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柴禹锡传》有记录说:“景德初,子宗庆选尚,召禹锡归阙,令公主就第谒见,行舅姑礼,固辞不许。”真宗景德初年,柴禹锡的孙子“升行”为儿子,改名柴宗庆后,“选尚”公主,皇上召柴禹锡从贝州(今河北邢台)节度使驻地回到朝廷,真宗令公主到柴禹锡府上去行女儿见公婆之礼,柴禹锡坚决推辞,不允许。这个故实证明,柴宗庆已经从孙子“升”为儿子了,再由儿媳妇去见原祖父、现公公,柴禹锡都不敢接受。囿于难解的礼法关系,却将驸马的戚党关系搞得如此复杂,柴禹锡可能是始作俑者。从此以后,他人“选尚”公主,不敢不援以为例,以示对皇族的尊敬。就像很多“敬上”的规矩(不是规则)往往由下位者发端一样,“驸马升行”之“旧制”,很可能也不过是由驸马之家而不是公主之家所推行(而不是制定)。第一家推行之后,第二家跟进,于是,成为“旧制”。
荆国大长公主恪守“古礼”
荆国大长公主赶上了这个“旧制”时代,但她主动选择了不认同这个“旧制”,而是恪守比这个“旧制”更“旧”的“制度”——古礼:儿媳妇就要拜公婆。
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冬,已故名将李崇矩的孙子李遵勖,“选尚”荆国大长公主——真宗改为万寿长公主,李遵勖“驸马升行”,以祖为父,李崇矩由“亡祖”成为“亡父”,如王贻永案例。但李遵勖的生父李继昌还健在,正好有个祝寿活动,公主准备,见到他时坚持行“见舅姑礼”,也即按照千年礼法,叩拜真实的公婆。她没有那种来自于皇族的傲慢。在荒谬的“驸马升行”“旧制”中,她扼守了一点人间温情。她将这个决定告诉了真宗皇帝。
有意味的是,真宗皇帝听说自己的妹妹能行“古礼”而不行“旧制”,很高兴,当即秘密地赠送了她一批古来为舅姑祝寿的重礼,史称“助其为寿”。
公主的贤惠还体现在一些细节方面。她与李遵勖的感情看来不错,李遵勖的宾客都是当时的贤良人物,常有饮宴。每当这时,公主就要亲自下厨,检查饭菜质量。她在李府,并不颐指气使,养尊处优。
公主还很宽大。曾经有盗贼进入公主府第,真宗知道后,命令有关部门抓人审讯,必须破案。公主就要求将那些被抓来的嫌疑人全部放掉,而后用自己的私房钱悬赏,最后得到了真正的盗贼。按法此人当死,但公主知道后,“复请贳之”,又请求赦免原谅了他。
驸马李遵勖出守许州(今河南许昌),忽然得了急病。公主闻讯,当即就起身,要去看望、照料丈夫。左右说:“公主动身,按规定要报告朝廷才可以行动。”公主不听,带了五六个随从就离开汴梁,匆匆赶往许州。一百多里路,一个富贵人家的女眷,遇到盗贼不是耍的。真宗听说后,马上派出内侍乘快马督告路上诸县,要有巡逻兵护卫公主车驾。
不幸驸马病逝,公主为之按古礼居丧,规定的时期内,丧服没有离身。丧期满,从此不再身着华丽服饰。
有一次,到宫中与亲人宴饮,真宗亲自为妹妹簪花,公主推辞说:“我已经发誓不做这种打扮很久了。”
公主也善良。有一次她在洗浴中摔倒,右臂摔伤。真宗跟妹妹一直关系很好,心疼妹妹,就要责罚服侍的婢女。公主说:“我身体衰弱,走路困难,不是左右的过错。”于是左右没有受到责罚。
公主也有才,喜欢绘画、历史,能唱歌、作诗,尤其善于女工之事。
她恪守传统礼教,经常教育几个儿子说:“你们要坚持忠义,以此自守;不要仗恃着你们的母亲是皇家公主就为所欲为,那样可就召来祸患,悔之晚矣。”
公主晚年患了眼疾,双目失明。真宗和后妃、亲族们都来看望她,真宗甚至还亲自舔舐了妹妹的眼睛,左右看到,都感动得流下泪来。真宗很悲恸地说:“先帝留下我的伯仲姐妹们十四人,现在只剩下大公主了,怎么会得这种病!”然后,又问公主,子孙们有什么要求。公主说:“岂可因为母亲生病而邀请国家的赏赐啊?”真宗不听,还是准备送给妹妹家白金三千两,但公主根本不接受。真宗对左右说:“大公主的这个病,要是能转移到我的身上,我也不推辞!”
公主虽然失明,但平时起居,姿态很是平和冲淡,不以为意。
她给儿子们留下的遗言是:“汝父遗令:柩中无藏金玉,时衣数袭而已。吾殁后当亦如是。”你们的父亲临终前曾有遗令:棺柩中不得放置金银宝玉,就放几件时令的衣服。我死以后,也要这样。
统计下来,太宗八子七女十五人,元佐六十二岁,元僖二十七岁,真宗五十五岁,元份三十七岁,元杰三十二岁,元偓四十二岁,元侢三十四岁,元俨六十岁,其中一人死时二十多岁,三人死时三十多岁。显然,这类死亡与“谋害”无关。如果加上太宗的女儿,七个女儿,三人死于二十岁前,更与“谋害”无关。宋代皇族长寿者少,此事当与遗传基因有关。将唐代“玄武门之变”那种骨肉残杀的故实转移到宋代太宗与赵德芳、赵德昭,甚至赵廷美身上,可能投影错位。
我不信太宗赵炅为了巩固皇位,有意逼死赵德昭、有意害死赵德芳、有意贬死赵廷美。赵德昭之死,乃是自杀——太宗一句话,没有欲令其死的“犯罪主观动机”。赵德芳之死,乃是病逝——史上记录中,看不到太宗谋害的任何记录。赵廷美之死,要复杂一些,部分是他咎由自取,部分是形势所迫,太宗不得不做出严肃处理,但也不是太宗赵炅必令其死——太宗没有必要留下史上骂名,他的襟怀,比起史上诸帝来,要阔达得多。轻易不动杀念、不起杀机,是大宋帝王历来让人称奇的一个特点。宋太祖围困金陵旷日持久,但还是不愿意无辜杀人;宋太宗攻取太原,契丹随时可能来援,但看到将士争奋登城,他还是担心城破之后,控制不住而屠城,竟下令攻城稍缓。富有如此这般圣贤气象的人物,会谋于密室,暗中策划,杀害自家骨肉?我无法相信。
了解赵廷美之死,可以看懂大宋皇室大半。
赵普失宠三案
太宗“乘胜取幽蓟”失利后很长时间,开始封赏。赵廷美因为跟从征讨太原,也是有功之人,晋封秦王。此前,赵廷美已经有了一大串官职:嘉州防御使、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太保、侍中、京兆尹、永兴军节度使、中书令、开封尹、检校太师、封齐王等。
名相卢多逊与秦王赵廷美关系良好,二人经常有来往。
太平兴国年间,卢多逊正在执掌朝政。他应该是“权臣”般的人物,史称“卢多逊专大政”,有关部门接受了群臣的奏章,如果不事先禀报卢多逊一声,都不敢直接递送太宗。
昔日名相赵普曾在太祖晚年出镇河阳(今河南孟县)三城为节度使。等到太祖驾崩,赵普来朝,被授太子少保,留在京师,但已经没有了参与军政的实际权力。
卢多逊与赵普关系一直紧张。卢多逊压制赵普,乃至于赵普多年“奉朝请”,就是上朝点卯,已经没有实权,赵普对卢多逊也有忌惮。也许卢多逊是赵普一生中,唯一有所顾忌的人物。他一直在避让。但卢多逊一步紧似一步,给赵普下绊子。赵普于是“郁郁不得志”多年。
赵普当年劝导太祖不要执行“金匮之盟”,为江山社稷计,要走回权力分配的正常模式:嫡长子继承制。这个意见,被太祖按捺住,让一场可能的权力争夺消弭于无形之中。但从此赵普的此一行迹成为太宗的心病。如果王禹偁《建隆遗事》记录的故实是真实的,卢多逊会知道得更多,很可能已经在太宗面前设法洗清了自己,将赵普打扮为一个阻止太祖施行“金匮之盟”的人;如果《建隆遗事》记录不是真实的,卢多逊也应该知道一点赵普劝导太祖“传子不传弟”的蛛丝马迹,很可能放大了事实,导致赵普在太宗面前失去了话语权。简言之:卢多逊与赵普的权力争夺一直存在;而这一场争夺的砝码与“金匮之盟”有关;争夺中,前半场赵普失利。
赵普得罪太宗,除了“兄终弟及”与“嫡子继承”之争外,还有三件事值得注意:符彦卿案、姚恕案、冯瓒案。
当初赵普辅佐太祖“削兵权”,但太祖想让宿将符彦卿来做三军副总司令,赵普多次劝谏,认为符彦卿盛名已经到达顶点,不可再委以重权。太祖不从,宣令已经写好,下发政事堂,到了赵普这里。赵普怀里揣着这份宣令,来找太祖。太祖迎着他说:“是不是为符彦卿的事来的啊?”赵普说“不是”。于是来奏其他事。其他事奏罢,还是说到了符彦卿,赵普从怀里掏出宣令给太祖,要求收回成命。太祖说:“这份宣令怎么还在你这里?”赵普说:“臣忝居中书,处分这类任命,担心有意外。请陛下深思,不要将来后悔。”太祖说:“爱卿何苦这么怀疑符彦卿?你这是为什么啊?朕待符彦卿甚为优厚,符彦卿岂能辜负朕啊?”赵普这时候说出一句狠话,直击太祖软肋。他说:
“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过去周世宗待陛下也很优厚,但陛下何以能辜负周世宗呢?
赵普的意思就是:辜负不辜负,不是符彦卿说了算的,一旦有“权反在下”士兵“阴谋拥戴”,将黄袍给符彦卿披上,那时候,不辜负你赵匡胤也得辜负了!就像当初在陈桥,辜负不辜负,也不是你赵匡胤说了算的,被人黄袍加身,你那时候,不辜负周世宗也得辜负周世宗了。
史称“太祖默然”,于是没有任命符彦卿为禁军司令。
但符彦卿的一个女儿早在后周显德年间就嫁给了赵光义,开宝八年(975)逝世,赵光义践祚后,追册她为皇后,谥“懿德”,故史称“懿德符皇后”。赵普反对赵光义的岳父符彦卿出任典军时,符皇后还在世。
此事,赵光义会怎么想?
太祖开宝四年(971)冬,黄河在澶州决口。澶州通判姚恕正负责管理地方政事,因渎职罪被正法。
当初,姚恕任开封府判官,在赵光义门下。他曾有一次来谒见赵普,正赶上赵普宴请客人,门卫不给通报,姚恕大怒而去。赵普知道后,赶紧派人去向姚恕道歉,并挽留他不要走。但姚恕还是“不顾”,不搭理赵普,绝袖而去。赵普于是知道这个人已经跟他结了梁子。等到太祖要为澶州选择一个副手,赵普就推荐了姚恕。姚恕曾经是赵光义府邸上的旧人,等到“渎职”获罪,赵普也不相救,任姚恕被杀,尸体扔到河里。
此事,赵光义会怎么想?
有一位枢密直学士冯瓒,在太祖乾德年间曾经知梓州(今属四川三台)。当时刚刚平定后蜀,川中还不平静。冯瓒也曾制止了多起兵变,很为太祖所欣赏,却遭到赵普的猜忌。于是,他开始调查冯瓒,果然发现了他的“奸事”,于是太祖紧急调冯瓒回朝,亲自审问,冯瓒认罪。
与此同时,赵普又派出亲信,到由蜀地进入中原的必经之地潼关,去清查冯瓒回朝带来的行囊,发现里面有很多从蜀地搞来的“逾制”之物,如黄金腰带等,还有很多珍玩。史称皆“封题将以赂刘嶅”,冯瓒都已经封存好,准备送给时任开封尹赵光义的幕僚刘嶅。赵普将赃物带回来讯问,冯瓒也认罪。
于是,赵普坚决主张处死冯瓒。
但太祖免其罪,流放海岛。原来规定十年不能回朝,但后来赶上大赦,还是回来了。
太宗即位,重新任命了他,还跟随太宗平定北汉,被授为大理卿,兼判秘书省。他病逝于太平兴国年间。
太宗还在做晋王、做开封府尹时,冯瓒试图经由晋王幕僚刘嶅,来讨好晋王,而刘嶅正以工部郎中身份出任开封府判官,结果冯瓒被法办,刘嶅也遭到免官处理。赵普以法制裁来自晋王府的人,还隐约将贪渎之事引向了赵光义。
此事,赵光义会怎么想?
“普由是愤怒”
赵普的辣手,他人不及。
所以当卢多逊逼迫赵普,赵普一旦反击,卢多逊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赵普绝地反击的决心,是看清了形势:我赵普的退让,在卢多逊那里赢不来丝毫善意理解,事情只能越来越糟。
后来又经历了两件事,赵普忍无可忍了。
第一件事。
赵普的妹夫,太常博士、西京洛阳的太守侯仁宝,因为他的父亲是侯益,大家族,在洛阳有豪宅,有良田,因此决意优游自适,不想再参与军政事务,落得做个散仙。但卢多逊却向皇上推荐,让侯仁宝到南边邕州去做知州,一去九年。那时的邕州,就是今天的广西南宁,对大宋来说,是一个遥远的岭外苦地。那应该是太祖年间的事了,但直到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也没有派人来替代他。
千年之前,外放官员,特别盼望的就是“回家”。“回家”是唐诗宋词的重要主题。端拱元年(988),有一位外放官员名李巨源,原来在朝中任右谏议大夫,太宗令他知朗州。朗州在哪儿?就在今天的湖南常德。今天由常德到台北,包括转机,飞机几个小时的工夫;到开封,火车也不过十几个小时;但在宋代,那就太遥远啦。这位李巨源因为与太宗有“旧恩”,从早到晚都盼着能够被召回。他对僚佐说:“陛下一定会想着我,我哪能在此久居呢?”过了几年,驿站传来了“堂帖”,也即由宰辅从政事堂发出的文件(区别与禁中发出的诏令、敕令),要他乘驿站车马回朝廷。李巨源启封,看到这个消息,大笑而死,史称“喜极气绝而卒”。
侯仁宝与李巨源怀有同样的心思,日夜盼望回京。
他是富贵子弟,很担心这样因循下去死在岭外。
说话正赶上交州国乱,侯仁宝想想,要利用这个机会回去一趟,就上疏说:“交州主帅被害,国家大乱,宋师可以偏师取之。我愿意乘驿车到朝廷来面奏交州形势,希望朝廷能因此得到详情。”
太宗闻言大喜。原来交州也称交趾,曾经管辖今天的广西、广东和越南北部、中部。后来在南汉管辖时,丢失了越南部分。现在如果能收回,大好。于是就下诏同意他的意见,急调侯仁宝进京。
但按照规定,诏书要先到政事堂,卢多逊看到,就按下不发,然后对太宗禀奏道:“交趾有内忧,这是天要灭亡它的意思啦!朝廷出其不意,起兵袭击,乃是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也。现在要是先召侯仁宝,必定会泄露我们的谋略,蛮寇知晓,就会阻山拦海,预为准备,那时,可就不容易攻取了。不如直接授侯仁宝‘飞挽之任’,直接就让他来做转运勾当,经略此事。然后,我们再发荆湖士卒几万人,长驱而往。这样,势必万全,犹如摧枯拉朽也。”“飞挽”,是“飞刍挽粟”的略写,意思是飞快地调集粮草,用于战争后勤供给,事实上就是任命侯仁宝为转运使。太宗那时正在信任卢多逊,当即同意。
太宗了解到交趾丁朝内讧事:血腥的政变后,丁朝的六岁小皇上丁璇即位,太后杨云娥掌权。她似乎看到宋师的异动,就命令权臣和情人黎桓整备兵马以应对宋师。但黎桓兵权在手,成为交州“兵强马壮者”,于是,在太后兼情人杨云娥的怂恿下,在部下的“阴谋拥戴”中,黎桓成为皇帝,建立了前黎朝。丁璇被废,从皇帝降格为王,而杨云娥则与黎桓结为夫妇,并被黎桓立为“大胜明皇后”,而杨云娥的前夫丁先皇的称号本来就是“大胜明皇帝”。黎桓为情妇如此加封,史上认为是对杨云娥“永远的嘲笑”,但性爱心理或可以解释:男性占有欲望作祟时,荒淫也可以包装为一种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