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她的身体像谜一般无法解开,里面的血液、头发、指甲、线条构成的故事让我感到惊奇;由于她的美貌禁锢着她的生活方式,她的私人生活便永远无法叙述清楚;由于我看见她的时候她似乎已经死去又似乎活着,所以,我选择了四种虚构方式叙述了模特征丽的故事。
甲部
——对一个女人的叙述方式之一
1
她就是名模征丽,她就是许许多多男人在激动和带有诗意的幻觉中想象的那个漂亮女人,她就是被许许多多女人羡慕、嫉妒,但又极力模仿她,模仿她的微笑、衣着、口红的颜色,发型和走路的姿势的那个女人。
我坐在第三排,从正面可以目睹这位二十一岁的名模,实际上,为了找到一张好票,我托了许多朋友。最后从我女友文舒菌的包里意外地发现了这张入场券。然而,我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她的身材和时装,更不是她的脸蛋,当灯光师将一束灯光打在她的面庞上时,我看到了征丽的眼睛,只是一刹那,那束柔光在那一时刻照亮了征丽的眼睛,她的眼睛正在脱离体育馆、人群,她的那双眼睛有一种魔力正在闪电般的音乐声中涣散,灯光师手下的灯后来在她的身体的线条中闪烁,一个名模的身体我无法想象到底会有多少诱惑的东西,我刚进入三十岁,许多诱惑,比如,来自女人衣领处和私处的诱惑对于我来说已经失去了神秘的色彩。我现在感兴趣的是我必须从名模征丽身上找到那种独特的东西,刚才灯光师虽然照亮了她的眼睛,但是一眨眼,那双眼睛就无法看清楚了。我觉得体育场里的观赏者们要么是在观看名模征丽身上的那些时装,要么是在欣赏她的腿和身体的某些局部。只有我一个人在征丽出场时看到了她的眼睛,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给我带来的是一团粉红色,此刻的征丽不知她是裹在粉红色中,还是粉红色正紧裹着她的身体。看到那团粉红色——我便有了一个最为大胆的念头,我要去认识这个女人。这个念头随同人们的欢呼声升起在体育场大厅时,时装晚会已经结束了。征丽身穿粉红色扇面的衣服正在缓慢地合拢,而体育场里的观众们正聚精会神地目送着粉红色的扇面,那是这些欢呼雀跃的人们生活中梦想的一部分。我抬起头。我看到一位中年男子一边往外走一边看看时装舞台,他的眼里涌满了缤纷的色彩,那些象牙色的、紫红的、墨绿色的色彩,那些停泊在舞台上的色彩使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感觉到了什么,一位坐在我身边的女孩,她大约是一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她刚才兴奋时双肘不住地抬起来又放下去,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舞台上的那些漂亮女人,她沉浸在闪烁着颜色、乐曲、鲜艳夺目或柔和悦目的名模们的神秘世界里。
走到体育馆外面的草坪上时,我有一种立即见到征丽的欲望,我想她总之会从体育馆里出来的,她一定会出来。但是那天下午,我并没有见到征丽,她也许在我之前就已经出来了。我见到了另外的一些模特,她们穿过体育场的水泥地相互簇拥着正在消失在已经升起的晚霞之中。没有再次见到征丽,我有些遗憾,我独自一人走到体育场门口,在晚霞之中我看到了文舒菌,我想她站在体育馆门口的惟一目的就是在等我,她几乎是在丝丝缕缕的晚霞之中向我靠近的,她问我你看到征丽了吧!我点点头,她紧挽着我的手臂又问道:“怎么样,征丽是不是很漂亮?”她显然需要我肯定她的结论,但是我指着街对面的那家和平酒吧对文舒菌说:“我有些饿,那家酒吧里的西餐很合我口味。”
街道上的晚霞中就像飘动着薄薄的湿雾,使我无法看清文舒菌今天的面孔,她总是在我无法适应一件事实的时候准确无误地出现在我身边,比如,今天当我从时装舞台中回到现实,文舒菌就认定她会在体育馆的门口等到我,而且她似乎早就有一种预感我会被这场时装表演弄得心神不定,而且她深信我的目光中已经触到了一种磁场,所以她便在晚霞中挽住了我的手臂,她对我说:“商仪,哦,我也肚子饿了。”文舒菌的声音中有一种含义,那就是她的肚子饿,这样,进入和平酒吧就充满了一种和谐的意义。所以,文舒菌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对她这种聪明我似乎已经了如指掌。
我们来到和平酒吧刚坐下不久,我就看到了文舒菌正惊愕地盯着门口,接着她靠近我轻声说:“征丽与一个男的进来了。”她刚说完,我就看到了征丽,她已经和那男的来到了我对面的酒吧桌前坐下来,征丽的面孔侧对着我,那男的也同样侧对着我。
从旁边的酒吧桌前传来了笑声,那是征丽的笑声,那声音里有着我无法把握的任何东西,她使我重又幻现出征丽出现在舞台上时我从她眼神中看到的另一种东西。我知道从我看到那种东西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想接近征丽,而我接近她的第一步就是在那块草坪上等待。我现在思忖,如果那一时刻征丽出来了,我会不会走上前去跟她说话。
文舒菌伸过手来触到了我的手背,她说我们走吧,商仪。我知道她为什么要急于离开此地,她要尽快避开征丽的面庞,最为重要的是她要让我的目光得到转移。于是,我顺从于文舒菌已经拉住我的那只手臂,当我们站起来时,在那一刹那间我又看了一眼征丽,我的目光是短促的,但我看到了征丽正在聚精会神地听那个人说话,她一定已经着迷了。文舒菌一如既往地已经挽住了我的手臂,这种动作似乎像在宣布我们的私人关系,然而,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并没有确定为一种明确的关系,我知道文舒菌坚持要将我的视线从酒吧中拉出去,到了街上,她贴近我后轻声说:“商仪,征丽跟那个男的在一起,他可能是征丽的男友……”我拍了拍文舒菌的手背压低声音说道:“文舒菌,别烦我。”我们许久都不再说话,但文舒菌已经敏感地察觉到是征丽使我变得心不在焉,而她显然在追究那张入场券,因为这一切都是从那张入场券开始的。
我承认自己也在滋生着幻想,我的幻想使我因为得到了一张入场券而得到了平衡,我原来认为得到了那张入场券,我的幻想就可以找到一座舞台,而当我看到征丽时我的幻想就会付诸实现,而之后我就会忘掉那个幻想,然而,当我们坐在酒吧中与征丽相遇时,我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内心那种无法克制的幻想。我的这种幻想显然已经使文舒菌担忧,我想,如果当初文舒菌没有把那张入场券给我,如果我看不到名模征丽,那么,我的幻想将永远是一种苍白的幻想,那么当我与文舒菌走到街道中潮湿的夜色中时,我会像以往一样精神饱满地与她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我盯着城市中心的广告牌,我说我要逐渐地将这些腐烂的广告牌上的广告语言和画面来一次彻底地改头换面。文舒菌就说你完全有希望,我说我只是需要时间,我要找到一种广告的世界,于是我就把文舒菌带到我的画室兼工作室中,那天晚上我说了许多话,那天晚上她就住在了我的卧室,而我睡在画室,半夜时我来到她身旁,房间是那么黑,我小心地说:“如果你不愿意,我还去那边……”文舒菌在黑暗中说她愿意。于是,我迎着黑暗走过去,当时我还留着一头画家的长发,我慢慢地亲近着她,我感觉到她的皮肤非常细腻。
这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她就成为了我的女友,她占据着我的空间,每星期的两个夜晚我们总是呆在一起,我也同样占据了她生活的空间,在很长的一种状态中她似乎已经不能离开我。文舒菌告诉我今天晚上得回去,她的母亲这几天身体不舒服,而父亲又出差了,所以她要回去陪母亲。我没有留她,我把她送到楼下,我像往常一样拥抱了她。
把文舒菌送走重新回到楼上,我接到法国香水商迈林的电话,他要我到饭店去谈谈代理香水广告的问题。半个多月前我认识了迈林,他看过我的一些广告制作,他暗示过我让我做香水广告的事。不过,那时候我并没有信心,香水是妇女们使用的东西,每当嗅到法国香水我就会产生一种晕眩的感觉,我早年的女友菲菲身上总是飘动着一种香气,那就是法国香水。我仍记得她身上的法国香水味总是在我们之间弥散,每当我们开始拥抱时香水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气味,影响着我的热烈,也许是那种浓郁的香水味更会让我晕眩。但是,菲菲过了不多久就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她的理由是我并不是像她想象中的那样爱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与那种气味有关系,因为每当我想拥抱她时,那种气味就扑面而来,在来自法国巴黎的香水味道里有一种与过去与现实之间十分悖离的东西,所以,每当我想拥抱她时,那香水到来,我拥抱菲菲的激情就会慢慢地丧失。
事隔多年以后我却诞生了一种香水广告创意,而这种创意来源于今天下午的时间开幕式,也就是说当我看到征丽的那一时刻这种广告创意就慢慢地产生了。征丽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魔力到底会不会同样涣散在广告中去,这我还不能全面把握,但是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存在却必然地使我看到了一种新型广告的灿烂前景。
一群又一群年仅十七八岁的少女们逡巡在街上,她们是一群夜色中游动的颜色,她们身穿的时装短裙,即使在夜色中也会看到她们嘴唇上过分艳丽的口红正在破坏着她们已有的青春期,即使在夜色中也会看到她们嘴唇上那些不屑一顾的微笑就像吹进松散的薄毛衣中的微风。我曾经在一个特殊的时期喜欢过这些少女们,那是一些颓丧的日子,在我的故乡G城,我曾经与菲菲在一起,那时我抵抗着画布上的沮丧,少女菲菲伴随我度过了最为颓丧的日子后我们相继离开了G城,那年我才二十二岁。
有人在叫我,声音是从一家鞋店出来的,我转过头时看见了白丛斌,他正站在鞋柜前,透过鞋店的玻璃窗他竟然看见了我,白丛斌是一个古怪的画家,他一直对我来搞广告感到费解。他来到门口看着我,他告诉我他鞋坏了,是突然坏的,而且鞋底快断了,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我说这有什么,他说要出事。白丛斌是一个职业画家,他从前是保险公司的宣传员,但他在一夜之间就辞了职,而且没跟任何朋友商量,就独自将一份辞职申请书递给了单位,半个多月后他成了一名职业画家,并且搬出了保险公司的两室一厅的住房,那时,随同他职业的改换,与他恋爱的一名漂亮的女护士用最快的时间与白丛斌断绝了恋爱关系。
白丛斌说如果你现在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去喝酒,我要给你讲讲我的故事。白丛斌望着街对面的那家发廊,又一次重复道:“商仪,我真的想找一个人讲讲我的故事,今天碰到你是一种缘分。”我说:“白丛斌,我跟一个人约好了时间,我得去见那个人。”白丛斌说:“那就这样吧,我回去等你,你谈完事到我租住的房间里来,我一定准备好酒和吃的东西,我要给你讲讲一个女人,我想我也许真的要失恋了。”
我惟一想到的女人就是名模征丽。
迈林并不知道因为有了这个女人的存在我才决定做香水广告的代理人。从今天晚上开始那个梦想进入了我的生活,我与迈林签定了三年的合同。三年时间内我将是一名香水广告人,我想,假如没有那张入场券——我就不会接受这场长达三年时间的签约,因为有一个女人的存在,我看到了一场不能被忽视的赌注——我将把名模征丽带到法国香水的香气之中去。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她的身体中那些无法看到的神秘使香水所蕴含的奥妙得到了传播。我告别了迈林,我并没有忘记白丛斌的邀请,而这时候已经是一点钟了。从酒店出来,沿着笔直的砖墙,我有些兴奋。虽然我还没有认识征丽,我想起了走在她身边的男友,他是那样幸运。
白丛斌的租住屋隐匿在市博物馆的后面,我在白丛斌从保险公司辞职后曾经去过一次,那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屋,白丛斌说这套房是一对退休的老人租给他的旧房子,在我记忆中那套房屋的光线非常暗淡,对画家来说这是最为挑剔的,因为光线会影响一个画家的视觉效果。然而,白丛斌说他目前的绘画已进入想象的境界,光线从来不会影响他着画,更不会影响他的视觉、嗅觉和味觉。我在他居住的那幢楼前巡视了一圈后才回忆起来白丛斌住在四楼,也就是这幢楼的顶楼。抬起头来,我看到了从白丛斌住的那套房子里发出的灯光,那是台灯射出的光线。想到白丛斌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桌上放满了酒,那些燃烧的酒精可以将白丛斌经历的故事化为灰烬。
敲开门,白丛斌像是站在一团暗红色的光影之中,仔细看过去,原来是一幅画,那是一幅肖像画。白丛斌看着我,他的眼里似乎一直弥漫着对那幅画的全部色彩,我走过去,屋子里仅挂着一幅画,也就是那幅油画肖像。画上的女人似乎很熟悉,我回忆着,回忆的碎片在过去与现实之间缭绕,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双眼睛里,我突然想起了征丽,只有她有一双这样的眼睛,除此之外,我从未看到过这样一双眼睛。
然而,令我困惑的是白丛斌的画面上怎么会出现征丽的肖像画。传来了敲门声,白丛斌在敲门声中沉忖了片刻才走过去开门,站在门口的人竟然是征丽。她走进屋来时,无论是我还是白丛斌都仿佛电击了一样呆滞地看着征丽,她对白丛斌说:“我是来取走我的肖像画的。”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镜框前,白丛斌走过去帮助她将那幅画取了下来。整个过程都是那样简单,白丛斌将画框放在征丽的手中时,他显得局促不安,嘴里想表达什么,但始终都没有能够表达出来。征丽将画框微微地向上抬了抬,她说:“白丛斌,我该走了,很晚了。”白丛斌挡住征丽说:“有些事我可能没跟你说清楚,我想问一问,你今后还会来吗?”征丽已经面对着门,她听白丛斌将话说完以后平静地说:“我只希望我们是朋友。”征丽说完后就自己拉开了门,我只看见一个暗影从楼道上走过去后就不见了。白丛斌来到门口,看着空寂的楼梯,很久以后他才转过身来对我说:“你看见了吧,我跟征丽的关系就这样完了。她的肖像画刚画完,我俩的关系也就这样结束了。”白丛斌走进屋来砰地将门关上,声音很重,震荡着墙缝里的石灰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