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看到两颗火红灼热的眼珠,它们也正回望着我的眼睛。我赶忙低下目光。这东西站在屋外的窗台上,凝视着我。
它身高超过六英尺,前额上长着巨大分叉的犄角。浑身赤裸,身上的血肉就像一件色如灰烬的制服。它看似无性,背后生有灰色皮质的羽翅,远远地向后伸展,融入夜色之中。它右手拿着一柄黑色金属打造的沉重短剑,剑刃上刻满了咒符;而左手正抓着窗栅。
“进来领死。”我大喝,举起格雷斯万迪尔,指向它的胸膛。
它笑起来。是的,它就那样站着,叽叽咯咯地冲我笑起来。接着它试图捕捉我的目光,但我没让它得逞。只要和我对视一段时间,它就能认出我是谁,正如那只地狱猫认出了我。
它开口了,声音像低音管吹出来的一样。
“你不是那个人,”它说,“你比他矮小,衰老。但……这柄剑……本该是他的。你是谁?”
“你又是谁?”我问。
“斯垂高德维尔是我的姓名。咏诵它,让我吃掉你的心肝。”
“咏诵它?我甚至发不好这个音,”我说,“而且我的肝硬化会让你消化不良的。滚开。”
“你是谁?”它又问。
“密斯里,盖弥哥拉蒂尔,斯垂高德维尔。”我说道。它蹿了起来,像脚底被烫了一下。
“你想用这拙劣的法术驱逐我?”它重新站好后,问道,“我可不是那些低阶的小鬼。”
“这个拙劣法术似乎让你有点不舒服。”
“你是谁?”它再次问道。
“不关你的事,伙计。小瓢虫,小瓢虫,快快飞回你的家……”
“在我进去宰了你之前,你非得让我问你四次,再被拒绝四次吗?你是谁?”
“不,”我站起身说道,“进来燃烧吧!”
它扯断窗栅。寒风同它一起闯进房间,吹熄了蜡烛。
我向前扑去,格雷斯万迪尔和黑魔剑撞在一起,火花四射。我跟它对了一剑,接着向后跃去。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半黑的环境,所以失去光亮并未给我带来什么麻烦。这魔鬼也能看清周围。它比人类强壮,但我也一样。我们在屋里兜着圈,搏斗着。一股寒风在我们之间吹卷,当我们再次经过窗口时,冰冷的雨滴抽打着我的脸。我击中这怪物的第一剑横过它的胸口。它一声不吭,但细小的火焰在伤口边缘舞动。我第二次砍到它,是在手臂上。它高叫起来,咒骂着我。
“今夜我要从你的骨头里吸出汁髓!”它说,“我会把它们晾干,用最精巧的手法做成乐器!每当我吹奏它们时,你的灵魂都将在无形的苦痛中受尽折磨!”
“你烧起来的样子美极了。”我说。
顷刻间,它的动作慢了半拍。这正是我的机会。
我将黑剑敲到一旁。我的冲刺恰到好处。目标是它胸膛的中央。格雷斯万迪尔直贯而入。
它嘶叫起来,但没有倒下。格雷斯万迪尔从我手中脱出,火焰在伤口盛开。它站在那儿,身上带着宝剑和烈火。它走上一步,我连忙拿起一把小椅子,挡在我们之间。
“我没把心脏放在和人类一样的地方。”它说。
它猛扑过来,我用椅子挡住这一击,用一根椅腿戳进它的右眼。接着我把椅子扔到一边,冲过去,抓住它的右腕用力一扭,出尽全力以掌缘猛击它的手肘。一记清脆的噼啪声响过,魔剑随之掉落在地。接着它抬起左手,打在我的头上,把我放倒。
它朝魔剑跳去,我连忙抓住它的脚踝,用力一扯。
怪物摔倒在地,我跳到它身上,掐住它的喉咙。它伸出左手想抓我的脸,我耸起肩膀,低下头,下巴抵住胸膛,躲避着它的爪子。
当我收紧双手时,它的眼睛终于看到了我的双眸,这次我没再避开。我的头脑深处升起一阵小小的震惊,我们发现认得彼此。
“是你!”它竭力吐出这两个字。我紧紧握着双手,直到生命从那双火红的眼睛里消失为止。
我站起来,用脚踩住它的尸体,拔出格雷斯万迪尔。
长剑抽离后,这个东西瞬间迸出熊熊烈焰。片刻之后,地板上除了一片烧焦的痕迹外,再也不剩什么了。
洛琳走了过来,我用手抱住她。她求我带她回自己的房间睡觉。我照做了。但我们没干别的,只是躺在一起,直到她哭着进入梦乡。这就是我遇到洛琳的故事。
兰斯、加尼隆和我策马走上一处高高的丘陵。时近正午,阳光照在我们背上。我们向山下望去。它的外观证实了我的一些猜测。
它和安珀南方山谷中那种扭曲的树林非常相似。
哦,我的父啊!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在心中叩问自己,但却无法作答。唯一可以确信的只有眼前这个黑环,它盘踞着我目力可及的所有土地。
透过头盔上的挡板,我俯视着它——焦灼、荒芜、散发着腐朽的味道。这些天里,我走到哪儿都戴着头盔。人们把它视作一种嗜好,但我的阶级让我有权保持自己的怪癖。自从和斯垂高德维尔的那一仗后,我一直戴着它,已经超过两星期了。那一夜之后的早晨,我遵照对洛琳的誓言,挑战了哈拉尔德。当时我就戴着这顶头盔。后来我觉得,在腰身日渐粗壮的情况下,我最好还是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我现在体重大概有十四石,又找回了过去的感觉。如果我有能力为这块名叫洛琳的大陆解决现在这一团糟的局面,那么我知道,自己应该也有机会尝试一下最想干的那件事,而且有可能会成功。
“那么就是它了,”我说,“可我没看到任何集结的部队。”
“我想我们应该再往北骑,”兰斯说,“我们显然只能在日落后看到它们。”
“往北多远?”
“三四里格吧。它们可能移动了一点儿。”
我们赶了两天的路来到黑环。今天上午曾遇到一支巡逻队,他们说黑环里的队伍每天晚上都会集结,它们会进行各式各样的操练,在黎明来临时又会散去,藏到更深的地方。我听到永无休止的雷声在黑环上方轰鸣,但并没有暴雨落下。
“我们要不要在这儿吃点早餐,然后继续往北骑?”我问。
“为什么不?”加尼隆说,“我快饿死了,而且我们还有时间。”
所以我们下马,吃着干肉,从随身携带的水壶中饮水。
“我还是搞不懂那封便条。”加尼隆打了个饱嗝,拍拍肚子,点起他的烟斗,这才说道,“他会在最后一战中站在我们这边吗,会还是不会?如果他准备帮忙的话,那他现在在哪儿?决战的日子可越来越近了。”
“忘了他吧,”我说,“也许只是个玩笑。”
“我忘不了,妈的!”他说,“这整件事都古怪得要死!”
“什么事?”兰斯问道。我这才发现加尼隆还没把这事告诉他。
“我过去的国王,科温大人,用信鸟送来了一封古怪的便条,说他就要来了。我本以为他已经死了,但他却送来了这封信。”加尼隆对兰斯说,“我始终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件事。”
“科温?”兰斯问道,他的语气令我不禁屏住了呼吸,“安珀的科温?”
“是的,安珀和阿瓦隆的科温。”
“忘了那封信吧。”
“为什么?”
“他是个不懂荣誉的人,他的誓言一钱不值。”
“你认识他?”
“我听说过他。很久以前他统治着这片大陆。你不记得那些恶魔领主的故事了?它们都是一回事。主角都是科温,那还是我出生前的事。他做过的最好的事,就是在反抗势力变得太强前退位逃跑了。”
这不是真的!
或许是真的?
安珀投下无数影子,而因为我的存在,阿瓦隆也有很多影子。我可能在很多从未涉足的土地上都留下过自己的姓名,因为我的影子们曾在那里走过,拙劣地仿效着我的行为和我的思想。
“不,”加尼隆说,“我从没留意过这些老故事。我不知道统治这里的科温和我认识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有意思。”
“非常有趣,”我为了搭话进去,随即表示同意,“但如果很久以前他就统治这里,那现在肯定已经死了,或者老得不行。”
“他是个巫师。”兰斯说。
“起码我认识的那个肯定是,”加尼隆说,“他将我逐出的那片土地,无论通过什么手段、什么方法,都无法找到。”
“你过去从没提起过,”兰斯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你没关系。”加尼隆说。兰斯再度沉默。
我掏出自己的烟斗——这是两天前搞到的——兰斯也拿出了他的。我这个是陶制货色,抽起来又热又硬。我们点燃烟斗,三个人坐在那里抽着。
“嗯,从这儿逃走,这事他做得倒挺机灵。”加尼隆说,“咱们忘了他吧。”
我们当然忘不了。不过在此之后,我们都回避着这个话题。
如果没有身后树林里的那些黑暗生灵,这将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日子,就这么坐着,休息,放松。我突然觉得和他们想法相通。我想说点什么,但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
加尼隆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再次谈起当下的任务。
“所以你觉得应该在它们进攻之前先下手?”他说。
“没错,”我回答说,“把战火引到它们的地盘。”
“但麻烦就在于那是它们的地盘,”他说,“它们比我们更了解那儿。再说,谁知道它们会在那儿召唤出什么力量。”
“杀了带角者,它们就完了。”我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你能行。”加尼隆说,“至于我自己,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本事,除非碰上了好运气。它邪恶强悍,不会那么容易被杀死。虽然我觉得自己还是多年前那个强壮的战士,但我也许是在骗自己。也许我已经变得软弱了。我从没想要现在这份‘住家工作’!”
“我知道。”我说。
“我知道。”兰斯也说。
“兰斯,”加尼隆说,“我们该不该照我们的朋友说的办?我们该不该进攻?”
兰斯本可以耸耸肩,说些模棱两可的废话。但他没这么做。
“应该,”他说,“它们上次几乎把我们打垮了。尤瑟王牺牲的那天夜里,我们胜得很险。如果我们现在不出击,我觉得下次它们准会打败我们。喔,肯定不会那么容易,我们也会重创它们。但我总觉得它们能办到。咱们先看看现在能发现什么吧,然后制订个进攻计划。”
“就这样吧,”加尼隆说,“我也厌倦等待了。等我们回去以后再和我说说,我肯定完全同意。”
所以我们就这样做了。
下午,我们向北骑行,在丘陵间掩藏行踪,俯视着黑环里的一举一动。在那里,它们以自己的方式敬拜着,操练着。我估计它们的队伍有四千左右。而我们有两千五百人马。它们有妖异的怪物,飞的、跳的,还有爬的——估计就是这种东西在夜里弄出了让人心惊胆战的响动。而我们有强健的心灵,哈!
我需要的只是和它们的首领单独对峙几分钟。然后这整件事就能有个结果,或此或彼。我不能把这个想法告诉我的同伴,但这并非虚言。
你看,我对这里发生的事负有部分责任。是我把它搞成这样的,现在也得由我来解决,如果我能办到的话。
但我担心自己办不到。
随着那一时的冲动——混杂了愤怒、恐惧和痛苦的冲动,我释放出了这一切。结果,它的影子投射到了每一片大陆上。这便是安珀之子的血咒。
我们整夜都在侦察它们,侦察这些黑环守卫。黎明时分,我们转身离去。
结论是,进攻!
我们一路骑回城堡,身后没有敌人尾随。当我们到达加尼隆要塞后,马上开始制订计划。军队已经做好准备——也许已经准备过头了。我们决定在两周后出击。
我躺在洛琳身边,把一切告诉了她。因为我觉得她有权了解这些。我有能力将她通过影子送走,如果她同意的话,今晚就行。但她没有。
“我要和你在一起。”她说。
“好吧。”
我没告诉她,这场战争的成败完全取决于我。但我有种感觉——她知道一切,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她对我有信心。换成是我就不会有这种信心,但这是她的问题。
“你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我说。
“我知道。”她说,而我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就是这样。
我们聊了些别的话题,之后便睡了。
她做了个梦。
早晨,她对我说:“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我问。
“即将到来的战争,”她对我说,“我看到你和带角者战斗。”
“谁赢了?”
“我不知道。你睡觉的时候,我做了件事,也许能帮到你。”
“我真希望你没这么做,”我说,“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然后我梦到自己死了,不久以后。”
“让我带你去一个我认识的地方吧。”
“不,我属于这儿。”她对我说。
“听着,我不想假装拥有你,能够主宰你。”我说,“但无论你梦到什么,我都能把你解救出来。我有这种能力,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我不会离开这儿。”
“你是他妈的笨蛋。”
“让我待在这儿。”
“随你便……听着,我甚至可以把你送到卡巴去。”
“不。”
“你是他妈的笨蛋。”
“我知道。我爱你。”
“……还蠢得厉害。那个词是‘喜欢’,记得吗?”
“你会做到的。”她说。
“去死吧。”我说。
接着她哭了,轻轻地抽泣,直到我再次满足她为止。
这就是洛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