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容易就能学会,等会我教你。罗树森执意要送给我。只要你老骑,我肯定你身体能好起来。见我还不点头,他又说,要不然,算是你替我保管它行吗?我一回来你就还我。你还可以骑着它去金店,去金店钓鱼。
钓鱼这理由打动了我,我答应收下罗树森的三轮车。
他一下子就脸上放光,像是很感激。这车我专门清洗过,还上过油,虽破旧,但骑着舒服。不信你试试。
我哪会?
对了,我忘了这个。来,我告诉你骑车的诀窍。
事实上,罗树森的三轮车对我很管用。我早晚骑着它锻炼,骑着它上医院。我越来越熟悉了车把手车篷车链条,和车两边的踏板。刹车是一块铁条,竖在车把手的下面,由手控制,往下一按车就能停下来。铃铛清脆地响着。我在人缝和车丛间骑着它,有一种游动和滑行的感觉。这是以前坐车和行走时,从不曾有过的感觉。我慢慢体会到了罗树森对车的喜爱,它好像变成了骑者身体的一部分。
而要达到这种境界,我很花了一些时间。刚开始练习时,我一上去它就打转绕圈子,像是蒙着眼睛推磨的驴。好在它倒不了。我一次又一次地扭着车把手,直到驯服它。
骑着三轮上医院,我居然会落到这步田地。谁能想到我这个以前的贪官会没有钱?谁能想到?但这就是事实。当然我还余了一些,可是我得计算着花。我要治病,吃饭穿衣,每活上一天都得花钱。儿子是指望不上了,他还在恨我没在事发之前自杀。我无法原谅他的恨意,坦率地说,回过头看,谁又能把时机拿捏得那么准?
经济上的拮据,难道就是我步罗树森后尘的原因?当一个蹬三轮的人力车夫,我好像还拉不下脸皮。但事情是突然发生的,我从医院出来,刚握着车把手还没跨上去,一个老婆婆就气喘吁吁地坐到车篷里。她一边看手表,一边大声呼喝着,快走啊,去紫金路小学,我要去接孙子,他快放学了。我说我不蹬车。不蹬车你停这儿干吗?老婆婆说,我得赶时间接孙子,今天不磨你价,给五块钱好了。老婆婆看着很着急,就当是帮她一个忙吧。我载着她,按响铃铛,行人纷纷闪避。罗树森的车虽外边难看,内部却保养得好,轴承里总上着足够多的油。所以骑着润滑,省劲。老婆婆个头小,骑着没什么分量。
到了紫金路小学,老婆婆塞给我一张五块钱的票子,看都不看我一眼,转身就不见了。我摸着手上的纸钞,却怎么也找不着老婆婆,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这是我凭自己的体力挣到的第一笔钱,五块。我拿着它去面馆吃了一碗米粉,就是那天跟罗树森吃过的香辣牛肉粉,人力车夫多半都这儿吃午餐。吃过午餐,我又到街上。下午,我跑了四次。晚上算了下,这天我挣了二十三块。
我隔不几天就得去医院看病拿药。只要运气好,去的时候总能带着人。回来,如果耐心一些,也能带上。我现在干着罗树森干过的营生。街上好像没人认识我,我昂着头,上坡实在要使劲时,才不得不挖着脑袋。偶尔能遇到熟人,他们也大都不会往我脸上看,他们哪会注意到一个蹬三轮的老头。
正如罗树森所说,我的身体在变好,去医院的次数也少了。身上一些松软的地方,像是萌生出了一点肌肉。在街上蹬车,心里却一直念叨着要去金店钓鱼。想那一片荒凉的河湾,再就只能一个人去钓了。就算是不挂饵料,扔下鱼钩,也不再有人提醒。向往那地方,想着春天的时候再去吧,一个人,蹬车去。
这计划,春天去金店钓鱼的计划却被延宕下来了。蹬车久了,我才明白,这一行其实也有行规。只可惜我明白这个也还是太迟了些。每一个,或每一群蹬三轮的,大体上都有他们自己的地盘。地盘早就划定了,没有谁明说,但大家心里都知道。哪辆三轮车,在哪个区间内招徕客人,都会守着规矩。我不知道啊,罗树森又没跟我说起过。从汽车站走过几次,我发现那儿的生意特别好。一有客车停下,周边的三轮就蜂拥而上,总有人坐。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或是都能坐得起的士。
我就想,不如我也去汽车站吧。我第一次去就载了个农民工,他风尘仆仆地背着大包行李卷。我把他送到城西门,这儿有大片的建筑工地。他咬着嘴唇,坚持要少给一块钱,说是有那么多三轮车,他却坐了我的。我想了想,觉得他的要求并不过分,就同意了。少收一块就少一块吧,我回到汽车站。那些没拉着客或是拉完客又回来了的车夫,都聚在一起说闲话。我也想凑上去说点什么,和他们拉拉近乎。
可是,我还没走拢,他们就满怀敌意地闭着嘴。有人在骂骂咧咧,全是脏话。他们呈扇形散开,围着我。我看着他们,那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些和我一样的老人,或是比我更老。人老了没一点意思。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体形,皱纹,头发,老人斑,都是如此丑陋。现在不是一两个人在骂,都在骂,集体辱骂。我这才意识到,他们在针对我。之前我不知道,我以为我又没惹谁。听不明白都在骂些什么?然后是推搡,七手八脚全落在我身上。我没说那是殴打,那就是推搡。只不过谁都在使劲,有人还在暗中扯过我的头发,或是揪过我的衣领。我像陀螺一样旋转,之后摔倒。
我倒在地上,那些人一哄而散。这事就发生在街边。
很多人都以为,那不过是一帮老人在嬉闹。我并没怎么伤着,所以也没放在心上。第二天,我又来了。他们都木着脸,斜视着我,也不再骂。有人要坐车,总有几辆车并排夹着,不让我挤到前面去,我一个客也载不着。整整一上午,我没抢着一个客。中午,我沮丧地回家去。我好端端地蹬着车,突然从斜刺里冲出一辆三轮。那蹬车人像喝醉了似的,歪歪扭扭地眼看着就要撞上我。我只好猛地往旁边一让,却跟迎面而来的摩托车相撞。在我被撞击,倒地的一刹那,我看见那辆三轮早一溜烟跑掉了。
我身上多处骨折,撞伤,或摔伤,不得不在家静养好几个月。这期间,罗树森没事就从深圳给我打电话。他说你去汽车站干什么?那不是你的地盘。我说你又没交代过,我哪知道?他说头一天把你推倒在地就是警告,你不明白?想想也是啊,我说。你遇到的车祸一定是他们给做的,没伤着命就算不错了。
知道我在家,罗树森老打电话。他现在和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说话的声音和口气听着就像是个干部。他说他老忙着,没得空闲。儿子的产业做大了,他得分担一点不是?而且,儿子还给了他一个职位,后勤处副处长。你说好笑不好笑?我说不好笑。当然喽,他上面有处长,是儿子招聘来的名牌大学生。那处长很尊重他,见着他总会笑。而他自己,也并不只是挂个虚名,他有好多事要做呢。像什么食堂采购啊,职工的福利物品啊,打扫卫生啊,花草树木的修剪啊。这些都归他操心。罗树森好像很满意,老是老了,没想到还能当上官呢。他在工厂里干过大半生,习惯那种地方。
他的这些电话让我心烦。我们不再有共同语言,说不到一块去。他很少,或是根本就不提那辆人力三轮车,也不说在金店钓鱼的事。而他唠唠叨叨说的那些,我又没兴趣。后来,我干脆不接他打来的电话。看着电话上闪动着他的号码,我会生出无比忧愁的情绪。想着只要一拿起话筒,就将听到他夸耀的口吻。
伤痛,正像预想的那样,我恢复得很慢。想得最多的还是钓鱼,去金店。光是坐在那儿就已经多么惬意啊。不急不缓流动着的水。尽是乱石荒草的河湾子,和里边的野物。我想着,只要伤一好就去钓鱼。
春天快过了,我的伤还没能痊愈。没到时候,要到夏天,我才会好起来。当我走出家门,街上的人都已穿着单薄的衣服。我蹬着三轮,直接往金店去。走在府河岸边,和风吹拂着我。胯下的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可能是几个月没骑过的缘故。我也一样,骑上一会就腿酸,喘气,皮肤上微微冒出汗来。但我不着急,虽在夏天,身上那些伤处却像是到了春天,全都麻酥酥地生长着。在病床上憋得太久了,一到野外就想舒展。
马上就到金店,鼻子里却闻到一股腐臭味。那气味顺着风吹来,一阵紧似一阵,就像是奔涌而来的烟雾。
心里疑惑,是什么气味啊?要到了才知道。原来,那地方成了垃圾场。仔细一瞧,好像还扩修了一条机耕路,看着更像是乡间简易公路,那应该是运送垃圾的专线吧?几个月没来,猛然见着觉得很陌生。那一片河湾不再是以前的荒地。树被锯掉了,野草芦苇也被铲除。它现在显得空旷,没了那些杂物甚至还可以说是辽阔。垃圾被有序地堆放在西端,运送垃圾的车辆能随意地开动。在那一端,垃圾被堆得像一座山,估计垃圾山将逐步往这边蔓延。腐臭的气味正是从垃圾堆里释放出来。那种气味还散发着热气。它的表层有焚烧过的痕迹,从残渣看,烧过的大概是橡胶塑料制品,或某种生活垃圾。空气里因此还有一股焦糊味。而在它的内部,腐烂也能导致发热自燃,所以垃圾的顶端总在冒着袅袅烟尘。
难闻的气味,堵得人几近窒息。既来之,则钓之,我还是选择要钓上一会。这垃圾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要下一道坎,走过一面斜坡,才能坐到河边去。我所坐的这儿,恰在上风口。垃圾热烘烘的腐臭,被风吹向我后背的方向。
我拿出钓鱼竿,钓丝缠做一团。我细心地解着它,花去的时间差不多可以在乡下做熟一顿饭。再把塑料袋里的蚯蚓掐下一段,拍扁,挂在钓钩上。垂下鱼钩,我抽动着鼻子。尽管在上风口,可还是能闻到臭味,就像我身边到处都是粪便。
可能解开钓丝太过专心,以至于来了一个人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呢?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罗树森。他怎么会在这儿?好几个月不见,从外表看,罗树森明显比以前洋气。我们俩站在一起,别人一定会说他是下乡干部,而我就是三轮车夫。你不是在深圳吗?我问,怎么回了?不习惯,罗树森说,不习惯做“副处长”。跟儿子告了假,回来呆几天。他蹲在我脚边,看着我,说你真够专心。我都来了好一会,你却看不见。他笑着,并为此而得意。你回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这不是想要给你一个惊喜吗?罗树森说,知道你喜欢来金店钓鱼,特地来打前哨,先侦察一下。可是,没想到我们的地盘变成了垃圾场。
看吧,我说。鱼漂儿动了动,我一扯,扯出一条银白色的鱼来。鱼不大,他帮我放进网兜里。不服气啊,怎么会这样呢?罗树森说,我去田里问了附近的农民。原来,这里面也有猫腻呢。什么猫腻呀?我不解地望着他。也是农民说的,罗树森细细道来,农民说,猫腻跟村长有关。去年冬天就已经听说这儿要建垃圾场,村长吹嘘说垃圾场投资规模很大,要建焚烧塔,建厂房,里面有大机械,传送带。但那根本就是没影的事,或者根本就是假的。什么焚烧塔,什么传送带,都没有。只见着一车一车的垃圾倒在这了事,臭过几里地。村长辩解说,那是二期工程,或三期,反正由着他说。村里人谁都明白,村长无非是在卖土地。以招商引资的名义卖土地。据说引进这么一个垃圾场,还是大项目呢。因为招商引资有功,村长不仅明着得奖。暗地里,谁知道他还得着了多少好处。里面的猫腻谁说得清?村长是这里的能人,他酒量大,牌打得大,在外面很能吃得开。
你有经验,罗树森坏笑着问我,你说,这里面真有猫腻么?我没回答,想都不用想,也不用调查。
不过呢,也不能说这垃圾场全没好处,那样说也太没良心了。每次垃圾车一来,村里的人就会抢着捡废品。这么一个项目,在附近村里催生了一个新产业:捡垃圾。运气好的,能捡到更值钱的东西。一些农民不再热衷于种地,而是热衷于在垃圾场转悠,梦想着突然间发大财。当然,也会滋生一些新矛盾。为抢夺某一件东西,垃圾场里经常会出现纠纷,甚至斗殴。但不管怎么弄,村长仍然是最大的赢家。他调解纠纷,同时,他还新开了一家废品收购部。所有人捡到的东西,都必须送到他这儿来。
鱼漂儿又动了下,却再没扯出鱼来。罗树森吸了吸鼻子,说这会儿天晴,你可以钓鱼。不知道下雨了,你还能不能钓?下雨怎么了?农民说,若是下雨了,从那上面垃圾场里流下的水会是黄色,黑色,或红色。它们混在一起,像是不明不白的血水。流进河里,半边河水都会变色。雨再大些,还会把垃圾给冲下来。
说着话,我的眼睛不时会瞟向不远处的三轮车。眼神一触着它,我就猛然心痛。老实说,我还真舍不得它。罗树森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大度地说,你不用担心,那是你的车。我可以买的,我说。
嘿嘿,罗树森说,我这车只送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