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春,我下放到宁大附中教务处任职员,主要任务是刻钢板、排课表、领学生劳动、协助管理图书等。附中教师好多毕业于宁大,应该是我学生一辈,但他们都知道我是问题中人物,也视我为异类,日子很难过。不久,“文革”风暴来了,我的遭遇当然是可想而知的。
“文革”初期,工作组进驻学校,从批“三家村”开始。我被当做牛鬼蛇神揪出来,完全是一件偶然而可笑的事。那时天天开会,歌颂毛主席四个伟大,背老三篇和语录,有一次轮到我发言,我说:“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理论的最高峰,是当代全世界劳动人民求解放的《圣经》。”话音未了,一位女将站起来大声驳斥说:“反革命分子CBG在肆无忌惮地攻击毛泽东思想,把毛泽东思想比作宗教圣经,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分辩了一句:“恩格斯也曾把《资本论》比喻为无产阶级的圣经”,却遭到了更大的围攻。我意识到大祸又临头了。果不其然,宁大附中党支部不久即指使若干运动中积极分子到宁大抄录我的“五反运动”档案材料以及我的交心材料,在全校最醒目的地方张贴公布。题目是:“看,CBG的反动灵魂!”分五个部分:一、攻击党的领导,二、攻击三面红旗,三、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四、攻击马列主义,五、修正主义观点。大字报最后号召:“从以上揭发的这些材料看,CBG是个十足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对党、对人民有刻骨仇恨。长期以来,一贯恶毒攻击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攻击党的领导,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攻击我党反对现代修正主义的斗争,攻击我们建设社会主义的三大法宝——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他站在反动立场上对革命事业无所不攻击,散布了大量反革命修正主义言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修正主义分子。革命的师生们,我们一定要把这个反动透顶的家伙揪住不放,彻底批判,彻底打倒!”(具名者共八人。时间为:1966年6月30日)
这是全校“文革”初大字报中,分量最重、批判锋芒最强、具名人物最有分量的大字报,一时间,校内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都集中在我身上,一点不了解情况的人也可以胡编乱造说我从小崇拜胡风,是个胡风分子,父亲是大地主,国民党统治时任商会会长,有民愤等等。运动最后定性八人为牛鬼蛇神,我当然在内。由这些人组成劳改队接受监督劳动。红卫兵运动起来了,全国笼罩在一片赤色恐怖中。银川城里不时传来抄家、挂牌、游斗、自杀之类的消息。我们也被集中看管居住,房门要终日打开,以备红卫兵随时破门而入抄家检查。这时,我很担心我的书信日记,万一抄家发现其中一两句“反动话”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岂非生命危险?于是提心吊胆地白天打好开水,深夜将书信日记撕碎浸泡在开水中,偷偷倒入厕所。处理了一个星期。幸好未被发觉,躲过了一关,稍稍安定下来。十年日记和几百封信都毁了,其中有不少珍贵物件,如吴昌硕的画册、诗文手稿,四川大学蒙文通先生对我读书笔记的批阅,缪钺先生的题词,贺昌群先生的回信,实在太可惜了。然而在那个时候,谁还能顾及这些东西呢?
劳改四个月,在红卫兵棍棒威胁下早出晚归,和泥做土坯,每天每人定量,完不成不能吃饭。劳改队由打成“牛鬼蛇神”的人组成,都是些文质彬彬的老病残兵(两位是原校领导——书记兼校长和教导主任,两个老右派,两个女教师,还有一位男老师)。我属于比较年轻又能干活的,故充当劳改队长。因为干的活重,体力支出多,两个月下来,大家都面黄肌瘦。干活完不成定额,延迟归来吃晚饭,食堂已关门,把饭放在食堂门口,早已冷却,还会拌上风沙,难以下咽之事也时有发生。一日中午,红卫兵放松看管,我们偷偷去学校对面新市场买了点食品回来,这时,红卫兵突然闯入,我因突受惊吓,昏厥过去。总之,几个月下来,生命已被折磨得快到了尽头。我从未用镜子照见自己形象。后来有好心人告诉我,那时大家担心你会被折磨致死,因为脸色非常难看,黄中带黑,头发蓬乱,像一堆干枯的松毛。不过我从未有过死的想法。已作最坏打算,大不了运动中被打成“右派”,开除回家。索性去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农民,生活到社会最底层的民众中间去。“彻底唯物主义”也就无所畏惧了。至于痛苦和恐惧,倒反而因麻木而消失了。每天休息下来抽一支烟,成了莫大享受。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不想了。
好了,“文革”的遭遇不必再饶舌下去,人们已经说得很多很多,成千上万折磨致死的人,他们的遭遇远比我惨酷百倍。我不过一个小小个案,并不具有典型意义。我相信,一切都会过去,一切又都不会过去。这一场由最高领袖亲自发动、全民族卷入的狂乱疯迷状态所造成的浩劫和恶孽,会永远留在民族的记忆中。今天社会种种现象,也无不打上那个时候留下的印记!
“四人帮”被粉碎,政治上拨乱反正,中华人民共和国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个人命运也随之发生了大改变。现在,我已退休,过着平静安闲幸福的生活。我深知幸福生活、和谐社会来之不易。我们要珍惜它,用实际行动扞卫它。笔者写这篇回忆录的初衷就是让年轻人懂得这个道理。岂有他哉!
韦卓民先生致王元化书简
元化世兄:
得读四纸来信,经已多日。承问关于《自然辩证法》与黑格尔判断分类问题,本应早日作答,但我于元月初旬,由于不慎,偶感风寒,发高烧三十九度六两日,服中药未能退烧,改服四环素一日,便能见效。小儿宝锷夫妇从小洪山科学:物理所闻讯前来探视,虽见烧退,但精力尚未复原,叮嘱保姆叫我连续卧床四日,以资休养,十三日始起床随意看书,而体力仍不如前。春节以来,一连几日,人来人往,极为高兴,就循例酧应,不免疲劳,今日始检出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略读《关于“认识的界限”》和《关于判断的分类》两段,使我联想到黑格尔和亚里斯多德在哲学思想上的联系和关系,乃重读多时未细读的亚里斯多德的《形而上学》(应中译为“纯哲学”)一书,颇觉对于世兄提出的问题之解答有所提示,故特先函奉告。如在沪上能借得此书,希涉猎一过,首先按吴寿彭氏的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页307~328,“附录——纲目(章节分析)”,只选读有关部分正文,对于研究黑氏的《小逻辑》不无小补,因为了理解《小逻辑》,不能不掌握作者的哲学思想背景也,不知世兄以为然否?如更有余暇,多看亚里斯多德的《形而上学》(应译为“纯哲学”较确切)一书及《柏拉图》的《理想国》,则对于欧洲近代的哲学也有极大的帮助,盖清流必须溯源也。
临书不尽欲言,顺颂
新春愉快并请转候令尊阖府,
恕不另。
卓民手复
74.2.1于武昌华中村
元化世兄:
二月十五日得读一书后,由于种种原因,久未通信,前周由令舅母许海兰教授处转来本月二十六日大札并肉松香糖各一包,既惠瑶函复赠嘉品,不胜感谢!得悉近来欠安,加之以令尊年老,令堂抱病,会任惦念。不知现况何似,便祈示悉。河山远隔,未能趋候,实深歉仄,请转致候。
英人布拉德来的《逻辑原理》一书,曩在英国研究时曾涉猎一遍,但当时布拉德来氏已为其同时代另一英国形式逻辑家鲍山克所掩盖,故研究时只以鲍山克氏云《逻辑》为蓝本,而两氏之学,一般认为鲁卫之政,其实鲍山克多取材于黑格尔而布拉德来则较接近于康德也。愚意两书暂可不读,如世兄能读英文,则鲍山克的《逻辑撮要》原英文本EssentialsofLogic,言简意赅,仅百余页,不似前两书之卷帙浩繁也。两氏之逻辑均属心理逻辑派。
唯识宗实是大乘各宗除密宗外最难掌握的。一般读此宗之经,以《解深密经》入手,而读论,则先读《二十唯识论》,近人熊十力先生着有《新唯识论》,但不能与北京之十一论并列也。《佛家名相通释》不知何人所作,如以唯识论比诸马赫,阿芬那留斯则未免近于勉强。
詹姆士的《心理学原理》,原书两厚卷,至今仍是心理学的名着,但某些内容已嫌过时,其可读者已为哈佛同学粤人唐钺选译,(其“习惯”一章尤为精辟。)不知沪上仍能购得否?
我未译着已垂十载,去年北京商务印书馆曾索去旧译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一稿连加注都五十五万言,迄未刊出。该译原是该馆所初译,据云旧译三种均不合用,故来书约我重译,但近来各出版社忙于刊出批林批孔有关书籍,未遑顾及西洋各书也。自从去秋参加批林批孔,讲解《论语》、《中庸》两书,原已着手编写的“黑格尔《小逻辑》评注”中断了七月,上月始恢复旧时工作,但每周只能用四日的功夫而年老力衰,一日不能超过五小时的脑力工作,故此作需时一年又两月,全稿估计在七十万字左右。知注并闻。
匆:谨复,顺颂
近安。令尊令堂前祈代致候。
卓民手复74.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