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从史上逻辑来看,“诏罢河东之师”,是太宗调整内部关系的一个战略性决定——大宋要长治久安,必须控驭武夫。
但也不得不说,前线形势非常乐观之际,借国丧而撤军,实在是失去了收复河东、统一中原的一次大好机缘。
事后沙盘推演,太宗当时如果不撤军,而是点齐御林军,亲征北汉,也许可以更快解决问题。
不过,且慢!太宗另有打算。
太宗本质上乃是一介文人,但他却对自己的军事才能相当自信。他认为他有能力拿下河东。哥哥的未竟事业,需要兄弟我来完成!如此,作为帝王的“武功”才有着落。新科皇帝,应有超迈周世宗、宋太祖的“武功”资本。
但是,有必要在践祚之初,先解决本土内部问题。
开拔出去的大宋禁军主力,是否可以流畅调动?
这是内部问题的“重中之重”。
宋太宗勇敢地走出了这一步棋,他成功了。前线将帅听命“归阙”,预示着大宋帝国的内部管理有效。
草原帝国不知道,大宋臣民不知道,宋太宗赵炅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这盘棋,比起乃兄赵匡胤来,要凌厉得多。“诏罢河东之师”,不过是这盘大棋中的一次小小布局……
大宋与契丹交聘
赵炅现在还不想惊动北汉和契丹。
契丹与大宋“通好”,是北方帝国第一次以平等姿态对待中原帝国,也是中原帝国第一次以平等姿态对待北方帝国。其性质可以表述为:中国土地上,南北两大政权在互相警惕中得到肯认。
这种肯认,是契丹首先采取主动。
太祖时代,契丹确实有讨好大宋的意图。赵匡胤征讨河东,契丹虽然勉强来援,也被太祖打败,但自始至终没有提出“和约”终止,好像那一场战事不过是一件偶然事件。
太祖时,契丹国的涿州(今属河北省)刺史耶律琮,第一次给大宋知雄州(今属河北省)孙全兴写了信件,权衡利弊,诚恳求和。信件转到太祖手上,太祖答应了契丹的请求。
随后,契丹派出使节来访,国书自称“契丹国”。太祖并不介意,接见并宴请了“契丹国”来使。
几个月后,第一批大宋使团出访契丹,团长是阁门使郝崇信,副团长是太常寺丞吕端。事在开宝八年七月,公元975年8月。阁门使是礼仪官,略相当于中央办公厅负责礼宾的官员;太常寺丞也是礼仪官,但主管宗庙事宜。老赵派出这样的使团,有礼有节,可称处置得法。
史称契丹“自是始与中国交聘”,从此开始有了与中原政权的对等交往。“交聘”是外交的专有名词,一般指两国之间的友好往来。
契丹不仅讨好太祖,也讨好太宗。
太祖给了契丹友好的回应,太宗初期也有友好回应。
太祖逝世的消息传到契丹之后,契丹派出了使者前来吊唁,并修“赙礼”。“赙礼”就是“赙仪”,是带着钱财来参加丧事。太宗派出使者在城外宴请了这个使团。使团北还时,太宗还按照礼节给了他们赏赐。
与此同时,契丹也派出了更盛大的使团来祝贺太宗登极。
几个月后,等到太祖赵匡胤下葬时,契丹又派鸿胪少卿等人前来“助葬”。鸿胪,是中原职官,主管礼仪外交;少卿,相当于外交部副部长。契丹已经越来越多地采用了汉地职官制度,到了后期,契丹,也即大辽,基本汉化。这是后话,表过不提。这位少卿带来的“助葬”礼品有:山陵马三十匹、御衣三袭、金带两条、御马三匹(并配有黄金鞍勒)、金饰戎具一副。
随后,契丹使节不断前来朝聘。
太宗召回征伐河东的将士,也给了契丹一个感觉,似乎大宋可以与北朝不必发生战争。和平,是可能的。
太宗即位之初,两国友好,互赠礼品,互贺节日,互相往来,历史记录中,不下十几次。
当初在太祖朝时,虽然国境上也有贸易,但都属于民间行为。到了太平兴国二年春,赵炅践祚才几个月时间,百废待兴,但还是在边境几个大的州郡,安排了“榷务”,也即国企性质的贸易公司或贸易管理局,将中原或南国出产的物资,如香药、茶叶之类,带到边境,与契丹“互市”,互相买卖交换。
看上去,两大帝国似乎正在呈现和平前景。
天下天平了吗?
太平兴国
“天下太平”,是传统中国历代圣贤的政治梦想。这个梦想,似乎就要在太宗一朝实现啦。于是,太宗登极伊始,不待转年,就开始“改元”。他特意选择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年号:太平兴国。
赵炅先生还是个多产的帝王诗人,现在能看到他留存下来的诗歌达到五百六十多首。他似乎特别愿意追求美感。昔人笔记中记太宗一事,说他酷爱一种艺术名叫“宫词”,这东西有十个小调子,略相当于词牌,可以演唱。十个小调中有两个名为《不博金》《不换玉》。赵炅认为这俩小调子名太俗,根据内容意境,亲自改名,分别为《楚泽涵秋》《塞门积雪》。赵炅乃是文武全才,他甚至觉得禁军各部的名号不雅,于是“诏以美名易禁军旧号”,下诏用美丽的名字替换原来禁军各部名号:“铁骑”改为“日骑”,“控鹤”改为“天武”,“龙骑”改为“龙卫”,“虎捷”改为“神卫”。
所以他制定年号也多有诗情。
他在位二十一年,使用了五个年号。
第一个就是“太平兴国”,意思就是“天下太平,大宋国兴”。
第二个年号是“雍熙”,有“雍容和煦”之意。“雍容”是形容人的仪态最具褒扬的词汇,大意是温雅、华贵、舒缓、大方。“和煦”则指气候温暖,可以转义理解为用温和手段治理天下。显然,赵炅先生像历史上有道之君一样,有致力民生改善之倾向。
第三个年号是“端拱”。这年号与雍熙三年间的北伐失利有关。大臣屡屡劝谏宋太宗应该“无为而治”,他虚心纳谏,用了这两个汉字。所谓“端拱”,按语词本义,是俩手揣在袖子里,正身,或立或坐的样子。后来指心存敬畏,庄严临朝,端坐垂拱,无为而天下治的帝王之相。这个年号事实上是“太平兴国”的逻辑延伸。
第四个年号是“淳化”。用淳朴之政,感化天下。使用这个年号时,西夏那边正在捣乱,弄得太宗一朝几乎束手无策。赵炅用了这个年号,可以推知他试图“以德服人”的解决之道。
第五个年号是“至道”。淳化年间,各地有叛乱,太宗希望“与民更始”,与天下万民共同改良大宋,达到符合天道的最优模式。
现在,太宗改元“太平兴国”。
改元日选在即位两个月后。
太宗登极在丙子年冬十月甲寅日,干支纪年,以六十为一个轮回单元。两个月后,是十二月的又一个甲寅日。这时距离明年的丁丑年正月壬戌日,只有九天时间。太祖时代的“开宝九年”如果挨到这一天,那就太圆满了。但太宗已经等不及了,“太平兴国元年”,就这样,就在这一天,匆匆到来。
于是,农历丙子这一年,有了两个年号:“开宝九年”和“太平兴国元年”。
史称此类现象为“一年两元”。
但问题来了:赵匡胤逝世那一年,公元976年前十二个月零二十一天,也即丙子年的一月到十二月二十一日,历史文件怎么记录?属于“开宝九年”还是“太平兴国元年”?
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就选择后一种做法。
公元220年冬十月之前,还属于汉献帝的东汉“延康”年号,这年十月行禅让,曹丕称帝,改元“黄初”。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就将这一年的正月也称为“黄初”。公元265年冬十一月之前,还属于曹魏“咸熙”年间事,被司马光记录为后来改朝西晋“泰始”年间事。公元936年冬十一月,后晋石敬瑭替代后唐李从珂,司马光就将当年正月至当年十一月,这十一个月内,还属于后唐“长兴七年”发生的故实,都记录为后晋“天福元年”发生的故实。
清史学家毕沅编辑《续资治通鉴》,在“考异”中,嘲笑司马光说:
“温公书年号皆以后改者为定,虽易姓之际,亦用此例……颇为后儒所讥……”
存在“一年两元”现象时,司马温公(司马光的爵位封号是“温国公”,故史称“温公”。“温公”不是司马光的谥号,司马光谥号是“文正”)都以后来者的年号记录当年事件,即使是改朝换代之际,也用这个体例……这种纪年方法很为后来的儒者所讥讽……
古人言:春秋责备贤者。毕沅如是说,实是如实说。我读史至此,也不免“责备贤者”:司马光,这类纪年法,不得法。
盖如此纪年,源于孔子作《春秋》之纪年。《春秋》有“王正月”说,也就是由周天子颁布何时为“正月”,并将当年正月作为纪年之始。
难道“正月”还需要颁布吗?
原来,夏商周三代时,各自的“正月”是不一样的。
周时以农历十一月为“正”,殷商以十二月为“正”,今天使用的农历源自夏朝,以每年的农历一月为“正”。
故“王正月”,是说周历十一月也即正月,为一年之始。
所以孔子的纪年与“改元”和“年号”无关,就是指新任周天子践祚,正月开始纪年。司马光将“与年号无关的纪年”转义为“改元之后的年号纪年”,以为如此可以体现“春秋大义”,事实上是将经学义理推演为史学方法,犯了逻辑错误。于是有了解释的混乱。
这种混乱在大儒朱熹那里也存在。
朱熹对司马光这类纪年方法不满意,在编辑《资治通鉴纲目》时,一反司马光的做法,干脆将年中的改元年号一律放在第二年。这样一来,同样的问题出现了:公元976年冬十二月二十一日至月底,这九天时间,已经改元为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发生的故实,也都算作宋太祖“开宝九年”的故实了。
反反,并不总是得正。
所以毕沅对此仍不满意。
他讥评这二位大学问家说:
“宋太宗嗣位,未逾年而改元,若依温公例,于丙子岁春即书‘太平兴国’,则太祖嫌于不终。若以《纲目》例,须于丁丑春始书‘太平兴国二年’,则太宗嫌于无始。”宋太宗即位之后,如果依照司马光《资治通鉴》的纪年体例,公元976年之春,就应该书写为“太平兴国元年”,但这样一来,太祖的纪年,就等于没有了逻辑自洽的最后一年。如果依照朱熹《资治通鉴纲目》的体例,就应该在公元977年才开始书写为“太平兴国元年”,但这样一来,太宗的纪年,就等于没有了逻辑自洽的最初一年。
所以毕沅编辑《续资治通鉴》没有采用司马光和朱熹的体例,而参酌了编撰《续资治通鉴长编》的宋人李焘的体例:该是谁的纪年就是谁的纪年,哪怕将一年之中割裂为“两元”。如此,十二月甲寅日前,仍称“开宝九年”,属于宋太祖纪年;十二月甲寅日开始,始称“太平兴国元年”,属于太宗纪年。
此事今天看来已经很简单,也很清晰,但在司马光、朱熹二人看来,《春秋》体例自有“经学大义”,轻易不敢背离。但如前所论,经学作为一种儒学思想,在史学书写中,自有重要义理功能,但不能替代叙事逻辑。史上无数胶柱鼓瑟故实,大儒不能免,今儒也当警醒。
历史记录者有问题,宋太宗赵炅,作为历史亲历者,也有问题。
又不是异姓之间的改朝换代,都是大宋王朝,又是兄弟俩,哥哥的“开宝”还在当年,弟弟就改元“太平兴国”,这事就叫“失礼”(毕沅语)。后来,朱熹在评价这个“失礼”行为时,不乏幽默地说:“开国之初,一时人才粗疏,理会不得。”他的意思是太宗登基时,朝廷没有大儒,所以乱改元。
这些都是闲话,表过不提。
太宗改元“太平兴国”,确实预示了一代贤君致力于天下太平的政治理想。
但太宗初年,天下并不太平。
除了北汉还在割据,吴越也并没有成为大宋本部,还有南方的清源军,也还不属于大宋本部;远在北境的契丹,前景如何,更是吉凶未卜;这些都不说,就是大宋辖境内的广袤土地,也时时出现自然灾害、政治叛逆,每天都有好消息,每天也都有坏消息。
大宋,中原,并不平安。
如果要平定北汉,赵炅希望能效法周世宗柴荣、宋太祖赵匡胤,御驾亲征。那样,就要有一个可靠的后方。他期待中原地区能够风调雨顺,士庶能够安居乐业,而后,他才有足够“放下”心态,致力于恢复汉唐疆界的伟大梦想……
灾害记录
太平兴国年间的自然灾害很严重。
《宋史·五行志》将自然现象,包括水旱蝗虫、灾害变异、吉祥预兆等,分为水、火、金、木、土五个大类,十几万字记录。
梳理这些文字,可以看到,太平兴国八个年头(由于太平兴国元年只有九天,不计入),仅仅与五行之“水”有关的灾害(不算“灾异”和“祯祥”)就有数十起,足见“太平兴国”不太平。
太平兴国二年(977):
六月,孟州河溢,坏温县堤七十余步(一步,略相当于今天一米五),郑州坏荥泽县宁王村堤三十余步,又涨于澶州,坏英公村堤三十步。开封府汴水溢,坏大宁堤,浸害民田。忠州江涨二十五丈(这个数字可能有误)。兴州江涨,毁栈道四百余间。管城县焦肇水暴涨,逾京水。濮州大水,害民田凡五千七百四十三顷。颍州颍水涨,坏城门、军营、民舍。景城县雨雹。
七月,复州蜀、汉江涨,坏城及民田、庐舍。集州江涨,泛嘉川县。永定县大风雹害稼。景城县(天雷)震死牛商冯异。
这一年闰七月,卫州蝻虫生。
太平兴国三年(978):
五月,怀州河决,河水北流。又汴水决宋州宁陵县境。
六月,泗州淮水涨入南城,汴水又涨一丈,塞州北门(抗灾,将北门堵塞,防水入城)。
十月,滑州灵河已塞复决(灵河决口,已经堵塞,再次决口)。
太平兴国四年(979):
三月,河南府洛水涨七尺,坏民舍。泰州雨水害稼。宋州河决宋城县。卫州河决汲县,坏新场堤。
八月,梓州江涨,坏阁道、营舍。
九月,澶州河涨。郓州清、汶二水涨,坏东阿县民田。复州沔阳县湖水上涨,坏民舍、田稼。
太平兴国五年(980):
四月,冠氏、安丰二县风雹。五月,颍州颍水溢,坏堤及民舍。徐州白沟河溢入州城。
七月,复州江水涨,毁民舍,堤塘皆坏。
太平兴国六年(981):
七月,河南府、宋州蝗。
(未记月份)河中府河涨,陷连堤,溢入城,坏军营七所、民舍百余区。鄜、延、宁州并三河水涨,溢入州城:鄜州坏军营,建武指挥使李海及老幼六十三人溺死;延州坏仓库、军民庐舍千六百区;宁州坏州城五百余步,诸军营、军民舍五百二十区。
太平兴国七年(982):
三月,京兆府渭水涨,坏浮梁,溺死五十四人。宣州霜雪害桑稼。
四月,耀、密、博、卫、常、润诸州水害稼。北阳县蝻虫生,有飞鸟食之尽。滑州蝻虫生。是月,大名府、陕州、陈州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