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白丛斌叙述他与征丽的这段历史时我坐在他画架的旁边,一瓶已经稀释的油画颜料的气味直冲鼻子扑来,我一直还沉浸在征丽敲开门走进白丛斌房间里的那一瞬间,也许是太突然了,我根本没有想到白丛斌的简陋屋子里会走进来征丽,她进屋的刹那,我感到我的神经在隐隐作痛,后来她取走了墙上的那幅画走后我仍然回不过神来。征丽简直来得太突然了,她把我的整个思维全部搅乱,而且她竟然会出现在白丛斌的屋子里,而且她那么自然地就取走了墙壁上的那幅自己的肖像画。
白丛斌的叙述充满在这间弥漫着油画颜料的简陋画室中,他坐在墙壁下的那只沙发上,那是一只旧沙发,里面的海绵都已经冒出来了,然而,此时此刻白丛斌坐在那只旧沙发上,就像占据着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空间,他的声音已经开始脱离画屋中扑面而来的气味以及旧家具的历史,白丛斌讲述了他认识征丽的全过程,其实,这只是一段陈旧的浪漫故事,当我听完之后有些相信有些疑惑,白丛斌是在虚构他与征丽邂逅的过程呢?还是果真发生了他站在一片小树林中画远处的池塘时,仿佛发生的事已经近在眼前,就在那片小树林画家白丛斌认识了征丽,但是在整个叙述过程中,白丛斌从未介绍过征丽的身份,在整个叙述过程中征丽只是白丛斌看到的一个漂亮女人而已。而且他与她认识后,征丽就来到了白丛斌的画室,她来画室是让白丛斌为她画肖像。然而,在这段过程中白丛斌爱上了征丽,在整个叙述过程中白丛斌叙述的只是自己对征丽的爱恋,他没有叙述征丽的感情,也许这是他的习惯,一种谦逊的陶醉于自我情感中的习惯而已。另一种可能性也存在着,那就是征丽并没有进入白丛斌的情感中,她只是作为一个画肖像的模特坐在他面前,然而,也就是在这段作画的时间里画家白丛斌把名模征丽当做了自己的恋人。他也许向征丽表达过自己的感情,所以,征丽临走时才告诉他以后可以做朋友。有一点白丛斌一直没有在叙述中提到过,那就是他根本不知道坐在他面前让他画肖像画的这个女人就是名模征丽,这一点我很清楚,白丛斌的生活很单一,几乎与外界不来往,偶尔看看电视和大众杂志,他的世界只有画室里的色彩。不管怎样,他的叙述慢慢地完成了,这就是白丛斌的失恋和爱情故事。
从白丛斌的叙述中我看到了另一个征丽,比如,星期天她总是来到白丛斌的画室中,她的身体倚靠在椅背上,她望着那扇窗,在两小时内可以沉静地坐着。比如,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每次来都要给画家白丛斌带一些食品和水果来。
故事讲完之后白丛斌就开始喝酒,那天晚上白丛斌醉了。而我并没有醉,天快亮时我帮助白丛斌接了一个电话,声音好像是征丽,只有她的声音是湿润的,说她要找白丛斌,我说白丛斌醉了,她迟疑了一下,把电话放下了。
我离开画家白丛斌的画室时一方面携带着白丛斌讲述的那个爱情故事,另一个收获就是从他这里牢记了名模征丽家中的电话号码:650041。
走出画家白丛斌租住的那幢楼,清新的空气从博物馆的后墙中吹来,那天早晨,当我走在城市的人行道上时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已经找到征丽的感觉,就是因为那个号码,我找到了与征丽联络的方式。这种现代方式的好处在于可以在极快的时间里让我听到征丽的声音。有一点在那一时刻我必须申明,我这样千方百计地寻找征丽,在那个时刻里更多的是为了香水广告,因为有了征丽的存在我才签下了三年的合同书,而如果没有征丽,也就是说如果在这之前我没有看到征丽,那份签约书也许并不会在昨天晚上尽快地签约。所以,我的激动是因为我是一个广告人的激动,我的激动与私人欲望的联系并不很大,而且我此时此刻的激动与征丽家里的电话号码有直接的关系,但那串号码只是可以提供我与名模征丽联络的方式,它并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漂亮女人的关于性的想象力。所以,这就是我当时告诉世人的秘密,这就是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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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天上午我并没有去给征丽打电话,我去了和平酒吧,也许是我缺少勇气,总之,我就这样穿过一条又一条马路走进了酒吧。刚坐下,酒吧小姐来到我桌前问我需要喝点什么时,她发现了旁边的桌上的一个包,酒吧小姐对另一位小姐说:“哟,刚才那长得漂亮的女人将包留在桌上忘带走了。”另一名小姐说:“她刚坐下,那男的就来把她叫走了。”我瞥了一眼桌上的那只包觉得似乎很熟悉,在片刻之间我突然回忆起来这只包曾经在画家白丛斌的画室中闪现过,这就是说这只包是征丽的包:一只可以装一本书的黑色皮包。我对酒吧小姐说:“我认识包的女主人,那只包就由我转交给她吧。”酒吧小姐看了我一眼说:“那你负责转交包的话必须留下你的电话号码及姓名。”于是,我就在酒吧小姐递来的一张纸上写上了我的电话、住址、姓名。酒吧小姐就把那只包交给了我。我的手接触到那只包时感到意外又欣喜,这似乎是一种水火相溶的联系,这似乎又是一种来自肌肤的亲密关系。我将那只包搁在桌前,喝了一杯葡萄酒之后我告诉自己,机会来了,这无疑是上帝的精心安排,有了这只包我就不用自己去找征丽,她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包已经不翼而飞,女人们大都习惯用单薄而美丽的肩承受一只包的重量,她很快就会感觉到自己肩头的那只包已经不在身上了。所以,我必须尽快赶回家中去,我要让征丽自己找到和平酒吧,然后从酒吧小姐那里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和住址,然后站在我门口敲门。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现在可以闭上双眼就可以想象出来征丽问我那只包的情景,我将把她引到我屋里,然后她就会嗅到我工作室里陈列的几十瓶巴黎香水的味道,女人对气味总是很敏感,然后在她呼吸时,我就会将她引到工作室里去。就这样我在这种冥想中抽身走出了和平酒吧,酒吧小姐在我临出门时嘱咐了一句:“麻烦你一定将那只包转交给那女人。”我带着那只包放在桌上,在等待的这段日子里,时间过得非常慢。于是,我便重新将那只包拿起来,这次我感到这只包很沉,不像一般的包,我用手摸了摸,里面似乎有一本书,我对里面的书感到好奇,我想看看征丽到底是在看什么样的书,拉链拉开后,我看到了里面的一本笔记本,我犹豫了一下,那本崭新的笔记本对我产生了极大的诱惑力,于是我将笔记本取了出来,这是一本刚开始记录的日记,等意识到我不该偷看征丽的日记时,日记已经结束了。
下面是征丽的日记一则:“抱着画框来到漆黑的夜中已经夜里两点钟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我的肖像画从白丛斌的画室中取出来,总之,我此刻就抱着那只像框,厚重的颜料似乎是从我的衣袖中流出来的,画家的颜料使我变成了一幅肖像画,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画框中的我自己。今天从开幕式上出来后乔伟在等我,后来我们去了酒吧,乔伟是我的高中同学,但他比我大三岁,也就是说我二十六岁,他二十九岁。我与乔伟事实上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他去了一座海边城市念大学,尔后又毕业经商。乔伟见到我时大吃一惊,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样惊讶。在酒吧时他才告诉我他大吃一惊是因为我变化太大了。是的,我的变化确实很大,大学一年级时我的个子就拼命往上长,其实我的母亲个子并不算高,我想我的个子长高一定与父亲有关系,但我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从小就告诉我父亲已经出了远门,但问题是出了远门的父亲从来就没有回来过,所以,在我的意识之中我的父亲早已死了。我想我的父亲一定非常高大,所以我的个子才会往上长。我上高中时个子已经到了一米六五,在当时的女同学中,我的个子已经很高了,大学二年级我就加入了模特队,如果我不长高我可能不会被模特教练挑中。所以,在最初时我做模特跟我的个子有关系。
乔伟还告诉我几年没见到我,我怎么会变成了模特,而且长得这么漂亮。我想,这也许是男人们的习惯赞美之辞。在我做模特之后没有一个人不说我漂亮,也就是说每个见到我的人都说我漂亮。我二十六岁已经被他们的赞美声弄麻木了。所以,认识画家白丛斌的时候我感到很惊讶,他并不知道我是一名模特,他把我带到他的画室,他的画室中的一切都是简朴的,包括他同我谈话的一切也都是朴素的。他从未赞美过我,他只是看着我的眼睛说他要为我画一幅肖像。当时,我非常高兴,每逢星期天我就跑到他的画室中,在不知不觉中白丛斌用一双我以往见过的男人们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缓慢地从我的眼睛看到我的脚下去,我想,也许这只是我的错觉,也许那是一个画家的目光。那目光除了观察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内容。然而,那天下午结束最后一笔时,黄昏已经到来了。白丛斌有些疲倦,我对他说:“我们到外面找一家好餐馆去吃晚饭。”他用一双疲倦然而充满激情的目光看着我,我正站在画框下面的阴影中,他突然来到了我身边,他用手抱住了我的腰,我感到紧张极了,在透不过气来的情况下我正在挣扎,我的皮肤及我的指甲中的血液都正在拼命地挣扎,他更紧地抱住了我的腰,我扬起手来掴了他一巴掌,突然之间他仿佛醒过来了,而就在这时我已跑了出去。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要回了那张肖像画,我抱着镜架向着黑夜深处走去,两点钟街上没有一辆出租车,我只有步行回家。我喜欢步行,我尤为喜欢独自一人步行,小时候我就每天步行着从小巷深处走出去上学,它给我带来了一种无法说清的自由。
我二十六岁,但我知道一个男人抱住你的腰时意味着什么事将要发生,如果我当时不反抗,那么一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那种事我曾经与另一个当时我很喜欢的男人发生过,那是我二十二岁时,那年我刚做模特……所以,当他从后面抱住我腰的那一刹那我的抵抗意味着我想从一个男人的欲望中逃跑。而逃跑的第一步我要回了那幅肖像画,本来我想应该明天,等到天亮时再去将画要回来,但是同乔伟告别以后,我有一种冲动,我想面对那幅肖像,因为我非常喜欢画家白丛斌将里面的颜色涂抹出暗红色,站在那只画框前就有一种我的某些东西被暗藏起来的感觉。所以,虽然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到画家白丛斌的画室中去,但是我知道他已经将我的某些东西镶嵌在那只画框里。那里面充满了我的所有气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许多光影,所以,我想抱着我的画框回到四面墙壁的房子里去,我知道里面的墙壁会将这幅画悬挂起来。
回到家,最为重要的就是要找到一根钉子,再就是找到一把锤子,钉子在记忆中似乎曾经在屋子里出现过,但是锤子就没有了。我刚从母亲的住处搬到这套房子才一个多月时间,这套房子是我租住的,我已经二十六岁了,从做了模特之后我的生活就毫无规律,所以我害怕影响喜欢过宁静生活的母亲就自己租了一套房子。
在抽屉里找到了钉子,解决了一半问题,但问题的另一半仍然存在——我必须找到一把锤子,将钉子敲击进墙壁中,然后将那幅肖像挂上去。但是,我屋子里肯定是没有锤子的,惟一的办法就是等到天亮,敲开邻居家的门,然后问他们家里有没有锤子。我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景物慢慢地开始亮起来后,心里的等待似乎有了归宿,我此刻的归宿就是那只画框,只有将画框挂在墙上以后我的身影才会浓缩进那团颜色之中去。
光线已经将窗外树梢上的树叶带到了我面前,这是一种柔和的光线。光线已经把夜晚带到了白昼之中,我伸开双手似乎已经触摸到那些树上的叶子,触摸到它们的茎脉。慢慢地我又看到了已经有老年人在窗外打太极拳了,这是一种我不喜欢的运动,所以我刚想把头从窗外探进来,这时我看到了一个人,他正是我二十二岁喜欢过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