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笔墨斗牛的艺术家——张仃与毕加索
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艺术界,毕加索始终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存在,资产阶级的属性,法共的红色身份,怪诞的艺术语言,不可捉摸、变化多端的画风……所有这些,使中国人陷于五里雾中,不管是赞美的,还是抨击的,都带有相当的盲目性和情绪性。当年徐悲鸿对西方现代美术的全盘否定,着眼的,是它的“颓废”与“堕落”,所谓马奈的“庸”,雷诺阿的“俗”,塞尚的“浮”,马蒂斯的“劣”,完全可以挪用到对毕加索艺术的评价上。徐悲鸿依据“真、善、美”的理念和西方古典主义绘画传统,从中国现实的需要出发,力倡写实主义,将西方现代绘画视若“乡下人茅厕”。而以刘海粟为首的海派画家对西方现代艺术的追随,固然表现了与时俱进的进取心,其中却不乏趋炎附势的“叶公”。
其情形,正如傅雷指出的那样:“年来国人治西洋美术者日众,顾了解西洋美术之理论及历史者寥寥。好骛新奇之徒,惑于‘现代’之为美名也,竞竞以‘立体’‘达达’
‘表现’诸派相标榜,沾沾以肖似某家某师自喜,肤浅庸俗之流,徒知悦目为美,工细为上,则又奉官学派为典型;坐井观天,莫为此甚!然而趋时守旧之途虽殊,其昧于历史因果,缺乏研究精神,拘囚于形式,竞竞于模仿则一也。”两派表面上形同水火,内在逻辑却有惊人的一致,都是“全盘西化”,不同的只是一者偏向欧美,一者偏向苏俄。几十年来,这两派在中国争论不休,然而西方现代艺术的庐山真面目,依然笼罩在迷雾中。
毕加索在现代绘画史上引起的最大震撼与争议,莫过于他的“立体主义”与魔幻式的变形。一九○七年《亚威农少女》
问世时,西方绘画界几乎无一人理解,甚至连他最亲密、也最前卫的伙伴勃拉克都不例外。这种前卫的语言传到民智未开的中国,命运可想而知。尽管在中国的古代画论里,在中国民间绘画的艺术实践中,不乏与这种语言相通的因素,受制于近代以降启蒙救亡的时代需要,西方的写实主义绘画成为中国画家模仿的主流,传统的文人画和民间艺术作为封建遗产被打入冷宫,中国人也失去了理解毕加索的有效途径,某些新派画家对毕加索及其西方现代艺术的追随,除了给人增加讥讽的口实,别无结果,比如鲁迅当年就一再嘲讽沪上某些新派画家的“变形”,认为这是缺乏起码的写实能力、“画不像”所致。
在这种背景下,张仃与毕加索的缘,就显得很不同寻常。可以说,他是凭着自己的艺术本能,一步踏入毕加索的世界的。他对毕加索的喜爱,既非时潮的裹挟,亦非观念的驱使,而是某种宿命性的连带关系使然。作为毕加索的知音,张仃与毕加索的灵魂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契合,终身不渝。为此,张仃几乎付出了身家性命的代价,虽九死而不悔。确实,如果要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寻找一个最理解毕索加的人,这个人非张仃莫属;同样,如果要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寻找一个毕索加那样的“大美术家”,这个人亦非张仃莫属。这出跨越国界的高山流水剧,演绎了二十世纪中国美术史最神奇、最动人的一章,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据张仃回忆,他第一次接触毕加索的艺术,是一九三二年在北平美专读书的时候,那时他刚从东北流亡到北平不久,年仅十六岁。在一位家境比较富裕的同学家里,张仃看到了毕加索的画册,一下子就被震撼了,毕加索雄强的气质、叛逆的精神、丰富的想象力和自由的表达,给苦闷中的小伙子极大的刺激,对学校保守风气本来就不满的他,现在更无心学那种脱离现实,公式化、概念化的文人画了。于是他开始画漫画,抨击时政。在美专一周年的展览会上,他公然以丈二宣纸,画了一批罗汉鬼怪之类,遭来一片嘲笑声。两年后,张仃因接近共产党地下组织,从事左翼美术联盟的筹建工作,被国民党宪兵逮捕,押送南京宪兵司令部,以危害民国罪的名义被判三年半徒刑,后改送苏州反省院。在狱中,他利用狱方让他办“自新报”的机会,继续画漫画揭露社会黑暗,其中一幅作品,就是凭记忆复制的毕加索的《小丑》。后经友人营救,张仃被保释出狱。一九三六年,张仃漂流到南京,人生地疏,举目无亲,在被一家左翼漫画杂志拒绝之后,顺理成章地加入以张光宇为核心的上海进步自由漫画家阵营,期间发表了大量漫画,宣传抗日、揭露社会黑暗,引起巨大反响,着名画家叶浅予用“一座金矿”形容这位新出道的同行在漫画编辑者心目的地位,张仃的漫画变形夸张,兼有表现主义的激情和立体派的造型,极具视觉冲击力。
抗战爆发后,张仃投奔革命圣地延安,执教鲁艺,没想到遇到了麻烦。刚到延安时,张仃技痒,兴致勃勃将延安文艺界的朋友画成漫画肖像,还办了个展览,结果引起轩然大波,一位鲁艺领导看了这个展览大为光火,说:怎么把刘白羽同志画成一只免子?在为此而召开的批评会上,有人发难,说张仃是在“丑化革命作家”。这样的外行话,张仃闻所未闻,当场拂袖而去。现在回过头来看,事情其实很简单,是张仃视为天经地义的变形,受到了艺术细胞不够、政治敏感过度的同行的误会。在他们眼里,“变形”等于“丑化”,用在敌人身上可以,用在同志身上绝对不允许。这种狭隘的观念张仃当然无法认同。在他看来,夸张与变形是漫画创作的两件法宝,有了它,漫画便“一身是胆”,取消了它,就等于解除武装;以夸张与变形的方式对敌人“冷嘲”,对同志“热讽”,是漫画的基本职能(参见1942年5月12日延安《解放日报》上《漫画与杂文》一文)。鲁艺美术系的领导、漫画家蔡若虹见张仃喜欢毕加索,一直嘲讽有加。他们两家的窑洞紧靠,有一次蔡若虹请客,在院子里杀鸡,当着众人面,把剁下的鸡头称作“毕加索”,声音很夸张,显然是喊给张仃听的,还宣称,毕加索的“立体派”,他一天可以画几十幅!鲁艺是以中国现代文学旗手鲁迅的大名命名的艺术学院,集中了当时中国的左翼艺术精英,但与西方的左翼艺术家普遍倾向于“现代派”不同,与鲁迅兼收并蓄的“拿来主义”也不同,它在艺术上推崇西方的古典主义学院派。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在当时的情势下,蔡若虹的举动并没有什么大错,好比一个精于加减乘除的人,不见得能理解爱因斯坦的数学那样,更何况,那是一个急需普及性的写实绘画来为革命事业摇旗呐喊、唤起民众的时代,像毕加索那种复杂的变形,对于普通的中国民众来说,无异于天书。从这个角度看,错的不是蔡若虹,而是张仃,只怪他艺术感觉太灵敏、太超前,对艺术又太痴迷。
一九四○年秋,张仃离开鲁艺,来到重庆,与漫画时代的老朋友张光宇等会面,准备一起办杂志,做一番事业。一幅与张光宇、丁聪、特伟、胡考合影的的老照片,记录了张仃当时的心情,五个艺术家随意而处,个个神情自如,一派潇洒,其中张仃坐在地上,舒展地张开两腿,笑得很灿烂。在重庆的日子里,张仃看见了毕加索的《椅子上的黑衣少女》(1937年),兴奋得不能自持,“我看见一个少女的正面与侧面,经过概括了的,化了妆的,明艳照人的脸,长长的睫毛,长长的黑发,黑上衣,花格裙,典型的法国美女。如用古典的方法描绘,顶多不过是一幅时装广告而已。
毕加索用最现代的方法,画了最现代的美女典型。他是冷静分析,大胆概括,热情表现。”——这是四十年之后张仃追述的文字,激动之情依然。后来的“皖南事变”
突发,国共合作发生破裂,文化人又一次面临抉择。张仃出于革命立场义无反顾地重返延安,而且是受周恩来委托带着艾青、罗烽等国统区进步文化人到延安;他也有可能一直留在重庆,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继续他的自由漫画家生涯,但张仃选择了前者。
张仃回到了延安,但并没有回到鲁艺,而是去了风气相对开放的文协,改行搞起美术设计,完成的任务有:就地取材,设计装饰作家俱乐部及其会徽;担任鲁迅研究会的美术顾问,为该研究会的出版物作装帧设计;为话剧《抓壮丁》作舞台美术设计;创办壁报“街头画报”;为青年艺术剧院设计牌楼;为五省联防政治宣传队设计秧歌队服装;为边区老百姓创作年画,并自行印刷木版年画……其中最吸引人的眼球的,要数一年一度为延安大生产运动成果所作的展示设计,那种场面与声势,很是了得。记得当时有一个美军观察组和中外记者团到延安访问,在参观过一个生产成果展示会之后,发出惊叹:边区竟创造出如此丰富的生产成果,竟有如此精美别致的展示设计,这是在重庆,或者中国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诗人艾青看到张仃为青年剧院设计搭建的牌楼,情不自禁地赞道:“张仃到哪里,摩登就到哪里。”这句话后来成了人们的口头禅。由此可见,张仃的改行不是一件坏事,作为一个漫画家的张仃虽然在延河边消失了,作为一个设计家的张仃却从黄土高坡站了起来。这个专业角色的成功转换,证明了张仃具备“大美术家”资质,这种艺术家不仅能在案头作画,而且能将美术扩展到生活的一切领域,各种材料、工具都可以成为艺术灵感的手段与媒介,达到“万物皆备于我”的境界。在这个方面,张仃与毕加索有着惊人的相似,比较一下他们的艺术历程就很清楚,后者以非凡的才与魄,涉猎二十世纪美术史上各种不同的流派,使用各种材料,各种技法,在油画、雕塑、建筑、版画、素描、陶瓷、舞台美术、服装设计等艺术领域,取得独创性成就;前者在严峻的历史条件下,坚守艺术良心,在漫画、装饰画、民间年画、彩墨、壁画、卡通、焦墨山水、书法、展览设计、工艺设计等众多领域,纵横驰骋,取得引人注目的成就。显然,正是这种共同的“大美术家”
气度,使张仃对毕加索有一种“惺惺相惜”
的崇拜。
张仃成功地包装了延安,奠定了他在红色根据地首屈一指的艺术设计家的地位。这对他未来的艺术人生影响深远,使他可能成为未来新中国的首席形象设计师,在包装新中国的壮举中大显身手。不久发生了一件事,对张仃来说无异于从天而降的福音:毕加索加入了法国共产党!
契机是他的好友诗人马克思·牙洛布死于德国集中营。六十年后张仃接受央视记者采访谈到毕加索,还特地提到这件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从小就喜欢毕加索,但有人不喜欢,说他是资本主义,这使我心里很难受,压力很大,没想到,毕加索在二战中加入了法国共产党,当时真让我松一口气。”关于这段经历,可以参考张仃之子张郎郎在《大雅宝旧事》中的叙述——一九四五年三月,延安《解放日报》
发表了毕加索的文章《我为什么加入共产党》并刊登了他的作品《踏着圆球的女孩》。那时人们就明白了,毕加索是自己人,是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战士。对我爸来说,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的雪中送炭。于是我爸就理直气壮地从箱子底里拿出来一张毕加索的印刷品,把它贴在我们家的窑洞里。这张画——就是两只眼睛长在一边,鼻孔朝天的戴帽子女子头像,从延安到东北,从东北到北京一直在我们家悬挂在墙上。
毕加索加入法共对张仃来说确实重要,他们的艺术因缘得以顺利延续,十年之后能够在法国会面,以及在此基础上引发张仃的艺术变革,诞生那批被称作“毕加索加城隍庙”的装饰画,都仰仗这个先决条件。当然,另一件事对于张仃也同样的重要,那就是毕加索加入法共不久,张仃加入了中共,那是抗战胜利之后。这两件事不能说有直接的因果联系,张仃由党外布尔什维克变成中共党员,主要是出于工作上的考虑,但从张仃与毕加索艺术因缘持续的角度来说,意义同样重大。假如张仃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便没有资格充当新中国的首席形象设计师,也就不可能被派到国外主持国际博览会中国馆的设计,当然也不会有会晤毕加索之类的事情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张仃作为新中国首席形象设计师,出国主持了一系列国际博览会中国馆的设计,到过的国家有苏联、德国、瑞士、捷克、波兰、法国和意大利,其中一九五六年的法国之行对张仃来说最不同寻常,理由很简单:这是他心仪已久的毕加索旅居大半生的国家。张仃预感此次到法国有可能见到毕加索,早早地为他准备了一份自认为最好的礼物——一对珍藏多年的民间门神版画。他相信,毕加索见了这对中国的民间门神版画,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在巴黎主持国际博览会中国馆设计期间,张仃一直关注毕加索的动向。通过旅法画家赵无极,张仃知道了不少毕加索的情况。博览会结束后,赵无极开着自己的车,带着张仃到处转。此时赵无极已打入法国上流艺术圈,交友甚广,见张仃喜欢毕加索的作品,就带他去专门收藏毕加索的画廓和博物馆的仓库,看了许多毕加索的原作。赵无极很赞成张仃拜见毕加索的计划,还给他出主意:请毕加索做中国的荣誉公民,并邀请他到中国去访问。
就在这时,一个中国文化艺术代表团到达法国,团长冀朝鼎,成员有化学家侯德榜,作家李霁野、何家槐,国画家王雪涛,桥梁专家茅以升,还有一位女政工干部。张仃接到文化部的电报,奉命加入该团,一入团,他就提议:去法国南部坎城拜访毕加索,由于毕加索的法共身份,这个建议立即通过。通过法共的联络,代表团一行来到毕加索居住的法国南部坎城加里富尼别墅。三十年后,张仃还清楚记得——那是一天的下午,我们来到了毕加索的工作室,是在海边的一所别墅。当时毕加索睡完午觉,从楼上走下来,热情地欢迎我们的到来。他领着我们先参观了他的工作室,原以为他的工作室一定很华贵,因为他是世界上最有钱的画家,他卖的一幅画的价钱,可以购买了他一生用不完的绘画材料。可是,在这位世界着名的大画家的工作室里,除了他的作品是新的,一切陈设全是破旧的,墙上是不断脱落的灰迹,沙发旧得已经露出了弹簧……,所有这一切,这位艺术家好像一点没意识到。他的工作室里,所有的墙上、地上都挂满、摆满了大量新作。可以想象到,他的全部注意力、思想、感情、心灵和生命都投入到艺术的世界中去了。他惊人的艺术劳动和异常旺盛的精力,十分令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