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马玉珍正在做饭,队长上家里来了。队长一来,王天才尧王天富就用憎恨的眼睛盯着他。队长说:“看你们日子过的,你明天还是去翻苕藤吧。
给你计十分工。”
马玉珍说:“这样不好吧,别人要说的!”
队长不做声,跟着马玉珍来到里屋,从后面抱住了她。马玉珍挣扎着。队长喘着粗气,手脚并用的把马玉珍往床上弄。正要得逞的时候,队长腰上挨了重重的一锅铲。
他回转身,看见王天才手握锅铲,正准备再次向自己打来。王天富手抓水瓢,也有向自己攻击的意思。队长罗嗦:“你们,你们”
马玉珍连忙喝住了王天才尧王天富。
队长慢慢地侧身出门,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开始,队上果然就给马玉珍记了十分一天的工。晚上回到家,大儿子王天才恶狠狠地瞪着她:“你为什么要和队长那样?”
马玉珍望着儿子:“我哪样了?”
王天才尧王天富不说话,就这样恶狠狠地盯着她。马玉珍的心突然就抖了一下:“儿子,怎么了?”
老大王天才瞪了一会儿,把弯刀在地上磕了磕:“再那样,杀了你!”马玉珍就泪流满面了。
说变就变了,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土地分到户了,鼓励大家致富了。
三个儿女也在疯长。马玉珍始终没有嫁人,独自一人拉扯着三个儿女。还坚决把大儿子王天才送去乡上读了初中。把老二尧老三也往村小送。
大家都劝她:“你家里缺劳力,就把天才留在家里帮你吧!”马玉珍摇摇头。
马玉珍就开始了学习犁田打耙。这在以前,生产队分工全是男人的活,马玉珍没有做过。四十岁的人了,开始了涉及所有农活。
四个人的责任田,落在一个妇女身上,其辛苦程度难以言表。马玉珍不仅养了猪,还养了牛。整天忙得连轴转。
农闲的时候,马玉珍都不闲着,她背上一个大背篼到处去捡矿泉水瓶和别人丢下的一些可以利用的废物。再顶着烈日,把这些废旧品背到镇上去卖。一揣上钱,就直奔学校。探头在窗户上:“天才尧天才!”这样一喊,全班都向窗户张望。老师说:“王天才,你出去一下!”
王天才就脸红红的走了出来。马玉珍连忙递上刚换来的一两元零钱给他:“天才,拿去多吃点!”
王天才压低着声音说:“妈,以后你不要来学校了!”说完匆匆的进了教室,马玉珍望着儿子的背影出神。
王天才不声不响的进了屋。
马玉珍艰难地欠欠身子:“老大,你来了?”
王天才也不言语,挨着妈坐了下来,把被子给妈拉了拉,说:“我已告诉天富和天梅了。他们马上赶过来!”
马玉珍老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咳嗽着问:“小菊哪里去了?”
说到小菊,王天才就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死了!”说了这话,王天才就低下了头,把花白的脑袋留给马玉珍。马玉珍的心颤了一下,就用颤抖的手去摸儿子的头发,又摸儿子的脸,就摸着两滴泪,马玉珍老太婆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大,是妈害了你!”
在王天才的心里,确实是妈害了他一辈子,王天才初中毕业后,在家务了两年农。就当了村里代课老师。一个十八九岁的农村青年,早已经应该有说亲的人了。可是由于马玉珍家太穷,王天才的婚事老没有人提,按说,像王天才这样的人才,还有一个代课老师的名分,是应该好找老婆的,可是,谁愿意去服侍一个老太婆,还要拉扯两个弟妹呢!
最关键的是,马玉珍已是一个全乡的名人。她的出名就在于全乡几乎每个人都认识她。长年累月不间断的走乡串户,野讨口子”的名声早已声名远扬了。
全乡的人有不知道乡长是谁的,却没有不知道马玉珍是谁的,谁家小孩不听话了,父母就吓:“再不听话,让马老太婆捡去!”
马玉珍为儿子的婚事着急。到处托人介绍,可是却没有哪个愿意进她家门。后来,马玉珍一狠心,就在离自己较远的地方,给王天才盖了两间瓦房,好不容易找了一个野母老虎”。王天才过上了暗无天日的日子。母老虎小菊一手遮天,在家里尧外面从来都对王天才想骂就骂,王天才走到哪里都是垂头丧气的倒霉样子,心里一直窝着火,没处发,就把这笔账记到了马玉珍头上。
老二一家闹闹哄哄的来了。老二媳妇的声音大得惊人:“她死了不打紧,又要让你出钱埋。这个老太婆,一辈子抠,一辈子穷,到现在一分钱没有。”
马玉珍听见二儿媳这样吼她,望了望大儿子王天才,王天才好像没听见一样。
老二王天富对马玉珍的气,是由老大王天才引起的。给老大王天才修房造屋后,家里实在穷得没办法了,就劝老二辍学,说:“老二,家里已经没有能力供你上学了。”老二王天富成绩很好,刚上初一,老师说这娃儿以后最有可能成为国家人,照他的成绩,考进县中,再考上大学没有问题。王天富说:“妈,我想读书!”马玉珍为难了,狠狠心说,那你继续读书吧,妈就是捡一辈子破烂,也要供你上学。马玉珍拓宽了捡破烂的领地,她的名声更大了。老二在学校都抬不起头。同学们都说:“王天富,我看见你妈妈了!”王天富就脸红了。有同学问:“哪个是王天才的妈妈?”回答说:“就是那个叫花子。”
王天富自己跑回了家。后来,马玉珍又给他在不远处修了两间瓦房。王天富找婆娘倒没有费太大劲。结婚的时候,二儿媳提出要买个电视机,王天富就叫苦了:“看我妈那样,哪有钱?”二儿媳就忍了,忍了原因是肚子里有了,再不结婚就要露丑了。两口子认为,要不是妈成了讨口子,要不是为了大哥,老二两口子肯定早进城当国家人了。
王天富两口子来到屋里的时候,看见大哥王天才坐在马玉珍床前,二儿媳就冒了一句:“大嫂呢?”
王天才就说:“在家喂猪。”
马玉珍又欠起身看看,声音很轻地说:“把我孙子都叫来吧,我可能马上要走了。”
老大老二互相看了一眼。就朝屋外走去。
剩下二儿媳在屋里。马玉珍说:“妈这一辈子啊,欠你们太多”
二儿媳不言语,马玉珍说,我想喝水。二儿媳迟疑了一下,还是给马玉珍舀了一瓢凉水。马玉珍老太婆满意地笑了。
为喝水,马玉珍是有感触的。农忙季节,她自己一个人的田地都不抢种抢收,而是轮留去两个儿子家干活。在哪边干活都一样,只一门心思干活,也不在儿子家吃饭。有次,给二儿子打麦场,汗如雨下,全身都湿透了,那喉咙就干燥得要冒烟一样难受。马玉珍就进屋去舀水。刚舀上,二儿媳一把夺过水瓢,把水泼在地上:“喝你妈个伊。”
马玉珍愣了很久,就往自家走去。舀了一瓢水,坐在那里却怎么也没有了喝水的欲望。只感到心里有个东西堵住了,硬生生的痛。
晚上九点,全部都到齐了。
两个孙子和一个外孙都站在马玉珍床边。马玉珍说:“乖孙,让奶奶摸摸你!”
三个孙子看看自己的父母,父母都扭过了头。马玉珍轮留摸着孙子:“乖孙啊,以后奶奶就没有办法给你们买锅盔吃了。就是想买,也怕没有那个命了。”
孙子们不像父母那样,憎恨叫花子老太婆马玉珍。马玉珍每次卖完废旧回来,就都买上三个锅盔。三个孙子每人一个。大热的天,她自己却舍不得买口水喝。马玉珍有了经验,再出门捡废旧时,就背上一大壶水,渴了就喝一点,常常是早上出门,天黑回家,中午从来不吃饭。再到乡上卖了废旧品,买了锅盔才慢慢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有天捡的东西太多,背着东西去乡场,又累又饿,等换成几元钱时,接近虚脱。闻见馆子的面味道,她的清口水就不住地往外淌。她不自觉的走了进去。老板早已经认得她了,就说马老太吃二两面么?马玉珍摇摇头:“我想喝一碗面汤!”老板舀了一碗面汤递给她,摇摇头:“你活起也遭罪哟!”马玉珍抹抹嘴,朝老板憨憨的一笑。
马玉珍老人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小了。两个儿子尧一个女儿三家人都围在屋里,等着马老太交付后事。都知道,这个后事,无非就是叫三个儿女每人出多少钱把自己埋了,免得死在家里烂掉。马玉珍老太婆是有儿有女的人,一辈子不服输,再能干的人也不可能自己埋自己。
马玉珍气若游丝地说:“老大尧老二尧老三”
屋里很静。
野妈这一辈感觉对不起你们。没有让你们吃好尧穿好,也没有让你们好好地读书”。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马玉珍说到这里,三个儿女的心就突然抖了一下。
马玉珍抬起有气无力的右手,向米柜指了指:“老三,去把那个小箱子拿来!”
王天梅就到处看小箱子。王天才尧王天富也到处看。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
自从马玉珍给他们另起新房居住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踏进这个养育他们的家半步,对马玉珍家里的一切摆设都很陌生。
野我是一个叫花子,影响了你们,让你们感觉抬不起头。但是,妈这一辈子没偷没抢,把你们养大了。你们身体没灾没病,就是我最大的福气。”
大儿子说:“妈!”
马玉珍摆摆手,制止王天才说什么。又指了指那个米柜。
王天才就走向米柜。把盖子揭开,里面是半柜子米和包谷颗粒混在一起的粮食。
马玉珍向下指指,示意王天才往下挖。
王天才用手拨开一层粮食,就看见了一个竹子编成的小箱子。他把竹箱子抱了出来,递给马玉珍。
马玉珍抚摸着竹箱。眼泪就流了出来。儿女们都看见了,这个小竹箱是父亲在世时编的,非常精致。
马玉珍让王天才把小竹箱打开。
里面整整躺了三万元百元大钞,还有一些带着汗味的角币。看着突然发生的一切,儿女尧孙子个个都惊的目瞪口呆。
野这里有三万元,我准备存上三十万,好给你们每人十万,现在我没有那个力气了。”
野妈!”
大儿子尧二儿子尧三女儿跪了下来。
野妈!”
大儿媳尧二儿媳尧三女婿跪了下来。
马玉珍笑了,笑得浑浊的眼泪一个劲往下流:“你们终于喊我了!”
野妈!”野妈啊!”
马玉珍平躺在床上,继续交付:“我死了,你们把我埋了就行,不要浪费钱,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妈这一辈子啊”马玉珍说不下去了。只有眼泪在往下流。野妈高兴啊!扶我起来!”
没有点电灯,只有马玉珍那屋顶的洞透着光。
马玉珍就怔怔盯着屋顶。大家都往上看,透过缺瓦的屋顶,就看见了天空。
天空中的明月,以她的光辉正映照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