏,现在又装病!这是要让我剔除端正之士,你们好放纵自便!做不到!况且我儿年少,一定是你们这些老家伙出的馊主意!”于是让人将乳母带到后苑,打了一顿板杖。随后,又召来姚坦,安慰他说:“爱卿居住在王宫里,能以正派被群小嫉恨,实在不易。爱卿就这样,不要担心别人进谗言,朕必不听!”

太宗此举,就叫明察,看上去很简单的事,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仁宗朝有个名相吕夷简评论此事说:

爱憎之不察,为害深矣。妺喜恶鄂侯,谗于桀而脯之。妲己恶比干,谗于纣而剖之。骊姬恶申生,谗于献公而杀之。靳尚恶屈原,谗于楚而逐之。绛、灌恶贾谊,谗于文帝而疏之。甚者李林甫谗杀太子,二王及其朝臣韦坚、李邕辈,又逐太子妃韦氏、良娣杜氏。呜呼!爱憎之不察,为害如此。且小人之心险如山川,毒如豺虎,微失其意,则无所不至。人君不能明之,则谗人得行,善人罹患,可为痛惜者也。太宗明宫人之诈计,知姚坦之见憎,虽尧舜之聪明,殆不过是。

如果不能明察人之爱憎,作为君王,为害就太深了。夏王朝的妺喜憎恶鄂侯,就向君王桀进谗言,结果将鄂侯做成了肉酱。殷王朝的妲己憎恶比干,就向君王纣进谗言,结果将比干剖了心。晋国的骊姬憎恶申生,就向献公进谗言,结果将申生逼得自杀。楚国靳尚憎恶屈原,向楚王进谗言,结果将屈原驱逐流放。汉代的周勃、灌婴憎恶贾谊,就向文帝进谗言,结果将贾谊外放疏远了他。更有甚者,唐代的李林甫还进谗言杀害太子、二位亲王以及朝臣韦坚、李邕,驱逐太子的妃子韦氏和良娣杜氏。唉!爱憎不能明察,为害就是这样!况且小人之心倾险起伏如山川,毒辣狠心如豺虎,稍微有一点让他失意,他报复起来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人君如果不能明察这一点,则谗言就会生效,导致善人遭殃,真是可为痛惜的啊。太宗能明白洞察赵元僖东宫之人的诈计,知道姚坦被他们憎恶,即使是尧舜那样的视听聪明,也不过如此。

太宗对善于进谗言的小人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识别能力。

淳化年间,中书政事堂有一个大臣王沔,因为过错而被罢政,回到家中。正好有个小吏因为过去的罪过被人举发,小吏的事也牵连到中书人员。于是有小人就窥伺到这类机会,兴致勃勃地开始诋毁王沔。其目的一来是讨好君王——他认为王沔既然罢免,君王一定对王沔不满,正好借此迎合君王;二来是以此获得晋身的资格。太宗一眼看出这位小人乃是落井下石之辈,于是不动声色地对他说:“吕蒙正有大臣之体,王沔甚为明敏。”这话将吕蒙正也拖进来,做个掩护,像是在历数大臣功过,给这个小人也留了脸面。史称“毁者惭而退”,进谗言的小人惭愧而退下。

帝制时代——事实上,任何时代——领袖人物的“明察”,是一种珍贵品格。

卖直取名

几年后,赵元杰薨,改姚坦为卫尉少卿,判吏部南曹,这是吏部下的一个中级职官。太宗因为与他是过去老相识,有一天召到殿中聊天。姚坦说到过去在王府中的事,说话间就流露了对诸王各种短处的批评,并自诩乃是一个“敢言”的耿直人物。姚坦退下后,太宗对左右说:“姚坦在王宫府邸,不能用正确的义理委婉劝导,诸王有点小的过失,他就批评矫正还到处传播。这种行为叫‘卖直取名’,不好。”

“卖直取名”,就是拿着忠直当作奇货,博取“直”的名声。这是古来读书人未能做到平衡之道,也即未能理会中庸精神的一种失礼行为。与此相近的一个说法就是“讦以为直”,攻击别人的短处或揭发他人的隐私,来炫耀自家的直率。《论语·阳货》中,大贤子贡明确表态:“恶讦以为直者”,厌恶用“讦”当作“直”的行为。“称人之恶”“居下流而讪上”“勇而无礼”“果敢而窒”“徼以为智”“不逊而以为勇”(传扬他人的坏事、居下位因嫉妒而谤讪上位、胆大而没有礼、果敢而不通情理、剽窃而自以为聪明、不谦逊而自以为勇敢),都与“讦以为直”一样,是君子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君子所需要警惕的人类弱点。按现代交往理论,这类行为都属于“不妥当”。这并不是小事情。西方论人格成就,传统中国论修身,都需要在一种规则下行动。违背规则,就容易引发纠纷、矛盾、仇恨。所以儒学出于对天下文明的思考,有了对士大夫(而不是庶民)“以修身为本”的连绵不断的君子教诲。

王夫之有一篇著名的论文《俟解》,内中说道:“唯‘直’之一字最易蒙昧,不察则引人入禽兽。故直情径行,礼之所斥也。证父攘羊,欲‘直’而不知‘直’,堕此者多矣。”世人以讦为直,以为自己“直爽”“耿直”,却不讲“礼”之所在,此为儒学所不取。所谓“大义灭亲”,指证父亲“攘羊”,就是背礼之行。“直”,在孔子儒学那里,并不具有绝对价值。

太祖太宗之时,儒家人物往往“大醇小疵”,都有一些浮躁性质的弱点,距离圣贤人物的“恭而安”境界还有距离。

姚坦“卖直”,显然是缺乏修养的表现。太祖太宗,意欲养成文明天下,对这类不完善,负有“大祭司”式的道义担当,所以他们瞩目于此,在做着点滴努力,推进着天下的文明展开。太宗看到姚坦的“卖直”,就去教导他改善方法;但是看到王府人试图除掉翊善师傅时,又惩罚了王府人;当姚坦沾沾自喜于自家的直率时,太宗有了私下的评价。这些,都可以看成是对道德天下小心翼翼的呵护。文明之邦,自有如此一大关节。这是孔子以来,传统圣贤很注重的价值方向。美国汉学家芬格莱特在他的《孔子:即凡而圣》一书中有言:“无庸置疑,孔子的主要成就之一,就是以一种在中国前无古人的方式发现并教导我们:人的存在有一种精神—道德的维度。”承认人的存在的“精神—道德的维度”,就会理解历史圣贤的用心与大义。

犬儒主义者是不可能理解这一番道理的。

“八大王”赵元俨

太宗六子赵元偓,在一场大火后,受了惊吓,暴病中风,薨,年四十二岁。

太宗七子赵元侢,体质瘦弱多病,中年而亡,年三十四岁。

太宗八子赵元俨,在太宗诸子中享年较长,他病逝时,年六十岁。

元俨,也是太宗很喜爱的一个儿子。一般儿子都早早出宫,封官,但太宗不愿意要他早出宫,一直到二十岁,才给了他一个封号。宫中因此称他为“二十八太保”,因为他行八。史上又往往称他为“八大王”。戏曲中往往称太祖儿子赵德芳为“八大王”“八贤王”,其实真正的原型应该是赵元俨。

元俨长得很有威严,大脑门,方腮,这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之相。神态中更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宁毅之气。史称“天下崇惮之”,天下都对他有一种崇拜和敬畏,甚至“名闻外夷”,连契丹、西夏等都知道他。契丹燕冀之地,有小儿夜啼,家里人就吓唬小孩子说:“别哭啦,别哭啦,再哭,八大王来啦!”

元俨也是一个才子,平生“寡嗜欲”,没有太高的生活欲望,就是喜欢藏书,好文词,绘画有造诣,书法学王羲之王献之,工飞白——这是一种笔画中流露毛丝现象的书法艺术。太宗和五子赵元杰也善于这种书法。

他年龄大,仁宗即位时,元俨应该是赵氏家族中最为德高望重的宗亲。他担心太后猜忌,于是自我韬晦,关门在家,谢绝人事交往,甚至假装神经病,不再上朝。一直到太后病逝,他才恢复正常。当时陕西正在用兵对付西夏,他每年有一笔“公用钱”。这笔钱略似民国“特支费”,属于政策性公款,可以归主官自由支配。“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就与“公用钱”开支有关。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容后慢表。但元俨体谅国家艰难,就主动上缴五十万,用来资助西北战事。仁宗不想拒绝他,但又不想让他生活拮据,就收了他一半。

元俨有一次曾经问他的翊善师傅:“元昊平未?”西夏的那个李元昊被平定了吗?翊善师傅说:“还没有。”元俨道:“如此,安用宰相为!”这样,哪里还用得着那些宰相!此言一出,给当时朝中的参知政事、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们,甚至枢密院枢密使、副使们带来极大压力,史称“闻者畏其言”。

庆历三年(1043)冬,中原降雪,冰冻厉害,占卜者说:“恐怕对大臣不利。”结果赵元俨就病倒了,病情凶险。仁宗很尊重也很敬爱自己的叔叔,不免忧形于色,亲自到他的卧室内,调药给他。赵元俨于是屏退左右,跟皇侄说了很多体己的话,都是一些忠言。仁宗要赐给他白金五千两,赵元俨坚决不肯接受,对仁宗说:“臣病重就要死了,哪里还要让国家如此破费!”仁宗闻言不禁流下泪来。转年正月,元俨薨。

太宗九子赵元亿,很早就夭亡了。

“驸马升行”

可以略说说太宗的七个女儿。

太宗女儿史上记载,多没有出生时日,此处年龄据一般成婚在十八岁内推算。

长女,长滕国公主,早亡。

二女,徐国大长公主,太平兴国九年(984)下嫁,淳化元年(990)薨。死时应该二十四岁。

三女,邠国大长公主,太平兴国七年(982)为尼,号员明大师。八年(983)卒。她应该比徐国大长公主小,死时二十岁不到。

四女,扬国大长公主,至道三年(997)封宣慈长公主。咸平五年(1002)出嫁,明道二年(1033)薨,无子。死时应五十岁左右。

五女,雍国大长公主,咸平六年(1003)出嫁,景德元年(1004)薨。死时估计不到二十岁。

六女,卫国大长公主,至道三年(997)封寿昌长公主,天圣二年(1024)薨,未婚,或不到三十岁。

七女,荆国大长公主。这是太宗很喜爱的一个公主,年龄最小,但享年最长,皇祐三年(1051)薨,年六十四岁。

这个公主从小就是个很严肃的女孩子,太宗曾经将各种宝藏陈列出来,让各位公主挑选,想从中观察一下女儿们的志向,这位荆国大长公主一无所取。史上讲述这个故实,是要证明:荆公主不贪。

不仅不贪,她还很贤惠,懂礼法。

按照“旧制”,公主下嫁后,驸马辈分要升格,升到与叔父一行;或者也可以说,驸马的父辈要降格,降到与驸马一行。譬如,名流柴禹锡的孙子柴宗庆“选尚”公主之后,成为柴禹锡的儿子辈,与自己的父亲平辈。譬如,太师王溥的儿子王贻永,“选尚”公主之后,成为王溥的平辈。平辈的标志是改名。柴宗庆的父亲叫柴宗亮,所以他的名字也要成“宗”字行;王贻永的父亲叫王贻正,所以他的名字也要成“贻”字行。柴宗庆、王贻永,都是“选尚”公主后改的名字。这是令今人几乎无法理解的一个“规则”。

为何施行这种“驸马升行”制度?据说是为了体现皇女的尊严——为了让皇帝的女儿到了驸马家,不至于向舅姑也即公婆行跪拜礼。因为舅姑属于“臣下”,皇女代表皇室,向舅姑下拜,于礼法不通。所以,“废公主事舅姑之礼”是“驸马升行”制度的原因。但是考察下来,会发现四个疑点:

一、所谓“驸马升行”,并没有诏令、敕书等官方文献颁布。这证明这不是正式的国家制度。

二、整个大宋王朝,明白记录“升行”的驸马只有少数几例。证明这不是一个普遍施行的国家制度,甚至不具有统计意义。

三、现在看到的实在案例,都发生在真宗一朝;而真宗又并不真心赞同这种制度,甚至鼓励公主们打破这种制度,老老实实地向舅姑行礼。这证明是否施行这种制度,公主可以自由选择。

四、神宗时,明确废除了这个旧制。这证明这种“旧制”不过是礼制演化史上的阶段性现象,影响不大。

基于以上疑点,我不得不怀疑,这种“旧制”,它的真实起源,很可能不过是由柴禹锡开其端的独立案例,被后来的驸马之家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