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耀东先生八十华诞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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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文章背后的风景

——祝贺陆耀东先生80大寿马俊山(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我跟中良学兄是陆耀东先生指导的第一届研究生,1982年初进武汉大学,1984年末毕业。当时,武大尚未取得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硕士授予权,我们的学位是1986年补授的。全面总结陆先生的学术成就,回顾他为武汉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建设所做出的巨大贡献,远不是我这篇短文所能胜任的。我只能说说文章背后的陆先生。

我们进武大的时候,陆先生已经是研究新诗和鲁迅的著名学者。他给我们开的课,先是鲁迅研究,后是二十年代新诗流派研究。上课时讲的,都是陆师正在写或已经写好了的文章,后来都出了书。课就在南三区陆师家里上,每当我们进屋时,桌子上早就摆好了讲义,还有三杯绿茶,一人一杯。陆师讲课,口音略带点儿湖南味,不浓,声音细小柔和,不紧不慢,就像是点点春雨,直落入你的心田。在我的记忆里,陆师脾气特别好,从不疾言厉色。记得有一次看过我交的一篇作业后,陆师指着里边的错别字说:“你得注意这个问题。如果你在黑板上写错一个字,学生会记你一辈子,让你永远洗刷不掉。”口气仍是淡淡的,声音也是轻轻的,生怕伤了学生的尊心,但在我听来却有千钧的份量,真的一辈子都忘不掉。等我把论文拿回来一看,只见里边所有的字句错误都用红笔做了标注,就像批改中学生作文一样。吾师其严格也如父执,其慈祥也如母爱。

有一次讲到郭沫若,陆先生拿出“文革”前出版的《沫若文集》,让我们看郭老后来是如何修改其早期诗文的。不少书页的版心两侧及天头地角,都写满了字,内容是各个版本的异同比较。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才知道现代文学研究中还有个版本问题,即使是大作家,有些说法也是靠不住的。特别是当其身处高位的时候,免不了为了自己的羽毛和地位而悔其少作。所以,为了存真求实,现代文学研究必须在资料的搜集和辨析上狠下功夫。记得陆师曾经说过,做学问,最好的办法是笨办法。我理解,这个“笨”不是愚蠢而是扎实,它意味着脚踏实地,从根本做起。基础做好了,才能起高楼。

然而,由于解放前的连年战乱和解放后的不停“运动”,现代文学资料,如旧的期刊、报纸、书籍等出版物毁损严重。特别是武大在西迁乐山的过程中,成船的报刊资料被日机炸沉江底。所以,在武大做现代文学研究,资料便成了一大难题。当时虽然已经有了复印机,但数量很少,而且故障不断,费用挺高,使用起来不方便。所以,人们还得靠卡片和笔记来收集材料。据我所知,陆先生不大用卡片,而是用稿纸抄。把稿纸折起来装订成册,然后两面抄写。特别是诗集,更是整本整本地抄。自己抄,也动员家人跟着一起抄。我毕业以后,不少学界前辈都曾跟我谈到过,在一些图书馆里目睹陆师一家人抄书的动人情形。日积月累,陆师竟然抄了一书架资料。这样做,在今天看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但在当时的条件下,这却是破解资料匮乏的唯一办法。正是靠着这种笨办法,陆先生为武大的现代文学研究构筑了一个学术高地。

做学问难,做真学问更难,在中国做真学问比登天还难。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资料短缺。在中国,历史资料的收藏和利用,从来就不是个简单的学术问题。从秦始皇开始,就跟政治挂上钩了。因为,历史资料一旦成为后人论说的对象,就有可能重获生命而进入现实语境,从而影响现实。所以,历朝历代统治者,对待前朝旧物常常是肆意糟践,不弄到面目全非誓不罢休。特别是对前朝的成就,更是竭力毁损贬低,以突现吾皇空前之伟业。许多胡说八道都是建立在虚假材料之上,或根本没有材料支持的。其实,这方面的统计资料很多,但都被封存在各地的档案馆里。所以,除了重复官方的结论以外,学者们几乎没有别的选择。而历史之门一旦打开,一切现实的谎言都将不攻自破。因此,在上世纪80年代初那些乍暖还寒,不时有极左思潮沉渣泛起的学术气氛里,强调原始资料,强调从头做起,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它是实事求是和思想解放精神在现代文学研究中的生动体现。

众所周知,研究现代文学,除了材料短缺之外,还有个思想环境的影响,特别是左的风气曾经一度地干扰了现代文学研究。

这种特立独行,不为风气所动的精神,是中国人文知识分子最可宝贵的品格。它构成陆师文章后面的一道亮丽风景,为武大增添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