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锡章
(华中科技大学文学院教授,院长)
今年是陆耀东师八十华诞。我以拜识先生27年经历所形成的印象,写下这些文字,作为我的祝辞。
有幸拜识先生已是27年前的1982年的事了。此前,我同门77级陈瑞琳毕业前报考研究生,所报导师正是陆先生,我孤陋寡闻,直到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先生的大名。同年,我考到川大,师从李昌陟先生,攻读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硕士学位,正是进校不久,就与陆师相见了。这年金秋十月,川大为纪念郭沫若诞辰90周年,主办了学术讨论会。一时,现代文学研究界大家名家云集,我也是第一次目睹先生们的风采,我久仰的陆师也在会上得以拜见。因同门考研的缘故,我斗胆主动找陆师请教,没想到,先生异常平易和蔼,没有丝毫名家的架子。会期几天,我也长伴先生左右,请教学术,聆听教诲,收获颇丰,感受益深。会议结束,匆匆的结识以为会因天各一方而中断。没想到,三年后,因缘续结,直到今日以至永远。不知是什么原因,毕业时我选择到了当时的华中工学院中文系工作。来前,我跟学长、老师王富仁汇报了我的情况。他在回信中,嘱咐我到汉后,一定要多向陆师、陈安湖师、易竹贤师、黄曼君师等请教学习。从此,与先生交往日多,虽未入先生门墙,可先生视我如己出,和先生弟子一样,享受学生的同等待遇。后来,蒙先生不弃,收为门徒,遗憾的是,至今还没出门,这自然有负先生厚望,但我却感荣幸,就这样当一辈子先生的关门又永不关门的弟子,真好!
是的,当先生的弟子真好。
奖掖后进是先生始终如一的态度。无论是自己的学生或其他老师其他学校的学生,尤其是武汉、湖北相关学科的学生和青年教师,先生从来都是一视同仁,关心成长,指点学术,受惠良多,我自己亦然。我是1985年到武汉工作的,那时,学术上刚刚起步,整体上还没入门,可又想早点出道,先生对我们这些后学的心思是理解的。因此,只要有机会,他总是想法予以提携。那时,先生主持省文学学会的工作,为繁荣湖北文学学术研究,学会不定期编辑出版学会会刊《中国文学研究》。组稿时,先生总想到年轻人,尽可能为大家提供发表论文的机会,我那时就有两篇文章在先生的指导和帮助下得以面世。这对于一个刚开始学术研究的年轻人来说,是多么地重要,把自己的想法变成铅字,在那个时候又是多么地令人激动!在八十年代,学术活跃,学术会议频繁,可青年受邀机会甚少。先生总是极力向主办方陈情,积极推荐,让年轻人参加会议。我在那时参加过丁玲和冰心的学术讨论会,就是先生推荐的结果。不仅如此,只要有机会,先生总希望把年轻人推到学会中去,让他们在学会里受到学术熏陶和学术组织能力的锻炼。在八十年代后期,现代文学在成都开年会,先生问我去不去,我因无象样的文章,就没去与会。后来先生对我说,他想推我进理事会。我听后,既为先生奖掖后进的胸怀所感动,又为自己学术无成而羞愧。
严格规范是先生指导学生的不动原则。在武大文学院,在珞珈山下的武大校园里,在现代文学研究界,陆师对学生学术上的要求,可谓严名远播。同门常讲,在第一次见先生之前,或第一次送文章给先生审阅时,总有惴惴不安之感,生怕难以接近或当面挨训。但真的接触后,陆师之严,则别有一番感动且受益终身。先生之严,不是为人的“严苛”,不是不尽情理的专断,而是对学生学术的基本要求。青年学生刚从事学术工作,很易心浮气燥,急于求成。书没读上几本,材料没有掌握,观点没有完全成立,逻辑框架也没成型,就信然下笔,敷衍成篇。此时如送先生处,无论是论文,还是课程文章,那是绝对不可能过关的,挨克不可避免。不过,他不是简单否定就撒手不管,而是从选题到材料的重新收集再到观点的提炼,从内容的更合理安排到语言文字的表达,都一一指明,并开出有关文献目录,让学生重新学习、思考、再组织。他常告诫学生要沉得下去,深得下去,做学问写文章或书,在新观点、新材料、新方法方面,至少有一点是有新意的。他还特别强调材料的“细”和分析的“细”。所以,他要求学生总是不断修改文章,直到在学生能力范围之内无法再提高了才会放手。其实,这种“严”,准确讲是“严谨”之“严”,是一个从事学术研究者的根本性的治学方法和态度。记得我在八十年代中期写了一篇关于“五四”抒情小说的文章请先生审定,过一段时间我去取稿时,发现他在我的稿子上用红笔改动甚多,观点材料以及文字都有大量修改,连标点符号运用不当处,都一一纠正过来。此文后来能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得以发表,其实是深得先生严格与严谨之益的。我这个人生性散漫,凡事都不很认真,后来做人做事或做学问,认真了一些,除了在大学时受到老师们的教诲外,后来主要应归功于先生的言传身教。这种治学的态度,在今天的学术环境下,更应继承发扬光大。虽然我自己也难以达到先生的境界,但我总要求我的学生努力努力再努力,尽可能地接近先生及前辈学者所建立的这种优秀的学术传统。
待人君子是先生一生秉持的人格特征。在与人的日常交往中,无论学生、同事、朋友,还是与其他没有直接关系的人,他总是以君子风范一视同仁。先生秉性耿介,心地宽厚,平和淡定。他可以就事论事,直言不讳,但决不盛气凌人,严肃而又温和,持守原则而又平易,诚敬谦虚、淡泊名利。他有脾气,也会生气,但他能理性地控制自如,即使批评人,和风细雨,不怒而威。与先生交往27年,我从没见过他对别人吹胡子瞪眼睛,可是,你能感受到在平和的交往中,他的原则,他做人的底线及人格操守。对学生的作品,他既不惮肯定,也不吝批评,完全与时下一些所谓学人不同:要么无原则的溢美,要么进行非学术的恶评。对学生,如在学术上有点收获,他自然感到欣慰,如学生有背学术规范,即使问题并不严重,他也决不护短。这是学术的道德要求,更是做人的应有境界。先生总是以自己的行为,润物细无声地影响着学生,感染着别人。弟子之外的凡与先生有过或学术或日常交往者,与学生们的感受非常一致,每每谈及,敬意油然而生。
先生著述甚丰,每当著作面世,就会送书给学生们,从写在书上的赠词可见先生的古道君子之风。或称“某某君”,或云“某某兄”,或曰“某某契弟”,在这里,没有居高临下的“师道尊严”。呈现出的是平等的君子风范。在当今的一些不良社会风气的影响下,师德受到侵蚀,极个别甚至到了寡廉鲜耻的地步,所谓存在的师生之间的“潜规则”便是。和先生交往,则相对简单,就是古训“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从不给学生添麻烦,从未向任何学生伸手,绝对不会利用老师身份所掌握的一定的权力,和学生做交易或通过管卡压谋取某种不当利益。即使有事不得不需要学生出力,也是以商量征询的口气,不会开口要学生无原则无条件办事。先生对物质要求甚低,除了每天喝少许酒的爱好外,没有过多的其它嗜好。作为学生,尊师理所当然,因此,在汉弟子或在外地学生,逢年过节,总想以各种方式表达心意。一般电话,有时也去先生家里。先生总是要请学生吃饭,或家宴,或餐馆,否则,其心不安。学生家如有小孩,往往还有所回赠。弟子中如有孩子升学读书,他和师母总会以物质方式表达祝贺和鼓励。作为学生,一生能投在这样的老师门下,是何等的幸福!
执着学术是先生生命的基点。他五十年代初毕业留校任教后,与学术就结下了不解之缘。自我认识先生以来,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对学术的忠诚与敬畏。学术是他的生命,生命意味着就是学术。在他五十岁前,由于特殊的社会政治环境,真正的学术研究氛围根本谈不上,但先生却没有放弃自甘沉沦,除了进行那时主流认可的学术研究之外,主要是在学术贮备方面下了不少工夫,这为近30年的研究打下了较好的基础。上世纪70年代后期,学术开始复兴,但研究资料奇缺,为研究新诗,先生便自费到北京上海手抄以前出版的新诗集,前后共抄160多种。他穷多年之力,不惜血本收集新诗集,其数量和品种国内无出其右。可以想象,没有对学术的忠诚与执着,没有将学术视为生命组成的精神,能付出这么大的心血吗?这需要时间和坚强的毅力,需要巨大的生命的付出啊!每当我想到此事,每当看到那些抄写工整的书,心灵就受到震撼,也为自己的荒疏而汗颜。正是有了这样的工夫,先生新诗研究成就斐然,已成学界公论,多有名家大家的评价在世。
先生退休时已70有余,本可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但先生一定要了却他一生的重要的学术心愿:完成《中国新诗史》的写作。这些年来。先生身体屡有不适,尤其是到了秋冬,支气管发作,有时相当痛苦,可先生以其顽强的信念和坚强的意志,忍受着病痛的巨大折磨,坚持一天写1000字的速度,终于完成了计划三卷的前两卷,第一卷已出版,学界评价很高,第二卷也已付梓,不久将面世。我是俗人,也没有先生那样的学术境界和最高的追求,所以我劝他不用写下去了,身体是最要紧的,可他根本不听。诚然,从学术的意义讲,完成这一重要著作,功德无量。可作为学生,又真正希望先生健康长寿。理性与情感,不可避免发生着冲突。在这里,我只能说,先生,多加保重!
任何语言的表达都是有局限的,我仅仅是以印象式的文字,略为表达我对先生的感谢和永远景仰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