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耀东先生八十华诞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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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珞珈山常青

张中良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1982年2月初,我从冰天雪地的东辽河畔,来到满目青翠的珞珈山。细柔的雨丝轻拂着面庞,让人感受到南国的春意。

第一次见到陆先生,是在中文系导师与研究生集体见面会上,哪位领导主持,印象已经淡漠,但陆先生的几句话让我记忆犹新:“研究生年轻敏感,上学期间某个方面可能会超过老师,但要整体上超越,还需要几年积累、磨砺。”年轻人好不容易闯过了考试关,进入名校,很容易沾沾自喜,先生当年的提醒,不仅对于我,而且对于今天的年轻学子也同样适用。

我本科是七七级,即文革结束以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我们那一届的优势在于社会阅历丰富,压抑多年的上学愿望得以实现,学习异常刻苦。但是,一则中学阶段闹文革,没有学到多少知识,二则思想解放刚刚起步,教材、图书的开放尚有种种局限,自己的知识积累与学术训练多有不足。研究生考试中有一道题——“如何评价老舍早期三部长篇小说”,我那时尚未读过老舍《骆驼祥子》之前的作品,连《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与《二马》的篇名也记不完全,这道15分的大题一字未答,一分未得,知识水平可见一斑。考试在老舍这里马失前蹄,入学以后,我便从老舍早期小说读起,写的第一篇“论文”,是探讨老舍早期小说人物的结局,题目是《你往哪里逃?》。我只是注意到作品中的一种现象,就此提出问题,而缺少深入的分析。先生看后自然不会满意,但也没有批评,只是表示,要加强写作训练。我顺嘴说在本科时上过写作课,先生回应说,只上写作课怕是学不会写论文。

从1974年起,我在省报等媒体发表过二人转、散文、报道、通讯、理论文章等,总共有几十篇,但学术论文怎么写,本科阶段还懵懵懂懂,有了明确的论文意识是从珞珈山开始的。我和马俊山兄是武汉大学中文系招收的第一届现代文学硕士生。当时合署招生的是毕奂午先生与陆耀东先生,关于现代文学史问题的讨论课在毕先生家里上,20年代诗歌流派课在陆先生家里上,平常的学习与毕业论文的指导则全由陆先生负责。从如何查阅第一手资料,到怎样锤炼思路、形成论文,直至语汇的选择、标点的斟酌,陆先生真说得上把手指教。几经修改,我终于写出了一篇算得上论文的论文——《浅谈老舍〈离婚〉的喜剧特色》,经陆先生推荐,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4年第2期,这是我第一次在正式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欣喜之情难以言表。接到两本刊物,我自己留下一本,呈给先生一本,用了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典,题字“喜托龙门之念”,用以表达我的感恩之心。第二篇论文《论茅盾五四时期的文艺思想特色》,论题是陆先生拟订的,我写出之后,先生的批语是“还可以”,推荐发表于《茅盾研究》第2辑。

陆先生对我们要求很严格,轻易不表扬,最高评价是“还可以”。先生对我的内向、木讷大概有些不以为然,入学不久,先生说那么多考生都迫不及待地写信打听录取消息,你是最后一个来信的。有一次,先生看着我与俊山说,你们俩若是加在一块就好了。说完,先生笑了,我们也惭愧地笑了。等到毕业时,研究生院评选先进,我与俊山都发表了两篇论文,不相上下,不好定哪一个优秀,最后,现代文学专业被评为优秀专业。一天晚上,我从学校展示研究生培养成果的橱窗前路过,灯光下,看见我与俊山的论文名列其中,橱窗的一角还有两只小壁虎顽皮地眨动着亮晶晶的眼睛,当时我特别希望陆先生也从那里经过,想象着若是看到同样的场景,先生也许要会心一笑吧。

先生对学生付出多少心血,言语岂能道尽!等到后来我自己也指导学生时,才有了深切的体味。先生总是那么忙碌,为学科建设,为学术研究,也为了培养学生。每次去先生家里,他总是在工作状态之中起身。1984年春,先生为了给《中国文学家传略》写传去北京访问冯至先生,我们一路同行,看到即使在列车行进中,先生也在紧张地校对一份校样。在我的印象中,先生总是那么忙碌,连走路都像一阵风。只有如此辛勤忙碌,才会有鲁迅研究、《徐志摩评传》、《冯至传》、《二十年代中国各流派诗人论》、《中国新诗史》等丰硕的成果吧。

毕业以后,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总是能够感受到先生的关心。1986年,在北京出席鲁迅研讨会,正好赶上出版社售书,我看见有陆先生的《徐志摩评传》,赶紧买了一本,不巧被先生发现,非得从钱包里掏出书款给我,然后在书的扉页题字见赠。1998年太原年会,我被安排大会发言。休息时,先生婉转地批评我发言不看正面。我着实惭愧,第一次在百余人的学术会议上发言,有点紧张,再则陆先生就在会场中央坐着,我下意识地回避先生的眼光。2006年大连年会,看了我在会上的表现,陆先生笑着对我说:“现在放得开了,成熟了。”会议期间,在老虎滩散步时,先生借用归有光《文章指南》的“先放后收”,希望我适当集中精力,收缩战线。先生早年从鲁迅研究起步,同时也做新诗研究,后来在新诗研究方面取得了更多的重要成果。在校时,先生对我们说,研究要有一个点,但面不能太窄,太窄了将来转型有难度。我想,这是先生的经验之谈。现在,先生大概看我放得太宽了,又希望我适当地收一收,这的确是中肯的建议。90年代初,我在北京完成博士学业,又去日本留学一年,归国后为了有一间宿舍安身,便找了一份行政工作,白天上班,晚上才能做一点自己喜欢的学术工作。在这种情况下,有几年接了一些合作项目,或是率性而为,写一点自己想写的文章。这样一来,面铺得很宽,除了先前做过的老舍研究、杂文研究之外,又涉猎过弗洛伊德、日本文学、比较文学、现代文学图志与小说研究等,还写了不少文化评论、散文随笔。这种状况,到了90年代末进文学所之后已经有所改观。但先生一定是对我前几年的“摊大饼”印象很深,所以才会提醒我要适当地“收”。转瞬间,我已经到了当年陆先生送我们毕业时的年龄,人生苦短,一个人一辈子能够做好一两件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的确应该集中精力做一点有个性的深度研究了,否则,在现代文学学术长廊上,哪里有我的一席之地?

陆先生对弟子学术上要求严格,但生活上却十分体贴。记得入学之初,陆先生在家里款待我们,谢韵梅老师亲自下厨,那是我第一次吃腊肉。可是,我是多么的不懂事,当师母问我是否吃得惯南方饮食时,我没有说腊肉多么好吃,反而说湖北的大米不如东北的大米可口。我后来想,先生与师母心里一定会哂笑我这个不省事的学生吧。毕业前夕,先生在家中设宴送别,我想到三年来先生的细心指教,心中充满了感激,不胜酒力的我竟然喝出了轻功了得的感觉。

我在珞珈山的怀抱里度过了三年愉快的时光。三月里陶醉于老斋舍前樱花的烂漫,八月间饱享着窗前的桂花浓香,盛夏时自有满山的高大乔木遮荫,冬日里到户外享受着温煦的阳光。春雨潇潇中报到,冬雪飘飘中辞行,无论走到哪里,我的心中都永远矗立着郁郁葱葱的珞珈山,满山青翠中透射出陆先生严厉而慈祥的目光。

2009年3月4日起笔,3月26日改定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