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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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序(9)

征丽已经在红色轿车的燃烧中化为了灰烬,法医和交警都无法找到事故的原因。我和胡平医生想法也不一样,他认为征丽是一时疏忽而出了车祸,我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在我认为征丽驱车出门就是为了自杀。经过了日日夜夜的分析、判断,经过了一系列的手续,胡平只从这次车祸中带回了征丽的一只装满骨灰的黑匣子。我将这位外科医生送回A市以后就连夜回到了G市。

又经过了一些平静的日子的我,现在可以平静地面对征丽的死亡了,我知道如果我不将这个事实说出来,那么征丽的死永远都将是难解之谜,所以,我面对着被我想象出的征丽最后的生活,她毫无疑问已经知道自己是一名艾滋病患者,所以,她选择了自杀。面对这个问题之后的又一些日子已经过去。

有一天我平静地来到G市医院检查我的血液,当我知道我是一个健康的男人时,我知道我与征丽多年前的那些铭心刻骨的性关系并没有使我变成一个病毒携带者。于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娶了G市的首席大提琴师康红做我的妻子,生活就这么进行着,直到我们会意外死去或者自然死去。

乙部

——对一个女人的叙述方式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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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丽第一次意识到母亲丛梅有生活中的表演才能的时候,她已经十二岁,做演员的母亲那时候刚进入三十四岁。在十二岁之前的征丽面对的都是一个个话剧团的演员,母亲演过许多话剧,每一次演出,因为征丽没人照管,所以,母亲总把她带到话剧院去看她演出。征丽习惯坐在台上的一把白色的椅子上观看母亲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神态。对于小时候的征丽来说母亲给她的形象是神秘的,她曾经问母亲:“你为什么会哭又为什么会笑呢?”母亲正在洗濯着脸上的粉妆,她清楚无误地告诉征丽:“因为我是演员,所以该哭的时候我必须哭,该笑的时候呢,我必须笑。”母亲的回答使征丽有些迷惑,她告诉自己,母亲是演员,我的母亲是一位演员。

做演员的母亲也同样把戏剧化的情节带到了征丽面前,那个晚上征丽没有睡着,母亲住在楼上,而她住在楼下,征丽知道那个叫杨叔的人又来了,征丽一点也不喜欢杨叔,尽管他给征丽送过好几只小猫小狗来,都被征丽送给了她一位喜欢小猫小狗的伙伴。征丽也不喜欢杨叔来找母亲,她见过杨叔的妻子和女儿,她看见过他们在一起散步。既然如此,征丽就不欢迎杨叔来找母亲了。原来他们见面的时间好像是白天,现在改换在晚上了。十二点过后征丽刚准备将床头灯打开时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她好奇地想原来每晚杨叔就是这么晚离开的。她起床站在窗前,掀开了窗帘的一角恰好看到母亲将杨叔送到门口,夜色中征丽可以看到杨叔正弯下腰,将面孔贴在母亲的面颊上,第二天一早征丽在餐桌上问母亲杨叔昨晚是不是来过了。“没有,你杨叔已经好长时间没来了,他一来呀你就不高兴,所以母亲不让他来了。”“你撒谎,我昨晚明明看见你送杨叔了。”“哦,小征丽,你是做梦吧,可能你梦到杨叔了。”母亲神态自若地将调羹举起来搅动着碗里的牛奶豆浆粉,似乎一点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从那一时刻开始,十二岁的征丽就觉得自己的母亲已经将表演的才能带到了自己的面前。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母亲表演的才能可能将事实颠倒,当她经常看到了三十多岁的母亲站在穿衣镜前一会儿照照臀部,一会儿照照全身时,她就问自己:我长大以后是决不会做演员的,因为我肯定没有母亲的表演才能。那么,我应该做什么呢?她在用镜子照着自己的面孔时发现镜片太小不能装下自己的面孔,脖颈以下的部位是怎么也无法照下来的。她灵机一动想到了母亲楼上卧室中的那片大穿衣镜。她想母亲一早就到话剧团去了,这是我上楼去的好机会。征丽就这样兴致勃勃地冲到楼上,母亲出门时,通常都将钥匙插进孔道里,征丽握住钥匙朝右旋转了一遍,门就打开了,那道长方形的穿衣镜就在眼前,征丽胆怯地一步步向穿衣镜走近,镜子在前面诱惑着她,她感到身上的血液从脚趾正在往上升腾,当她终于来到镜子面前时,也就是说从这个冬日午后的星期天的假期开始,征丽就有一种愿望,想拥有一面母亲卧室中的穿衣镜,这样就不用悄悄地跑到母亲卧室中去照镜子了。她不习惯伸出右手拧动那把钥匙,做贼似的,得在母亲外出时,而且得算时间,假期就要过去了,母亲与自己的时间越来越不好协调,而征丽已经离不开那面穿衣镜。它是十四岁的征丽惟一的朋友,每当她站在那面镜子前面,她就会看到自我,她告诉自己,我就是镜子中的那个人,她有时候开始张开嘴巴,她看到了自己整齐的两排雪白的牙齿,她开始在镜子中对自己做鬼脸,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得到一面大穿衣镜。这个愿望折磨着她,她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母亲,但每当她面对母亲那张演戏的面孔,她就告诉自己:看来,我是不喜欢张口跟母亲要一面穿衣镜的。

转眼之间征丽已经到了十六岁,征丽认识了同一年级的罗眉,罗眉带征丽到家里一块复习功课。罗眉的家是一个音乐之家,母亲和父亲都在音乐学院当音乐老师。罗眉将征丽介绍给了她的父母的同时也介绍给了罗眉的哥哥罗开韵。罗开韵已经大学毕业,他现在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年轻律师,所以,罗眉告诉征丽只有她的哥哥缺少音乐细胞,只有她的哥哥神经永远是清醒的。给征丽留下很深印象的是罗开韵对自己的小妹罗眉很关心,他总是伸出手来摸摸罗眉的脸,拍拍罗眉的头,这使征丽很羡慕,于是她就对罗眉叹口气说:“我呀缺少的就是你哥哥这样的人。”罗眉说:“那很容易,就让我哥哥也做你哥哥吧。”罗眉正说着罗开韵就进屋来了,罗眉就把这想法告诉了罗开韵,没有想到罗开韵微笑着同意了。这使征丽很高兴,她几乎都要流泪了,罗眉又认真地说:“好吧,你做哥哥的既然已经认了征丽做小妹,那就应该送给小妹妹一件礼物,不,是要送两件礼物,我一件,征丽一件,好不好?”罗开韵满口答应便让她们自报自己最喜欢的礼物,罗眉和征丽跑到阳台上去,罗眉悄声对征丽说:“想想吧,想想你目前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我哥呀慷慨得很,过去他就经常送我小礼物……”征丽想了想说:“我想要一面穿衣镜放在我自己的房间里。”罗眉顿了一下说:“穿衣镜,你要穿衣镜干什么?”看见征丽不说话,罗眉又说:“好吧,我可要一只箱子,一只红皮箱子……”“你为什么要箱子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要一只箱子。”

不管怎样,罗眉与征丽都得到了自己最喜爱的礼物。征丽用一个星期天上午等待着罗开韵将那面穿衣镜送来,因为她的礼物不像罗眉的礼物,她的礼物是易碎品,单靠十六岁的征丽是无法将镜子搬回家的,这样她结拜的哥哥罗开韵驱车送镜子来的那一天就在门口碰到了征丽的母亲。征丽在屋里平心静气地等待时好像听到母亲在门口问罗开韵你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我们家从来没有订做过穿衣镜呀。征丽听到这话就跑了出来对母亲说。“这是我要的镜子。”母亲丛梅看看征丽又看着罗开韵,母亲不解地看着他们将那面长方形的穿衣镜搬到了征丽的小屋。罗开韵没有多停留,他说下午还要去开庭就走了。

丛梅站在楼下的院子里目送着罗开韵的背影问征丽是不是已经交男朋友了。征丽说:“罗开韵是罗眉的哥哥,他也是我的哥哥,穿衣镜是他送我的礼物。”“征丽,你说的这些话我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正说着,杨叔就来了,母亲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厌恶的表情,征丽回自己房间去了。那天中午母亲没有把杨叔带到楼上去,征丽掀开窗帘的一角,母亲正坐在院子里的那把藤椅上用一种同样是厌恶的目光注视着杨叔,征丽分不清也猜不透母亲要表演什么,但她意识到母亲与杨叔那种关系已经快要结束了。

征丽拿到录取通知书以后的一天傍晚,她听到有钥匙的响动就知道母亲已经回来了。她刚想把录取通知书给母亲看,但母亲显得很疲倦,她甚至根本想不起来征丽已经参加了高考。那天晚上,母亲上楼去休息后,她觉得很苦恼,她来到罗眉家,想约罗眉去看电影,在这次高考中罗眉和征丽考上了本市的同一所大学,征丽被中文系录取,而罗眉被英语系录取。但罗眉并不在家,罗开韵一个人在家里,他像哥哥一样坐在征丽身边说:“你考上了大学,我从心里为你高兴。”征丽摇摇头,她觉得自己想流泪,罗开韵看见征丽情绪不太好便问征丽是不是太累了,征丽说她来找罗眉去散步的。罗开韵就说:“我陪你去散步吧!”征丽看到了罗开韵那种温暖的目光,她觉得罗开韵就像是自己的亲哥哥一样。罗开韵带着征丽向着护城河外的盘龙江边走去,征丽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当她看到黑夜中寂静的江水在汩汩流动时,她觉得自己既伤感又有些孤独,罗开韵一直走在她身边,但很少与她说话。罗开韵陪伴她走完了那段漫长的河道后问她好点了没有,征丽从那一时刻就对罗开韵充满了一种信赖和感激。两个小时散步回去后,母亲已经精神抖擞地等待着征丽的归来,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征丽一进屋她就对征丽说母亲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丛梅告诉征丽她要结婚了,听到结婚这个字眼,征丽已经坐在母亲对面,她抬起头来将母亲从头到脚看了一眼,丛梅穿一双红色拖鞋,她的脚趾甲上已经涂上了同样的红颜色,看到母亲的红指甲和脚趾甲——征丽涌起一阵难以说清楚的反感,随后又看见母亲穿着睡衣在跟自己说话,因为母亲丰腴的膀子露在外面,使征丽同时看到的还有母亲睡衣里面晃动的乳房,这使征丽又是一阵反感,母亲竟然没有戴乳罩。她淡然地哦了一声告诉母亲:“你该睡觉去了。”丛梅欠起身子说:“征丽,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征丽本来已经站起来了,现在又不得不坐下去,丛梅说:“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母亲已结婚了,过两天他就要搬进来住。”从母亲的目光中征丽知道母亲的话是真的,母亲将要把一个男人,与她毫无关系的男人带到家里来了。她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她成为了中文系的一名女大学生。令她奇怪的是从她进校后的那些日子里,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往上长,后来这件事被罗眉发现了,罗眉对征丽说我发现你已经有一米七二了,征丽说没有吧,罗眉就站在征丽肩旁跟她比,这一比较罗眉和征丽都吓了一大跳,那是大学一年级的年末,罗眉看着征丽说:“你好像变了一个人,过去你并没有这么漂亮呀!”征丽羞涩地一笑说:“过去的我是不是长得很丑?”罗眉说总之没有这么好看。罗眉说今晚哥哥罗开韵过生日,他已经托我捎话给你,今晚你可一定得去哦。征丽眼睛一亮,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罗开韵了,她想起他陪她在盘龙江畔的散步,她那天晚上是那么苦恼,如果没有罗开韵陪她去散步,她的苦恼会钻进她的血液之中去。罗眉走后,征丽决定回趟家,母亲前不久与住到家里的那个男人来看征丽时,曾给征丽带来一套时装,母亲指指旁边的那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对征丽说:“你就叫他陈叔吧!”那个男人倒很和善,并没有像征丽想象中的那样,但只是一个影子而已,只是一个残缺的悬在窗外的影子,当征丽见到他以后就有了具体的形象,这使征丽想到母亲的那次出走,母亲一定是去会见这个男人。征丽让母亲将那套时装带回家去,把它挂在衣柜里,母亲就说:“征丽,你就穿了吧!”征丽觉得在学校里不适宜穿这样漂亮的时装,坚持让母亲带回去。

征丽回到家,母亲和陈叔都没在家,她从衣柜里将那套时装翻出来,墨绿色的呢制裙装触摸上去很柔软,这是征丽有生以来拥有的第一套漂亮时装,她来到浴室冲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褪下身上的浴巾擦着身上的水渍,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另一个自我,在已经过去了的那些日子里,她从来就没有赤身裸体地面对过自己,她甚至已经忘记了人脱去衣物后就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使者。她从镜子的正前方慢慢地走到镜子面前,她将肉体贴在镜面上,她这样做,是镜子在召唤着她。

她感觉到一种十分冰凉的刺激,好像她在大学的游泳池里看到那群男生身着泳裤扑进水里的那一瞬间。将赤裸的身体贴到镜面上去之后她觉得镜子——那个送给她镜子的罗开韵今晚过生日,她得尽快赶到。想到罗开韵,她来不及观看那面正在将她的形体全部融进去的镜子,她穿上了上衣又穿上了短裙,一条肉色丝袜裹住了她的腿。

她迟到了半小时,在即将点燃生日烛光的时刻,在罗开韵的家里来了一个穿墨绿色裙装的女人,她就是征丽,她虽然不施粉,但天生丽质,最惊讶的是罗开韵,他显然已经认不出征丽来了,他盯着征丽,罗眉走过来说:“哥哥,你看征丽是不是比过去漂亮了。”罗开韵笑着说:“征丽原来就漂亮,只不过没有这么高。”他这么一说,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征丽的体形上,罗开韵似乎觉察了这种潜在的目光,他让罗眉替他将蜡烛点燃,二十七根蜡烛转移了人们那种带着期望和热望的目光。

征丽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罗开韵了,生日晚会后罗开韵送她回学校,她今天才知道罗开韵已经二十七岁了。罗开韵家离大学校园并不太远,如果步行的话只需半小时,罗开韵出了门就选择了步行的方式。在聚会中,罗开韵喝了两杯红色葡萄酒,征丽觉得他喝葡萄酒时眼睛在看着自己。罗眉坐在征丽面前,她靠近征丽提醒她说:“我哥哥的眼睛在看着你,他大概是对你有意思了,你要小心些。”一路上,征丽等待着罗开韵能对自己说些什么,那些话语就像在黑夜中散发出来的盘龙江畔流水的气息,那些话语就像她站在那面穿衣镜前充满自我世界之中的一切流动人心的东西,比如树脂,透明的瓷器花纹等等,但是罗开韵在半个小时的步行中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将征丽送到了校门口。征丽走进校门之前,回过头,她在这短暂的一瞥中看到的只是罗开韵对他点点头,示意她进去的目光。征丽从那天晚上开始就觉得自己每个周末时就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于是,她参加了大学校园里的模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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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学校的那支业余模特队参加市里组织的业余模特队比赛,征丽没有想到这场比赛使她进入了另外的职业模特队的生活。比赛结束后,征丽就进了刚刚组织的市职业模特队,那一年她已二十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