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悦读MOOK(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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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议论风生(2)

今年《李白》重排,我终于在剧组把心里话说了。我说,那句台词没有错!第一,没有否定官场,作为国家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官场一直存在。本剧江边一场就曾借纪许氏之口说出,“读书人想为百姓做点事,不当官有啥法子?”第二,只要官场存在,就会有混与不混两种官员;第三,语境里分明实指惠仲明,李白骂“混账东西”,自然是惠仲明了,谈不上“辩证”与否;第四,即使话语存在片面性,那也是李白的台词,不能等同于作家的思想。我又说,《李白》一剧已收入我自家的文集,文集里我保留着原台词;这次重排,我希望把那句改了的台词在舞台上恢复过来,文责自负,我愿承担由兹引起的一切后果。导演和主演欣然同意。

舞台上,戏演到此处,赫然出彩。观众会心又公道,反响热烈而平和,是另一种形态的“诗教”,所谓“温柔敦厚”是也!

创作与评论之间的互动不需要妥协。

编剧有“特权”。

具体地说,历史剧的编剧可以有效地攫取历史学家的科研成果。倘若换成诗僧皎然《诗式》中的说法,也可以叫“偷”。只要高手“才巧意精”,偷得奇绝,那么史家,还有史学界,都会笑着“从其漏网”。

我在剧本构思的过程中,大量吸纳了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一书的研究成果。这部诞生于“文革”年代的历史着作在学界多少受些非议。在下不敢人云亦云,便认真研读了该书。我惊异地发现,尽管有不敢苟同之处,但那毕竟是大家之作!该书立论大胆有创见,求证小心有底气,兼有翔实的史料,游乎其间的是一种学界罕见的创新精神和“藩篱尽毁”的霸气。

比如,《永王东巡歌》现存十一首,该书认为应该只有十首,现存十一首中的第九首是伪作,因为它“把永王比成唐太宗,而且超过了秦皇汉武,比拟的不伦不类,和其他十首也不协调”,同时推论“是永王幕府中人所增益”,该书还提出另一个参照系,即李白“其后不久作的《上皇西巡南京歌》也只有十首,显然是仿效大小雅以十首为一‘什’的办法……”崇论闳议,朗朗然。

我很赞赏该书的论述。我把《永王东巡歌》第九首作为李白从璘谋逆案的重要“证据”来处理,由此锻造出一条戏剧链。我感谢我的本家前辈郭沫若先生!(郭老与我家乡饶平郭氏同出福建,饶平郭氏系明季入粤,郭老族人系清初入川,有郭老散文《芭蕉花》可为证)是郭老的科学考证启发了我的戏剧思维,我把郭老的研究成果转化为艺术创新,或曰:“偷”。

于是乎有一个文化现象引人遐思。史学家在论据并不充分的情况下,不敢妄作论断,他必须小心翼翼等待着新论据浮出水面;文学家则不然,史料或记载中闪烁、暧昧乃至语焉不详的去处,恰恰是想象力得以驰骋的广阔天宇。《李白》的许多情节缘此而来。

将史学家的研究成果付诸想象,催生形象,是史剧家的“特权”。遗憾的是,“特权”在前,人偏不用(或者说,没本事用),却昏昏然陶醉于低品位的“戏说”,呜呼哀哉!

突兀歧出的史论

伍立杨

近时看南明史料甚多,后世历史学家评述此段史实的着作,以顾诚先生的《南明史》最厚重。但这厚重似乎只能指其篇幅而言。盖其辨析结果,颇有突兀歧出的走火之论,极关键处俱不中的,令其学术价值大打折扣。

顾诚先生说:

至于南明政权的腐朽、内讧本书同样作了如实的揭露。读者不难发现,书中不仅鞭笞了朱由崧、朱常淓、朱由榔等南明统治者的昏庸懦弱,对一些直到现在仍备受人们景仰的人物如史可法、何腾蛟、瞿式耜、郑成功都颇有微词。有的读者可能会问:你对南明许多杰出人物是不是指责得过分了一点?我的回答很简单,如果这些着名人物都像历来的史籍描写的那么完美,南明根本不会灭亡,这些人也将作为明朝的中兴将相名垂青史(《南明史·序论》)。

这样的论断,真可说是醉汉打枪,随意之至,以为中的,而偏离靶心不少。

世上本没有在任何时、地都能手定乾坤处置任何危难的人。坏的制度,将好人变成坏人。国家强于社会,体制的力量淹没个人,如海浮槎。好人难有大作为。史可法、瞿式耜、郑成功他们的杰出品行,或曰完美度,并不能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满足人群的预期,并独力旋转乾坤。他们即使达到作者想象中的完美标准,南明同样会灭亡。

他们尽了最后的心力。不能把坏制度的弱点加在他们身上。反而他们的处境,数百年后仍令人一掬伤心之泪。晚明业已陷入专制朽坏周期率的死穴,他们所受的掣肘太多太多。干呢,干不起来,笑呢,绝无此理,哭呢,不像话!

正因其优异“完美”,其所受压制越烈,所受邪恶势力的聚焦打击也越沉重。较之入侵者和腐朽当道,他们恰恰是老百姓微弱可怜的希望。

如果说,制度对邪恶的压制消弥可起到能动的作用,则“南明根本不会灭亡”倒还似乎可以成立;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专制实体的朽坏,无论内外因,总不能维持其命运于永久。当时外族来侵略,令明帝国解体。后则混杂通婚融合之。但他们当时汹汹而来之际,无论明朝怎样腐朽,他们前来,却并不是推翻专制、打击腐朽,不过是乘其危而遂其欲。城破之日,迁怒于老百姓,放肆杀戮,可百姓并未得罪他。今有人以当下眼光视往事,他们今天完全不能想象先人是怎样从那场浩劫中活过来,煞有介事以为抵抗错误。难道应该引颈受戮吗?须知,他们是杀戮来的,是窃掠来的,是镇压来的,是蹂躏来的,是持刀挥鞭来的……不是送压缩饼干也不是送美国罐头更不是送自由的生活方式而来的……他们所依赖为统治合法性的背景,乃是皮鞭大棒和刀枪炮。

左光斗在京担任主考的时候,在郊区的庙宇里遇到复习应考的史可法。风雪严寒,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左公即解下貂皮袍子盖在他身上。后来考试时又将他批为第一。他已看出文卷中的担当,等到左公被魏忠贤构陷下狱,备受酷刑,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脱尽,史可法去探望他,呜咽不止。而左公以糜烂之国事晓谕,力促其离开。史可法后来流涕告人:“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这是方苞的名文《左忠毅公逸事》所载。可窥史可法的精神资源之所由来,他的良知、以及作为民意代表的份量。

史、瞿、郑这几位梁柱,国难当头,他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并非尽为一家一姓之天下,实在也是对深重民瘼、人间疾苦,念兹在兹,而作悲壮的一搏。制度决定人的命运,而非完美度。完美度,也不能替坏制度背黑锅。

顾先生乃做学问的典范,他着《南明史》,看了一千余种相关资料,有的相当偏僻。端的是皓首穷经,令犄角旮旯资料无遗类,即资深同行专家也极为赞佩。这本来是他所独有别人略无的巨大优长。但其问题在于,一者综合辨别能力稍逊,不能以调和鼎鼐之力手定乾坤;一者运用资料阐明观点时严重走偏,令其价值失色不少。所以他的强势未能转化为优势,徒呼奈何。

由商到文且商且文

黄友斌

二○○七年六月六日,商务印书馆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纪念会,喜庆建立一百一十周年。会后的一篇新闻通稿上,罗列了商务印书馆的元老:夏瑞芳、张元济、陈云、王云五、高梦旦、茅盾、胡愈之、叶圣陶、郑振铎、周建人、陈叔通、竺可桢、黄宾虹、袁翰青、陈翰伯、陈原……

这串名单中,遗漏了一位开创者:印有模。

印有模(1863-1915),字锡璋,嘉定娄塘镇人。少时随父在上海日新盛布号习商。光绪九年(1883)在上海、娄塘等地开办纱厂、农场。光绪二十七年(1901),商务印书馆扩大规模,印有模出资,成为该馆的主要股东。民国二年(1913),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夏瑞芳遭暗杀,董事会推举印有模继任第二任经理。民国四年(1915),印有模去日本治病,十一月十六日病逝,终年五十二岁。

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是重文轻商。印有模虽然当过一年多时间的商务印书馆经理,从事印刷出版的文化事业,但是,一来他时间短、二来他还有自己的实业,所以,在文人们眼里,他只能算是个商人,创建商务印书馆的功劳被人忽略,现在,甚至名字也给抹掉!

让我们还原历史真相,看看印有模对商务印书馆、对中国现代出版事业所起的作用吧。

商务印书馆创立于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当时,夏瑞芳、鲍咸恩、鲍咸昌、高凤池四位集资三千七百五十元,买了几台手摇脚踏的小印刷机,租了几间房子,办成了一个小印刷所,取名商务印书馆,意思是为商界提供印刷服务。

一九○○年,日本人开设的修文印书局无意继续经营,拟廉价出售。

夏瑞芳几位过去都是排字工人,印书馆刚开办,并无雄厚之实力,于是,青浦人夏瑞芳便找到嘉定人印有模,请求投资,买下当时上海最大的印刷所——修文印书局。闸北纱厂的老板印有模十分爽快,事情很快办成。商务印书馆便成了一家设备齐全、先进,不仅能印一般商业文件,而且能印中文、西文、日文书籍的现代化印刷所。

这次兼并,对商务印书馆的发展关系巨大。高凤池在三十多年后回忆说:“商务基础之稳固乃发轫于此。”

可以说,印有模对商务印书馆,是关键时刻做了一次关键投资。此间,印有模与蔡元培、张元济等合作,自编、自译、自印和自行发行各种图书。

而让商务印书馆走上规模化经营之路的,是此后与日本人的合作。这次合作,也是印有模的积极斡旋。

原亮三郎是日本金港堂书店的创办人,当时,原亮三郎的三女婿山本条太郎担任山井洋行上海支店的店长(也称三井洋行经理),条太郎,就是印有模在闸北办纱厂的合伙人。

一九○三年,经印有模、条太郎反复游说,原亮三郎投资十万元,入股商务印书馆。原亮三郎的加入,使商务印书馆成了一家总资本二十万元的合资有限公司。

那么,印有模为什么看中了原亮三郎的资金呢?原来,金港堂在日本是以出教科书闻名的,是明治年间日本四大教科书出版社之一,编辑方面有人才,经营方面有经验。

一九○五年,清政府正式废除科举制度,各地兴办新式学堂热情高涨。办新式学堂必须有新教科书,合资后的商务印书馆便及时编纂了《最新国文教科书》、《最新小学教科书》等一批教科书,获利巨大。

这次中日合资,商务印书馆获得了资金、扩充了机构、网罗了人才、增购了机器、引进了技术。从一个以经营印刷为主的企业变成了全面经营编辑、出版、印刷、发行的综合性文化出版大企业。

一九○七年,商务印书馆在闸北宝山路建成占地八十余亩的总厂,包括四个印刷所和编译所等。以后,又在闸北天通庵路设立第五印刷所,并先后在北京、香港设立分厂。还陆续在国内各省市及香港、新加坡等处设立分馆,前后共八十余处。一九一二年在河南路二一一号建造总发行所新楼。

合资后,董事会董事中方二位日方二位,后来变成中方三位日方二位,印有模一直担任董事,是一位懂经营善管理有眼光能把握企业发展的关键人物。

也正因为如此,夏瑞芳被刺身亡后,印有模得到董事会的一致推荐,出任总经理。

他招募人才,大量编译西学着作,创办发行所,向全国发行图书。民国四年(1915),商务印书馆编印的《辞源》出版,印有模亲自担任该书的发行人。

民国元年(1912),在考察国外电报业后,印有模萌发了创立汉语电报编码系统的设想。招集人才,耗资数万,费时三年,以语词之相互关联为条件,编成十余万言的电报编码书,为国内电讯界普遍采用,印有模因此也被称为是中国电报业的先驱。

以“开启民智、昌明教育、普及知识、传播文化、扶助学术”为宗旨的商务印书馆,在自己的历史上,遗漏这样一位“有魄力、有远见、有调度、有经营能力”的总经理,没道理,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