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扇子当然最易让人联想到《西游记》中牛魔王的夫人、红孩儿他娘铁扇公主的“宝物”。张氏谓“扇子扇风”,即令是“铁扇子”,公主亦能用之轻而易举扇得火焰山大火熊熊,使孙悟空的筋斗云也难飞越。然常人手中扇,则“必须轻巧可携,以铁制之,何堪使用”?不堪使用,便是废物。所以,“于其绰号以窥其人,可知矣”;即可知宋清之为废物矣。但张先生这是对扇子的作用只言其一未言其二。扇子扇风,当然不错,芭蕉扇蒲扇鹅毛扇以至电风扇以至冷暖空调里的扇页,皆为此用,所以要轻巧。何况,古人也是用扇子扇风的。《吕氏春秋·有度》就有“冬不用笥翣,非爱笥翣也,清有馀也”的说法。汉代高诱注称:“笥翣,扇也。”然则还有不用以扇风的扇。《说文》:“扇,扇也”;“扉,户扇也”。
译为大白话,扇就是门板。郑玄注《月令》
“乃修阖扇”还特地说明:“用木为阖,用竹为扇。”材质不同,名遂有异。后人未完全按祖宗工艺制作,于是便有了铁门扇、铜门扇、铝门扇、合金门扇,等等。其作用当然不是扇风,而是开扇迎客、闭扇拒盗。
到了“防盗门”时代,有单扇双扇折叠扇宋江选自《水浒叶子》陈洪绶作明崇祯间刊行,黄肇镌刻
——由此可知,宋清这把“铁扇子”,大概不同于铁扇公主扇风的“宝物”,倒是大似不动声色的吾人“防盗门”之类。“轻巧可携”不宜,金属材质制之方妥。为此,则撼山易撼“铁门板”难矣。
前几年我写过一篇谈《水浒》人物绰号的文章,说到书中绰号之多而且妙,举世罕有其匹。或取其形貌特点,或隐括性情特色,往往毕肖传神,过目难忘。“铁扇子”而又“宋清”,则以寓意为胜,须联系其身世出处品味。略言之,就是“铁管家”、“好管家”,从宋家大院到梁山寨又回到宋家大院,一天的官也不当。百八人中,仅此一位。行迹类似的还有个公孙胜,绰号“入云龙”,道号“一清”。也有“清”气,然其品性属另类人物,难与几乎是默默无闻的四郎并论。
张恨水论定宋清在梁山的工作是“司庖厨”,涵盖太广,举凡饭庄酒楼老板、名厨大师、炊事班长火头军、大排档个体户等等,皆是“司庖厨”。宋清的分工正式称谓则是“排设筵宴”,并非一般烧火做饭掌勺炒菜。筵宴盛事,当然只在节庆大典红白喜事迎送贵宾时举行,这就非同一般了。作为筵席专职主管,除了应当是美食家,还应当是礼仪专家,懂得不同规格筵宴的不同菜谱,以及按身份极其微妙的差别排定座次等等。这类人物大多文质彬彬,举止优雅,进退有节,表情丰富,是领导班子信赖的“门面”或曰“橱窗”形象,又极为熟悉首长们的“秘辛”即隐私,所以断然不可小觑。张恨水目之为“与饭桶为伍”,太简单了。当然,宋清作为筵宴专职主管,也应是梁山泊“饭桶”总管。就更能看出“铁扇子”作用非同小可。因为八百里水泊聚义群雄岂止千百之数,这么多好汉的“饭桶”问题,实为事关全局大事。倒不是说斯时斯地公款吃喝早已蔚为大观,乃是因为断金亭上、聚义厅即忠义堂前的分配制度颇近于我们实行多年、行之有效、及今思之犹追念不已的“供给制”,或曰“军事共产主义”,其中梁山规矩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与大秤分金银并列的“大碗酒、大块肉”制度。毫无疑义,这“三大”是山寨吸引山下和凝聚山上人力最有效的政策。具体执行起来,又最繁杂,最琐细,最令人头疼。弄不好,酒中兑水多少,肉块搭配肥瘦,甚至鸡毛蒜皮、半根黄瓜二两葱,都可在“公平”问题上酿成风波,影扈三娘选自《水浒叶子》陈洪绶作响山寨安定团结。况且众好汉来自不同山头,恩冤亲疏乃客观存在。“饭桶”关涉各人切身利益,最易引起火冒三丈,从而把“大义”烧得干干净净。有“铁扇子”雅号的宋清,以山寨上下拥戴的大头领亲弟弟身份出任“饭桶”总管,当然有化解大小矛盾的便利条件。同时,他本人一定干练利落,任劳任怨,耐心细致,善结人缘。否则,当兄长的怎么能把这份政策性极强、座次列于低档又往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交他总管?以照顾首长家属的名义,安排四郎在宋太公身边菽水承欢享清福岂不更好?至于张先生把“与饭桶为伍”说成“尤差”即优差、美差,大概是从俗语“厨子不偷,五谷不收”演化而来,此说施之于梁山寨宋氏家族任何一位均无此必要,况乎上应天宿的“地俊星”哉!
因为说到了“饭桶”,顺便议一议与本文关系不大、与全书关系不小的问题:成百上千甚至可能上万号人“饭桶”中的粮食从何处来?掌管钱粮的两位头领是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确是大财东、大地主。但既已上山造反,就不可能再收租收粮。张恨水先生考查出百八好汉中仅九尾龟陶宗旺一人是农民出身。但山寨分工他主管“监筑梁山泊一应城垣”,成了工程兵专家。除战备需要外,大概也是无田可种。与“饭桶”配套的副食专家倒有几位,众头领中不乏渔民、猎户、种菜及做人肉包子的。连“屠宰牛马猪羊牲口”、“监造供应一切酒醋”都分别由操刀鬼曹正、笑面虎朱富专管。民以食为天,偏偏无人分工管农业生产,天是不会掉粮食的,粮食只能长在地里。这大概不是说书人、写书人的疏漏。而是因为这些市井艺人、文人,实在说不清楚“农业生产”是怎么回事,他们服务的对象大概也极少有一生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人。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没有源泉,他们就创作不出土生土长的农民形象。所以,“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后,书中“有篇言论,单道梁山泊的好处”,说到队伍成分出身、人际关系:
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武松选自《水浒叶子》陈洪绶作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认姓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
一幅“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加“不拘一格降人才”群雄图像,唯独没有农民兄弟的位置。连“偷骗”都算“随才器使”,就是不拿种田当回事。金圣叹把《水浒》比之为《史记》,说它乃“发愤之作也”,是不错的。书中写了“官逼民反”、“逼上梁山”,所以数百年来脍炙人口,群众喜闻乐见。但“舆论一律”谓之写的是“农民起义”,就是我们这代人的一厢情愿了。强古人所不能、未能,又以之教子孙,实实的罪过,罪过!
铁扇子宋清这位农村中小地主的好管家,本应颇能体察四时八节稼穑之艰难,可惜说书人、写书人对其无甚了解,便分配他“司庖厨”去了。奈何!
把“司庖厨”、“与饭桶为伍”视作宋江对宋清的“提携”,是张恨水对他们兄弟关系最大的误解。盖中国饮食文化除讲究美食美器外,又是高度政治化了的。“治大国若烹小鲜”,讲得最形象、最透彻。所以,“调和鼎鼐”,即为王佐之才。延至今日,公款大吃大喝,沾了个“公”字,怎么整治,都难见效验;不会烹“小鲜”,如何治“大国”?沿着这样的思路上纲上线,则宋清之“司庖厨”,便有辅佐乃兄寓意。况且,梁山“大哥”实际便是李逵口中的“小宋皇帝”,宋清“司庖厨”,颇类“调和鼎鼐”。只需看下面他这几句话,即属一言九鼎,奠下宋江乃至大部梁山故事根基:
我只闻江湖上人传说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说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只不曾拜识,何不只去投奔他?人都说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是个见世的孟尝君,我两个只投奔他去。
金圣叹在宋清说及柴进句中批道:
“此一语表出宋清不是公弟,亦复自有胸中一片。”按近年愈演愈烈的“文白对照”
格式,金批可译作:“这句话,则表现了宋清虽不是公职人员,肚子里还真有货哪!”
《水浒》全书,宋清成本大套的言论大概就这么几句,是个只干不说的人物。金圣叹为何如此激赏?可能是因为阎婆惜血案后,宋江从有头有脑的公职人员一变而为杀人犯,必须另谋生路。由于宋清一番话他才下决心去柴进处,可见宋清佳处。本来最便捷的是上梁山,投晁盖入伙。权衡利弊,不能去:一则他们接连大破何涛、黄安两支官军,难免招来更大规模的官军围剿,风险太大;二则,更重要的是晁盖一伙上山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串通林冲杀了王伦,鹊巢鸠占,江湖义气大打折扣,林冲真面目也成问题。宋江以“恩公”身份上山入伙,这帮翻脸不认人的哥们如何对待自己,难以预卜。总之,梁山泊外有官军包围,内中局势复杂,是非之地,宋江兄弟断然不去,实在高明。——若他们果真上了梁山而未去沧州,《水浒》便成另一部故事了。宋清一番话着实要紧。
不上梁山,他们兄弟考虑另有三个去处。如宋江自己对朱仝所言:“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清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那三处在这里踌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这种“踌躇”,一直到兄弟二人匆匆上路,行了数程,还“在路上思量道:
我们却投奔兀谁的是?”人生途程三叉路口,抉择去向,既要深思熟虑,远害趋利,又要高瞻远瞩,敢冒风险。宋清才识过人处,就在于当宋江困惑未决时,帮助老兄解疑释惑下决心去投奔柴进。就常情而言,宋江应当去清风寨或白虎山,因为孔太公、花知寨是老交情,接纳安置没有问题,平平安安,十分保险,然一生前途也就庸庸碌碌难有作为了。去沧州柴进处,最大的顾虑,如宋江自言:“他虽和我常常书来,无缘分上不曾得会。”现在以犯了弥天大罪的杀人犯身份去投奔一位社会地位悬殊又从未会过面的“帝子神孙”,结果如何,实在难说。宋清的几句话被金圣叹誉之为“亦复自有胸中一片”——肚子里有货,推敲起来,有三层高妙:一是真正了解乃兄才识,决非甘于碌碌一生之辈;二是要想干一番事业,投奔“大周皇帝嫡派子孙”这样有来头的大人物,对郓城县小小押司而言,是社会、政治层面上一次大大的飞跃,搞得好,前途无量;三是指明柴进“是个见世的孟尝君”,消除宋江“不曾拜识”的顾虑,很会做老哥的思想政治工作。而且几句话中两次强调“只投奔他去”,以自己的决心推动宋江下决心。事实证明宋清分析准确,兄弟两人受到柴进超常规的接待。金圣叹对书中柴进迎宋江的一段描述,连连赞叹为“绝妙好辞”、“极画柴进”、“出色画柴进”,这也正反映宋清有料事如神之能。特别是下面几句话,推心置腹,信誓旦旦,等于宣告“柴宋联盟”正式形成:
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这里。
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话,对林冲从未用过,而是一纸书信,介绍他上梁山投奔王伦。其中缘故,颇耐寻味,以后有机会再作探讨。这里只说宋江兄弟二人在柴进庄上住了半年,宋清回老家,宋江去白虎山。这半年经历,书中无一字透露。
但我辈读书人,从前文后事,可以自己的想象填充这段空白。要而言之,总不会是整日吃酒作乐耍子。宋江处于“地下”状态,也不可能陪柴进外出行围射猎。长夜之饮,白日之梦,大概柴进会痛说柴周孤儿寡妇被赵宋“革命”的家史,给小小郓城县衙吏上一堂生动的政治课,令他眼界大开,知道从项羽的“彼可取而代之也”、刘邦的“大丈夫当如是”到赵匡胤的“陈桥兵变”乃一脉相承,所以日后才酒后吐真言,浔阳楼题壁有“敢笑黄巢不丈夫”惊人之句,宋江只会叙说江湖道上月黑杀人、风高放火诸般行事,显示广泛群众基础。至于议论梁山形势达成共识,更是题中应有之义。关于“柴宋联盟”非三五言所能道,这里重在说明宋清一言九鼎之功。总而言之,半年后走出沧州横海郡的宋公明,已非仓皇逃窜只求一条活路的杀人犯,而是以“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自许,以“恰如猛虎卧山丘,潜伏爪牙忍受”
自况,蓄志“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决心大干一番了。
张恨水氏认为宋清“实无一可取”,人物在郁保四、王定六之下,(按,“技可盗马”者是金毛犬段景住,张赞作郁保四,误。)更属大错。宋江生平最精彩的一笔,或者说《水浒》全书最精彩的笔墨之一,是这位“地俊星”的结局。我们不议论成书过程,只说宋清跟定宋江,自投奔柴进起,历尽血雨腥风,直到“平方腊衣锦荣归”。
宋江当他的“另授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总管”去了,宋清却有官不做,悄然回到郓城县宋家庄老家。大概这部他参与编导的悲剧,他自己已是读透了、读烂了,遂有了那份清醒与明智。宋江身不由己,非把悲剧演到曲终人散不可。宋清已智穷力尽,再也帮不上忙,所幸尚能见机而退,终老故园。《水浒》最末一回是《宋公明神聚蓼儿洼徽宗帝梦游梁山泊》,写叱咤风云的梁山泊好汉悲惨结局,笔墨之间浸透无可奈何的怨悔、悲凉,颇富神韵。
皇帝老儿做凄凄惶惶状,要为鸟尽弓藏的“忠义”鹰犬平反昭雪了。实在是挤不出一滴眼泪,又要做给活人看,于是“恩准宋江亲弟承袭名爵”。真好宋清,无愧“地俊星”,无愧“铁扇子”,以感风疾在身,不能为官为由,上表辞谢,只愿郓城为农。这是对世事、对自己曾孜孜以求的那个“什么”的彻底的绝望,是在那个时代所能采取的“不合作主义”式的“决裂”。其悲剧意味似乎比吊死在宋江墓前的吴用、花荣更浓重——在宋清看来,死也是多此一举。
或许可以说,成就《水浒》一书的市井艺人、文人这并不十分经意的一笔,比我们当年“批《水浒》”“批”得更透,其味厚醇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