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植物之诗:植物学家吴征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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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全然不改(1)

倘使您冰莹的慧眼

照澈了我最深的灵魂的内在!吴征镒,不正是用他如椽的大笔,用他在祖国大地的绿色足迹,用他对植物学的挚爱,抒写着一首宏大的诗篇吗?

(一)

有人说:生命的历程是种缘,一种千呼万唤出来的缘。然而吴征镒与大自然的精灵——绿色植物的缘,却是从童年就开始的。

吴征镒的童年是在充满诗情画意的扬州度过的。扬州地处江苏中部,浩荡的长江和古老的大运河从城边流过,富甲天下,《尚书·禹贡》载“淮南维扬州”,至今已有2400多年历史。这里的美丽为无数诗人倾倒,留下的诗文汗牛充栋,至今人们还记得杜牧的“青山隐隐水迢迢,秋临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苏轼的“扬州十里最妩媚”,还有唐代扬州人张若虚眼中看到的是大江瀚海、明月星光、长空鸿雁、潜跃鱼龙,思绪却联通万里、思考人生宇宙的《春江花月夜》。

在这样一个充满诗情画意,一个“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的城市,小小的吴征镒张开饥渴的眼睛,开始在这个中国文化积淀之地成长。

但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吴征镒出身书香门第,家学丰厚,他的祖父是清末进士第四名,伯祖父是清末拔贡,父亲吴启贤也是饱学之人。虽然是书香门第,吴家却并不守旧,父亲受梁启超的影响,鼓励孩子们依其所长攻读工科为多。因此,吴家出了四大人才:大哥吴征铸,是着名词作家,词研究大家,解放后曾任江苏省文化局副局长;二哥吴征鉴,是着名寄生虫病专家,对黑热病、疟疾、血吸虫病有很深入的研究,取得了突出的成就,为我国基本消灭黑热病作出了重大贡献;五哥吴征恺,是着名物理化学家,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放射化学家和化学教育家,中国铀扩散浓缩事业、放射化学、分子光谱学的奠基人之一。1979年,吴征鉴、吴征恺、吴征镒三兄弟在“文革”劫难后相聚在全国科学大会上,被传为佳话。

吴家有两个使吴征镒终身受益的地方:一是扬州着名的藏书楼——测海楼,二是吴家的花园——芜园。

测海楼是吴家的藏书楼,取“以蠡测海”之意,即用海螺量海水的自谦之辞,其实它是藏书量超过宁波“天一阁”三倍的晚清第一大藏书楼。测海楼在鱼池之北,上下两层,宣统二年(1910年)吴氏编成《测海楼藏书目录》,达8020种、24万卷之多,由此可知其藏书之富。其《苏长公密语》《大乐律只无声》等书均为现在美国国会图书馆等图书馆的珍藏,明弘冶刊本《八阔通志》《延安府志》,明嘉靖刊本《广西通志》等更是海内孤本,今存台湾的《嘉靖唯物志》抄本为世所珍。测海楼藏书有三个特点不同一般:一是不太讲求版本,但讲求实用,杂书很多;二是搜罗各省、府、州、县志甚全,明清都有;三是“同文馆”、“译学馆”译书和坊刻、小说、戏文、晚清杂志也都齐全。

“有福读书堂”位于测海楼底层,取有福读书之意。在有福读书堂,有一幅吴征镒伯祖父题的对联——“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既反映了吴家的藏书之盛,又抒发了知识分子的万丈豪情。

楼前有一大方池,很深。这池是藏书楼防火用的。吴征镒小时候很“顽皮”,一次掉进池里,幸好是冬季枯水,有惊无险。

吴征镒出生在中国积贫积弱的时代。在他出生的那年年底,祖父却因脑溢血过世,同年家里连连出事,年轻的五婶、七婶都珠胎毁月,死于难产。那一年蕙兰盛放,迷信的祖母以为吴征镒是花妖临世,见了他就生气。小时的吴征镒多病,由于孤独,到了4岁,还不太会说话。

然而,孤独的吴征镒却得到了母亲的爱和温暖。母亲在他患病时,紧紧地抱着他,摇着他,教他背诵第一首唐诗——元稹的“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尽管吴征镒不懂,她还是耐心地一字一句地教。博大的母爱使吴征镒得以康复。吴征镒走路常常摔跤,有一回摔在石阶上,下颚裂了一个大口子,也是母亲用手捏紧,等血凝了才放松,免于留下伤疤。母亲温润的手,使吴征镒至今难忘。

吴家大宅斜对面就是芜园,进门有三间小平房,住着看门的一家两口子,右手边墙上刻有伯祖题的“芜园”二字。芜园四周墙根都种着半野的毛桃,每年春天二三月,桃花似火,宛若一片灿烂的云霞。草地顶头,母亲就让那些养到老的老妈妈们开出一片地来,冬天种上蚕豆、豌豆,春天好为家里添补点菜。每到春末夏初,吴征镒就偷偷地来到豌豆地里,把甜嫩的豌豆剥着生吃,这倒是童趣之一。春天还有一件乐事,就是在大草地里摸爬滚打和帮助老妈妈们掐“黄黄仔”来炒着吃,这是一种开小黄花名叫“苜蓿”的野菜,上海人叫金花菜。

芜园杂种着许多花木,吴征镒后来除认得梅花、杏花、李花之外,还有紫薇、绣球、凌霄等,春天百花盛开,倒也让他想起念过的唐诗。只是小道边上一棵很少见的“丝兰”让他觉得奇怪,长剑样的叶边有丝丝,夏天从中间抽出一大蓬挂着许多白玉铃铛样的花,后来吴征镒知道它是一种外来品种。多年后吴征镒在济南大明湖旁的许多公园里见到它,才悟出这大概是祖父在山东登州、济南一带游宦时带回来补种的。进园门右拐,就是一片孟宗竹林,每到春天雨后,吴征镒就在竹林里看春笋,这些春笋拔节时簌簌有声,转眼就已经长得和自己一样高了。

竹林一直到园的北头,东边有一大方池子,没有引来水,故而经常是干的。有一架紫藤架倒了都没人管,吴征镒花开时就躺在地上,看着紫藤的花开花落。池子东边有个“魁星阁”,与西边的测海楼遥遥相对,阁下有一不规则的长方形池塘,池内植有青莲。魁星阁大约比东边城墙高一人多,原本有楼梯能上去,但大人不让上,顽皮的吴征镒就偷偷地上去,在上面能看到城外大运河,河边的小街上人声熙攘,运河上风帆来往,宛如看一幅清明上河图。

芜园是吴征镒童年时代的乐园。当时还不见狐、兔和菜花蛇,但夏天各种鸣虫却很多,什么金铃子、金钟、纺织娘、蛐蛐都有,知了、蝴蝶、蜻蜓更是常见,有时逮住几个,用各式各样的盒子养起来,放在床头。芜园,孩子们叫它“大院子”。只要有人找吴征镒时,就听到母亲和老妈妈的叫声:“又溜到大院子里去了!”

6岁时,吴征镒的母亲边为他梳头边教他识方块字,认识差不多两千字了,就进家塾拜师傅。师傅叫黄吉甫,他原是晚清时吃公家粮而考不取举人的老“廪生”。家塾念的是清末民初上海澄衷中学的新式教科书和《四书》,吴征镒因为识字已经不少,读教科书很容易。

9到11岁时,这时识了字,读得懂文言文,兰心慧质的吴征镒开始懂事而又开了窍,他在空闲时间,就躲进大厅右边父亲的小书房里找书看。父亲吴启贤在吴征镒8岁时,就从北京辞职回家当“议员”了。因他是济南客籍学堂毕业,又在农商部做过“京官”,管过地质调查所和三贝子花园(北京动物园前身),与故宫博物院联系不少,所以他的藏书很杂,也带回不少书。比如有故宫博物院用珂罗版照相印的《神州国光集》,上面有很多各时代的山水、花鸟、人物;有地质调查所的《Paleontologica Sinica》,上面印着一些动植物化石;还有吴友如用“工笔画”石印的《点石斋画报》,里面都是晚清至民国初年的各种新闻……这些都让吴征镒长了不少见识。由于父亲是进步党人,他有一套梁启超的《饮冰室合集》,吴征镒特别喜欢读梁启超恣肆汪洋、贯淹经史、参驳古今的文言议论,也懂得了国家民族正处于危难之中。吴征镒读完了《古文观止》,接着选读南宋吕祖谦的《东莱博议》,实在有些乏味,对其观点颇有异议,就写了长文来驳他,因而家塾师傅批了红批:“东莱之言,何可訾议。”吴征镒看书越来越多,很快就变成了“大近视”的“小老头”。一天,吴征镒看到了清代植物学家吴其写的《植物名实图考》和日本牧野富太郎写的《日本植物图鉴》,竟然一下引发了对植物的浓厚兴趣。从此他就按图索骥,认识了芜园中的各种野生和栽培的花草、树木,芜园成了吴征镒认识植物的启蒙之地。

那些年,北洋政府行将崩溃,军阀四起,洋货充斥,百业凋零,民不聊生。最先是江苏省督军和浙江省督军的新吴越之战,后来江苏的孙传芳自封为五省联军总司令,又和直隶的吴佩孚及西北的吴军冯玉祥打,扬州常成为拉锯战的要道。每逢大兵过境,各家都拴上大门,吴家女眷常带着孩子们向西面两排空房里躲避,惊恐万状。

到1927年,城里城外响起了枪声,“北伐军”来了。

当时的北伐军也是良莠不齐,住在吴宅里的一些军官就和扬州的书商勾结起来,在测海楼盗走了不少善本和珍本,用军用卡车成大箱地运出去卖给书商,后来这些书分散到美国和日本的许多大图书馆。军队走后,家人才发现书箱有些异样,带着测海楼的书目去检查,才知道被盗走一百多种书。吴征镒不满12岁时,家庭破落,测海楼所余的藏书也以三万银元全部卖给了天津书商。

1942年冬,当吴征镒在西南联大时,日军攻占扬州,吴宅也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隔三岔五地到吴宅搜查,每来一次,都是一场浩劫,抢走吴家很多的字画文物,芜园也被砍去树木而成为练兵场,从此消失。

那年月,家庭的破落,时代的变迁,都给吴征镒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好在吴家家风仍存,读书救国之志牢牢地刻在吴征镒的心中。到了13岁,吴征镒以同等学力考取江都县立中学,从而结束了他的童年生活。

(二)

扬州是一座重视教育的城市。1927年江苏省立第五师范学校和扬州第八中学合并的扬州中学,名师如云,是全国着名的中学。吴征镒初二即以优异的成绩跳考进入扬州中学,就读高中。

扬州中学的学风甚浓,吴征镒在家塾时,已因强记,“于书无所不读”,又在芜园中认识了几十种树木花草,初步奠定了日后专攻植物学的思想基础和志趣。1929年吴征镒读初中一年级时就得唐寿先生的启发,学会了采集制作标本和解剖花果的植物学入门技术。1931年高一时又受到后来成为中国木材研究专家的唐耀先生的鼓励,并课外读了邹秉文、钱崇澍和胡先的《高等植物学》及彭世芳的《植物形态学》(实为外部形态),从商务版《自然界》杂志中体会到“边采集,边思考”优良习惯的重要性,有了对植物地理概念的初步认识。唐耀见到吴征镒采集制作的标本,便在班上开了一个展览会,予以展出,以资鼓励。这批标本约有100多种,都由吴征镒参阅《植物名实图考》和《日本植物图鉴》写上中文名和学名,并由在南京金陵大学生物系的二哥吴征鉴请其同事焦启源先生正式鉴定过。这件事对吴征镒年轻的心灵自然有很大影响,使他立志投考大学生物系,决心做一名植物学家。

当时扬州中学已有共产党的活动,师生中进步思想盛行。吴征镒也深受影响。

那时,扬州中学年年都有被开除或抓走的学生。有一位姓温的同学高一时与吴征镒同桌,大约也只十四五岁,念了半年就不见了,据说有共产党嫌疑。很巧,“十年动乱”后在北京友谊宾馆召开的第一次全国科学大会上,吴征镒发现中宣部工作人员中有个叫温济泽的同志,很像这位同学,于是冒昧找到他住的房间,一问果然是当年的同桌。相隔半个世纪其间又经兵荒马乱居然还能见面,两人都很兴奋。温济泽告诉吴征镒,那时当局正要抓他,是两位老师暗中把他放了,他就赶快逃到上海租界,后来投身革命。

吴征镒在进步思想的影响下,怀着正义感参加了共产党组织领导的一次罢考。罢考的积极分子中有他的好朋友孙庆恺,参加革命后改名孙克,他那时已经加入党组织,后来在新四军时期担任江都县委书记,在扬州的西山打过游击;另一位好友叫胡光世,也比较倾向于革命。这次罢考活动使学校被迫收回开除进步学生的成命,师生们取得了胜利。

1931年9月18日,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国东三省的消息传到了扬州中学。学校师生们的爱国情绪一下被点燃了。刚满15岁的吴征镒也不例外。这个平时被大家称为“小夫子”的少年夜不能寐,流着泪写下了一首长诗《救亡歌》:九月十八日方明,天外忽来霹雳声,驻沈日军肆强暴,藉口攻我北大营。我军时方梦中醒,曳兵而走狼狈形。云是奉命不抵抗,即速退后不计程。全军方震恐,唯闻声隆隆。一炮空中来,迫击炮厂倾。一炮倏又至,血肉竞飞红。唯闻惨呼急,唯见惨雾浓。倭寇雄心犹未已,更占长春吉林宽城子。派兵占领谁敢违,唾手而得乐如此!茅庐瓦屋比户烧,童妇男儿尽诛洗。奸淫掳掠诸兽行,发泄无遗谁可弭!缴械之兵与警察,炮声一到骈头死。我来杀汝不抵抗,只有强权无公理。尸堆成山血如水,不抵抗者亦如此!虽使杀人如蝼蚁,我护日侨不得已!

噩耗传来自东北,闻者伤心皆一哭!彼为刀俎我鱼肉,焉能不加反抗听诛戮!揭竿一呼聚者百,共议抗日而救国。挫其齿,裂其目。彼能覆,我能复。斯我中华之土服,焉能令彼暴日作鹿逐!可忍此辱,国将不国!请求前线休退缩,一半犹当数矢簇。

吁嗟呼!国亡亦已久,日维饰太平。南北争意气,东西谈纵横。战争犹不止,如何敌强邻?夺利休言义,争权不用情,内心不团结,如何敌强邻?学术多守旧,服用乃维新,科学不发达,如何敌强邻?水利多窳败,农业不经营,地不尽其利,如何敌强邻?政府皆冗员,市井尽游民,人不尽其才,如何敌强邻?体格多不健,军事鲜能精,不能致康强,如何敌强邻?人格多堕落,道义不能行,日维贪私欲,如何敌强邻?吾愿全国人,如闻警钟声,春梦争先觉,始得庆更生。国亡同为奴,富贵焉足争。各尽其天职,莫为袖手人。从今百改革,首要唯革心。亟宜大团结,阋墙不用争。亟宜大勤奋,科学以昌明。亟宜倡农业,国富财以生。亟宜兴工业,得用诸游民。亟宜倡体育,民权始可臻。亟宜倡道德,莫贻害其群。凡事须实践,莫沽虚伪名。一心唯对日,誓如白水深。与之绝来往,誓如高山陵。国耻庶可雪,方为中国民。歌毕声嘶力欲竭,唯愿全国皆努力!必欲此耻一旦雪,莫作五分钟之热!这震撼天地的爱国之声,这发自肺腑的悲愤呼喊,犹如滚滚雷霆,和着长江的惊涛,在扬州上空震响!“科学不发达,如何敌强邻?”“如今百改革,首要唯革心。”——很难想象,这样思想深刻的诗句竟出自一位15岁的少年之手!当时读过这首诗的人都说:有这样的年轻人在,中国不会亡!中华民族不会灭!

(三)

1933年,17岁的吴征镒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生物系,从此开始了他纵贯一生的植物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