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积极分子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似乎成了问题人物。紧接着,在一次党支部会上传出警告我的声音:“CBG这个人是怎么搞的?总是和右派分子接近,有情有义,划不清界限,这到底是什么问题啊?”这位支委的话倒基本属实。我因为比较爱好阅读,空闲时间常躲在历史、中文两系资料室随意翻翻,以扩大知识面,了解学术信息。在这两个资料室任资料员的是三位“右派分子”,即历史系的李范文、汤宜庄,中文系的鲍晶。事实上,他们的学问、人品是不错的,只因为“右”的帽子,就剥夺了上讲台的权利而已。我对他们表示同情,能平等对待他们,业务上又有较多共同语言,所以比较谈得来。这下子对我又构成了罪与祸:与党组织和积极分子有距离、不亲近,对“右派”却有感情,阶级立场和阶级感情不是很明显吗?历史证明,这三位“右派”都是对国家真正有大贡献的人才:李范文是“西夏学权威专家”,宁夏社科:前:长,博士生导师,兼任北大、清华、复旦教授,可说是宁夏学术界领军人物;汤宜庄是国情研究专家,离休老干部,苏州大学教授;鲍晶由研究经济转入文学,研究《红楼梦》很有成绩。我不能改变自我,也无法改变直觉。我只能我行我素,对组织、同志和积极分子中的一些人敬而远之,内心反感,对“右派”照样平等友好相待。大约一九六二年春天,有一次开共青团支部会议,过民主生活,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L是党员领导,也来参加。我终于大胆把憋在心里的话全说了。我对着L说:“我冥思苦想很久,才发现原来是说我,使我一直惶惶不安。我敢肯定,情况一定是L同志搜集汇报上去的。我真想不通,作为一位党员和系领导,为什么不当面对我指出,为什么要背后到学校最高领导那里去汇报?更可怕的是,汇报内容为什么要歪曲丑化本人思想和讲课内容,上纲上线?党员、团员、群众,大家都是平等的同志,有什么话、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会上交流坦言,我最不赞成背后汇报。对L同志背后汇报、造成大会点名、使我压力重重,我有意见。也希望L同志作自我批评。”L听了我的发言,沉默良久,脸色很不好看。最后他以领导身份作总结时说:“我总觉得CBG同志对党缺乏感情!”这几乎是结论,五雷轰顶,这下子我闯下了大祸。
心里很苦恼,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我曾力图改变自己,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要换一种方法去做人,是最最难为之事。我就尽量少说话,少交往,多读点书,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一九六三年,“暂时困难”有了转机,中央八字方针也不提了,代之以“阶级斗争为纲”。政治气候明显有大变化。如果说以“阶级斗争为纲”之前,躲避着做人还有一定可能性,那么,阶级斗争风浪越来越猛烈,躲避就成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事了。
一九六三年一月,我曾经报考中国科学:隋唐史专家贺昌群教授招考的研究生。那次招研究生,是在八字方针指导下为贯彻广州会议精神定下来的。由导师命题,公开报考,择优录取。全国共招隋唐史三名:中科:、中山大学、北京大学各一名。我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当做一次学习机会去考的。考前很刻苦地准备了三个月左右,生活还很苦,我模仿古贤范仲淹年轻时的苦学精神,每天煮一锅米粥,划成四块,饿了吃一块,每天坚持读书十二小时。考试还顺利,答题也发挥得比较满意。发榜前曾给贺先生去信,他回信说已录取,叫我先别张扬,等待正式通知。果然,一九六三年七月正式通知下来了,我当然很高兴,朋友们也向我祝贺。可是政治运动已经来临,叫“五反运动”,也叫“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内容是“反贪污盗窃、违法乱纪、铺张浪费、投机倒把、官僚主义”。本来,“五反”内容与我这样的普通教师无关。但校领导和系党支部把它变成整治教师的一个机会。政史系有八位教师被重点批判,排在四类,我也在其中;又因报考研究生之事,还成为八个重点中之重点。
我和政史系极左分子LGY关系很僵。LGY是北师大来的,出身城市贫民,党员。他不读书,不备课,工作可说是在拆烂污,地图上辨不清长江黄河哪个在南哪个在北,什么叫“绥靖”也不懂。可是他“斗争觉悟”和“批判精神”极强,每次运动都是充当打先锋的积极分子,许多人瞧不起他,但也怕他。他在我面前也总是表现得盛气凌人,横行霸道。我非常看不惯他,有时难免顶嘴。记得有一次自治区宣传部长来校作报告,把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贬得一钱不值,说《诗经》毫无价值,比不上大跃进民歌,《诗经》开篇写男女之爱,内容黄色,语言低级,如此云云,令人大惑不解。LGY对宣传部长报告大肆吹捧,说马列主义水平很高,对我们学习民族历史文化有极其重要的指导意义。我心直口快,对他说:“LGY同志水平高,一下子掌握了领导报告的精神,我们水平太低,理解不了,今后向LGY多学习。”LGY听出话里有话,居然对我翻了脸,破口大骂:“CBG,你小子竟敢讽刺人,你看你是什么东西!”这样闹得不欢而散,他从此对我怀恨在心。
“五反运动”中,党支部领导在商议是否批准我去读研究生,LGY就向领导献计,对我大肆攻击,说:“CBG有反动思想,要设法把他勾引出来,绝不能让他去读研究生。”党支部言听计从,一场阴谋暗算开始了。先是让两位支委找我谈话,表面上表扬鼓励我,然后严正地要求我在“五反运动”中主动“洗手洗澡”,清理思想,把一切想法毫无保留地向组织交代清楚,争取同志们帮助,好轻装上阵,成为国家真正有用之才。我是一个非常单纯幼稚的书呆子式人物,当时还感激涕零,决心不折不扣按组织要求去做。他们还布置和我同宿舍的刘老师偷看我的日记,查找一下有多少反动思想隐藏在心里,我根本毫不提防。在“五反运动”学习小组会上,我就红与专、三面红旗、中苏论战、社会主义制度、无产阶级专政等问题谈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和盘托出,虚心求教。这些问题,今天看来不过是普通常识,早成共识,根本不算什么问题,谁知会后他们把我的交心发言整理成一份单独材料,只摘交代问题中掐头去尾的个别词句,抹去自我批评的话,又加上“否定三面红旗”、“反对批修”、“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之类的标题,上报自治区党委。这样,我就成了宁夏大学“五反运动”中挖出来的有反动思想的教师代表,研究生的资格当然被取消了。“五反运动”后,对我下的结论是:(按小组鉴定的结论)“该同志对党的三面红旗及国内外阶级斗争问题曾有过严重错误认识。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能自觉检查问题,对问题有所认识,但仍有反复。同组织关系不够密切,主动依靠组织帮助不够。工作上有一定业务能力,也有钻劲,教学效果较好,能服从组织分配,积极参加体力劳动。希今后进一步加强阶级立场改造,积极学习毛主席着作,争取又红又专。”本稿比较客观一点,估计是Z君所写。后来支部重新研究,又写成第二稿:“对马列主义和党的方针政策有严重的错误认识,立场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未得到改造。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经分析帮助后,仍未彻底解决问题,与组织关系是疏远的,有距离,不能主动积极接受组织帮助。群众关系一般,工作一般。总之,政治上落后,并有一定反动思想。”这一稿就是上报区党委和寄往中科:的定稿,由政史系支部的三位先生定稿。
“五反运动”后,我的处境就一落千丈,岌岌乎可危了。每次运动政治排队当然属于四类,四类就是运动中的批判对象。还内定为“右派”,成为内控专政对象,连假日外出都有人监控汇报。这些都是改革开放后,档案渐渐公开之后才知道的。
一九六三年八月以后,我就再也不能上讲台了,降为总务部门工勤人员使用,有时跟着工人去贺兰山采集花木布置校园,有时下放食堂帮助挑水洗菜。这样,我只好把读书求学之类完全抛在脑后,忍听忍话做事,低着头走路,夹着尾巴做人,在宁大成为矮人三分的异类。不过我的内心并未丧失自尊,我就不相信人间真的会没有正义、良知,我就不相信一位纯洁无瑕的老实人命运会永远处在悲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