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悦读MOOK(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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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特稿(5)

社会人生,如霜天万类,各奔前程。大致说来,可分为三大类,即从事政治行业,从事经济行业和从事文化行业。政治行业的目标在权力,经济行业的目标在物质,而文化行业的目标则在精神。中国数千年的社会体制和民族意识,人生的主要追求是从政,以权力为枢机。从孔夫子的所谓“学而优则仕”,到时下风行的“官本位”的观念,无不以权力为主要追求目标。权力集中于一身,就是“王”

(“皇”)。《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就是近时流传的所谓“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然而,历史的创造,社会的进步,并非全靠“权力”,从根本上说,乃是靠物质生产,从陶器、铜器、铁器,到蒸气、电气、电脑与网络,都证明了物质生产创造了人类历史,推动了社会进步。这就是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而物质生产,又离不开文化建设。文化建设,包括科学发明和学术研究等精神活动,这种精神活动促进了历史的创造和社会的进步。这是三大行业之间的辩证关系,也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常识。看一看中国的历史进程,便可以明白从事科技探索和学术研究的文化人,其作用究竟有多大,确实“知识就是力量”。但是,世俗的观念并不作如是观,常常把精神置于物质之下,把物质置于权力之下。所以文化人,经常被边缘化,如社会主流之两岸,靠边站,然而却有护卫主流滚滚向东的作用。古人有所谓“文穷而后工”(宋欧阳修语),左丘明、屈原、司马迁、曹植、陶渊明、李白、杜甫等文人的遭际和成就,印证了这种说法。

这些人在所生活的年代,无不被主流社会边缘化,却都在文化史上作出很大的贡献。从他们的经历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钱先生的影子。区别在于,他们是实逼处此,而钱先生则是主动选择。他把自己的人生坐标,定格在文化人:又从历史得到启示,主动避开“漩涡”,走到边上,即杨绛先生取为新着书名的“走在人生边上”。钱先生一生都在人生这部大书的空白上批阅评点,都在边上审视人生,晚年被封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也是把“乌纱帽”搁置一边,不抓实权,即所谓“旁行而观”(秦惠田《五礼通考》)。读他的小说《围城》,一定能体会到他这种冷眼旁观的处世态度。这部小说没有塑造一心为公的革命英雄,也没有塑造十恶不赦的反面人物,写的是文化教育界的芸芸众生。作者以冷峻的目光对这众生相的弱点、缺点乃至污点,用幽默的笔触加以评点。小说中写到方鸿渐等向湘西内地转移,是因为上海被日寇占领;方鸿渐被解聘,是因为有赵辛楣留下的一本拉斯基(英国费边主义政治学家)所着《共产主义论》,这些都只是一笔带过,并不渲染,因而我们只能从字里行间看到民族战争的硝烟,嗅到国共斗争的血腥,时代风云成了众生相画面淡淡的背景。人生是一场戏,钱先生只想做一个看戏的人。他说“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这“素心人”,语本晋陶渊明《移居》

诗:“闻有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是指心地纯洁,世情淡泊的人。可见他是以淡泊的心态,有意靠边走的。正因为如此,在那一切都政治化的年代,他不仅耐得寂寞,而且忍得批判:在那一切都商业化的年代,他咬得菜根,忍得困蹇,真正行如其“字”,达到形不动而神游的“默存”境界,只在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中,享受人生乐趣,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终于为中国的文化事业作出卓越的贡献,乃至被推尊为“文化昆仑”。

钱先生那写在边上的文笔、写在边上的学术和写在边上的人生,没有投入主流社会,没有卷进时代漩涡,也没有唱出主题歌的主旋律,何以会被推尊为“文化昆仑”呢?

这也是值得深思的中国特有文化现象。

古人所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尚书·旅獒》),这是指人造山,也就“九仞”之高而已:那些天然高山,是地壳运动造成的,即《诗经》所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陵谷变迁运动。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就是发生在新生代的喜玛拉雅运动造成的,地球印度板块和亚欧板块剧烈撞击,地层褶皱,隆起青藏高原和喜玛拉雅山。在这最新的褶皱带,活动性仍很强烈,今年“五一二”汶川大地震,就发生在这一褶皱带,给我国人民带来巨大灾难,但也造出了一些新山,第一高峰可能也因此又上升一些。人类社会也像地壳一样,处于变动之中:这种变动也会像造山那样,造出高大的伟人。在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化的剧烈变动的春秋战国时期,造出了儒家代表人物孔子和道家代表人物老子。按顾颉刚先生的说法,中国历史是“层累地造成的”(《秦汉方士与儒生》),所以孔子和老子也在儒道两种思潮的发展过程中,“层累地”被造得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被神化。杜甫《梦李白》诗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说李白寂寞之身亡没以后,必有不朽的声名。这两句几同诗谶,李白在寂寞身后,赢得满世界的声名:杜甫自己也在潦倒身后,赢得“诗圣”的美名。中唐至北宋,诗风一变,不崇“奇”而尊“正”,杜甫也就被推为诗坛高峰,甚至大有压倒李白之势。在文化传承过程中,“层累地”造出入文大山,是常见的现象。明白这个道理,所谓“文化昆仑”

的出现,也就不难理解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舒展先生首先尊称钱先生为“文化昆仑”,据说遭到先生的“抗议”。这抗议当是出自内心的真情,而不会是古代皇权篡夺者对部下“劝进”的虚假“辞让”。作为文化人,钱先生是很守本分的,正如他所说,“读书人如驴推磨,若累了,抬起头来嘶叫两三声,然后又老老实实低下头去,亦复踏陈迹也”。(见马尔沁夫《走出“围城”的钱锺书》)这很能说明他的治学态度。钱先生自称是“狷”者,而不是“狂”者。《论语·子路》云:“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显然,他赏识道家的主张无为,更欣赏道家的尊崇率真,也明白老子祸福倚伏的警语,所以常说“福满祸临,誉溢谤至”,在反对把人鬼化的同时,也反对把人神化。可见,他拒绝“文化昆仑”的桂冠,并非谦让。然而,世间万事,常有一些当事人所不能自主的,这从另一角度看,也可以说是一种“时势造英雄”,社会思潮起决定性的作用。

在进化论主导文坛时,钱先生不被注意:在反映论主导文坛时,钱先生也不被注意,他的着作被淹没在书的海洋之中。在一切都政治化的年代里,这位不热心于政治的学者,甚至还受到猜疑和排挤,很难想象他有出头之日。经历了“文革”的大动荡以后,社会变了,人心变了,许多人从政治的狂热中冷静下来,沉思取代了冲动:文化学术方面,主体论冲击了典型说,反映论失去独尊的地位,而立足于鉴赏主体的审美理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备受青睐。与之相关的“钱学”,也就出现了热潮。一九七九年五月,钱先生访美期间,在回答现今中国文艺批评方法和法则的问题时,说:“大致有两种:一种是传统式的治学方法,也就是从训诂、资料的搜集,版本比较,和作者生平方面着手。

第二种是从社会政治经济,用唯物史观的方法来批判文学作品。至于欧美的批评法则,像形式主义派Formalism,结构主义派Struc-turism,或佛洛伊德派Freudianism,中国的文艺批评者,都有观摩和研究的兴趣,并不一味地鄙夷排斥。”(水晶《侍钱“抛书”杂记》)所谓“钱学”,实际是在传统方法的基础上,借鉴上述欧美各派的批评法则,从而形成融化中西于一炉的一种审美理论,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文艺界所关注的热点。

“文化昆仑”也就在这种思潮卷来之时,从地下隆起,横空出世,引入瞩目。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心雕龙·时序》),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钱学”热潮似乎有所降温,“文化昆仑”也并非“公认”的高峰。钱先生是以睿智着称的,他深知“显学”

会变成“俗学”,捧得愈高,摔得愈重,所以始终抱持一种平常心态,泰然处之。在他弥留之际,还清醒地留下遗嘱:丧事从简,不留骨灰。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九日,当他告别人世时,果真只有二三亲友为他送行,默默地、悄悄地、无牵无挂地走向泉台,把“文化昆仑”这顶桂冠留在人间,听任后人评说。先生平生喜爱李长吉诗歌,长吉《浩歌》有云:“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高山会降为平地,也会沉为沧海。“文化昆仑”似乎还没有被夷为平地,即便被南风吹为平地,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钱先生一生就在边上的平地踽踽独行,在另一个世界,想必也是如此,默默地耕耘。他字“默存”,即古人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周易·系辞》)。先生之德,山高水长。他的着作将长久沾溉文林。钱先生辞世即将十年啦,我写下这篇文章,以为纪念,祝愿这颗文坛的智慧之星,永放光芒12008年5月26日于清风馆

蒋介石日记中的高宗武和陶希圣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蒋氏后人蒋孝勇遗孀蒋方智怡女士决定将两蒋(蒋介石、蒋经国)日记暂存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并授权开放。海内外诸多专家、学者闻讯纷纷前往阅读或抄录。蒋介石日记从一九一七年到一九七三年,即蒋离世前两年。其日记涉及无数历史人物与重大历史事件,如着名“高陶事件”中的两位主角高宗武、陶希圣便是一例。

在中国现代史上,陶希圣是一位颇具争议的人物。在某些正统史家眼中,他是一个“汉奸”,一九四九年后被列为第四十一名国民党高级战犯:在蒋介石眼中,陶一度追随汪精卫推动所谓对日和谈的“和平运动”,一九三八年底随汪等人出走河内,无疑是一个背叛。然而一九四〇年初“高陶事件”的发生,不仅未受任何处罚,仍受到重庆政府重用,在汪精卫、周佛海等人眼中,陶希圣、高宗武一夜之间脱离其组织,并在香港《大公报》上披露汪日密约《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

及附件,使其内部大乱,周佛海在日记中恨之甚切:“……高、陶两动物,今后誓当杀之也。”(1940年1月22日)而在一些学者眼中,如顾颉刚等,陶希圣则是中国社会史派始祖、大师级人物。

高宗武当年为国民政府外交部亚洲司司长。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他是“赫赫有名的日本通……虽然不在高位,却肩负国家对日外交重任,当道倚为股肱左右之臣,春风得意之时不过而立之年……”(周谷语)一九四〇年四月,高宗武化名“高其昌”,持重庆国民政府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厅参事官员护照,偕夫人沈惟瑜经欧洲抵达美国。初在驻美大使胡适身边协助工作,不久便销声匿迹,隐于异邦,其从政生涯提前画上句号。

二〇〇七年七月至九月间,陶希圣之子陶恒生先生三次前往胡佛研究所,摘抄蒋介石日记中有关高宗武、陶希圣的内容片断。

陶先生早年毕业于台湾大学机械系,国际知名水泥工程专家,一九七七年退休后定居旧金山,以其十年之力写出《“高陶事件”始末》

一书,先后在台湾与内地出版。着名史学家唐德刚作序,评价甚高,认为“可以发掘的史料,除蒋公大溪一档,尚待大量开采之外,也所余无多。恒生之书,应该可说,也是接近结论阶段的一家之言了”。不过,陶先生当年写“高陶事件”,尚无法见到蒋介石日记,在印证其父的某些回忆,尤其是当年蒋对待汪等人发起“和平运动”的真实态度,大都引征其他史料,说起来,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遗憾。

陶先生所摘抄的蒋介石日记,自一九三七年七月八日至一九四〇年二月十七日,也就是从“卢沟桥事件”爆发,抗战甫始,到两年多后高宗武、陶希圣二人在杜月笙秘密安排下脱离汪组织,从上海逃到香港这段时间。

从其内容看,涉及高、陶二人似不甚多,但对蒋在抗战初期顺应民心与时势、下决心抗倭的内心世界则多有揭示。

一、卢沟桥事变:

祈和平而不求苟安,应战而不求战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日军(驻屯军第一联队一木大队)在北平郊外卢沟桥演习攻战,夜十一时借口搜查失踪哨兵,突攻宛平县城:国民党宋哲元第二十九军第三十七师冯治安部吉星文团奋起抵抗。此战成为中日战争的发端,史称“卢沟桥事变”。

从相关史料看,针对这一严重事件,日军内部有“扩大派”与“不扩大派”之争。“扩大派”主张,中国反日情绪高涨,若不加以制裁,势必引起全面冲突,而未来日本与苏联或开战,中国必支持苏联,所以应“对华一击”:“不扩大派”则强调,一旦大举出兵中国,将陷入长期战争的泥淖而无法自拔,不如专心经营“满州”,准备将来对苏一战。

实际上,中国人反日情绪自袁世凯签订“二十一条”与“五四”运动以来,可说愈演愈烈:加上一九二七年“济南惨案”、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件”(制造伪满州国),以及入侵华北,逼签《塘沽协定》等,更成燎原之势。

“卢沟桥事变”标志着日本推行所谓“大陆政策”,“跨入了妄图征服中国,变中国为日本的独占殖民地的新阶段”。

蒋介石对此有自己的认识,七月八日日记云:

注意:一,倭寇在卢沟桥挑衅……甲彼将来乘我准备未完之时俾我屈服乎?

二,与宋哲元为难乎?三,俾华北独立化乎?……三,决心应战,此其时乎?四,此时倭寇无与我开战之利。

预定:一,为中倭冲突案通令各省。

注意:一,乘此次冲突之机,对倭可否进一步要求撤退丰台之倭兵?或取消冀东伪组织?二,归宋负责解决。三,倭对宋有否进一步之要求?四,令宋乘机与倭折冲见面。五,积极运兵北进备战。

(陶先生抄录如是,或有省略,照录不误。

蒋日记本无标点,均为后加。本文作者注)七月十日,蒋介石电令各军仍切实准备,并令宋哲元星夜赶筑防线工事。

这一天,北大教授陶希圣奉召离开北平,经天津过南京,乘长江轮船达九江,再坐轿上庐山,出席蒋介石在牯岭召开的茶话会。

七月十六日,蒋介石向出席茶话会的全国知名之士发表谈话,表明中国“希望和平而不求苟安,准备应战而不求战”的立场。当天蒋介石日记:上午在庐山图书馆开谈话会,正午宴客。

这篇讲话就是后来发表的《对于卢沟桥事件之严正表示》,系程沧波起草、陈布雷修改。其中有几段未见于发表的内容。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二日,陶希圣接受台湾“中研院”近史所兼任研究员陈存恭等人访问时回忆,蒋当时说“什么是何梅协定,我把它撕了:我已经命令关、黄两师进驻保定,并且命令宋哲元回北平,他现在已经过天津回北平。现在除非不打,否则战端一开,即无中途妥协,中途妥协就是投降”。

关、黄两师,即中央军关麟征部第二十五师、黄杰部第二师。

七月十七日日记:约宴马寅初、陶希圣谈话。

蒋单独召见陶希圣,是要他回北平指导国民党的言论。

陶希圣在接受陈存恭等人第五次访问说:“陈布雷来找我去见委员长。布雷说:‘在会中,你是客人,现在则是以党员的身份见主席。’蒋委员长见了我,说:‘你在北平做得很好,你还是回去指导他们继续努力。’我说:‘总裁,国民党有四个单位四个组织,我指导谁?’委员长起身说:‘我叫他们听你的话。’出来后,我问布雷:‘这是怎么回事?’布雷说:‘这是命令。’我很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