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征丽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我有些失望,我以为在前方召唤我的那个女人其实并没有在召唤我。我只好在宾馆里给我的同学张林家打电话,张林没在家,我猜想接电话的那个女人也许是张林的妻子丁桃,她的声音比上次我听到的声音平和多了。当我告诉她我是张林的同学商仪时她回忆起来说上次见过我,我说是的,她便接下去问我到A市来是不是又来看征丽。我避开了这个问题,告诉她来出差。丁桃便说等到张林回来后她与张林一块来看我。放下电话后我再次给征丽家里打电话。话筒里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刘歌,我已经想好了,我决定演你导演的片子。”我大声说:“征丽,我不是刘歌,我是商仪。”征丽停顿了一下支吾着说:“商仪,是你吧?那件事情胡平还是坚决不同意,我决定放弃跟他再谈这件事。商仪,我最近找到了一件事,决定去演电影……哦,你怎么样,你过得好吗?好吧,我找机会再给你打电话……”我想,征丽那么快地挂断电话,也许是她丈夫胡平回来了。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就是没有告诉征丽,我已经来到了A市。
看上去,胡平今晚不上夜班了,胡平在家,我也就不便给征丽打电话。正在这最无聊时,张林和丁桃来看我了。张林一进屋就说:“商仪,你又是来看征丽的吧!”我的沉默意味着我已经将我的目的告诉了他们,丁桃说:“我最近听她丈夫胡平说征丽也许要去拍一部电影,她是坐在咖啡屋独自饮酒时被导演刘歌发现的,我倒希望她去拍电影,她长得那么漂亮,不去做演员太可惜了。”我看了丁桃一眼,想起她与征丽,张林似乎感悟到我在想什么,他就对丁桃说:“你是征丽的表姐,但我看你们似乎从来不来往。”丁桃目视着张林第一次泄露了她压抑在内心的秘密:“张林,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与征丽来往,因为她来A市后,就抢走了我的未婚夫胡平……”张林显然是第一次听丁桃谈论起这桩往事,他看看我又看看丁桃:“原来你说过的最爱的那个男人就是胡平,对吗?”“不错,我在未嫁你之前确实只爱他一个人,但是自从我决定结婚之前胡平已经在我心灵中死亡了。”“但你仍然与他有联系……”“不错,我们俩仍然有电话来往,我关心的是征丽与他的关系……”“那么你为什么要关心他们的关系呢?”“那是一个秘密,我永远也不可能告诉你。”
没有想到在我居住的客房里发生了上面一些纠缠不清的问题,丁桃先告辞了,她临走时说对不起,她不该那样激动。张林摇摇头问我女人们不能言语的秘密到底是些什么?我也摇摇头,然而,关于丁桃说的那个秘密我已经猜出几分,那就是她与胡平医生的那次偷情。
张林被丁桃的秘密包围着,他认为丁桃并不爱他,虽然已经结婚了,但他感觉到了这一点,今天晚上证实了丁桃还在与胡平来往。我劝诫他,这时候我觉得我有些像白丛斌,在很多时候,白丛斌总是劝诫我要对生活心平气和。张林说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就是离婚,只是他不能容忍一个女人不明不白地背叛自己。我提议我们到酒吧去坐一坐,张林说他今晚要喝醉,我说醉了又有什么用,醉了产生的效果就是恶心。我们刚出门,就看到大厅里一个男人正在送征丽,最先看到这情景的是张林,他拉拉我袖子说:“那不是征丽吗?”我就来到平台上看到了征丽,她穿着风衣,那个男的已经将她送到了大厅外的院子里,征丽钻进了她那辆红色小轿车。那个送征丽的男人也许就是导演刘歌。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情景,我有种预感导演刘歌将把迷惘之中的征丽带到另一种生活之中去。我还是觉得我对漂亮女人的一切了解得太少了,就像我最初的感觉一样,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的神秘。我的感觉是那样准确,第二天上午,大约九点钟的时候,我想这时候征丽的丈夫应该去上班了,所以我拨通了征丽家的电话号码,征丽的做外科医生的丈夫在电话中嘘了一口气后问我是不是征丽的朋友商仪,我想一定是丁桃向胡平透露了我与征丽的关系,同时也透露了我到A市寻找征丽的消息。但我没有想到我与胡平的电话竟通了两个多小时,下面是我们两人的电话问答。
14
胡平:征丽已经与刘歌今天早晨七点钟就乘飞机飞往北方。征丽将在电影中去扮演一名三十年代隐姓埋名了三十多年的私生女形象。
商仪:我觉得征丽去演电影是对的。
胡平:你了解征丽吗?
商仪:既然我们俩能这样平静的对话,那我就告诉你,对于我来说,征丽一直是神秘的,但我有一种预感她的生活充满了危险。
胡平:危险,你指的是什么?
商仪:美貌束缚着她,美貌对于她是一座地狱,除此之外是她的生活。征丽一直生活得不太愉快。
胡平:我知道,即使她与我在一起……
商仪:你与丁桃的事对她刺激很大。
胡平:我知道她会将这件事告诉你,不过尽管如此,我是爱征丽的。我与丁桃原来有感情,后来就变成了游戏。那场性游戏刺伤了征丽,使她对婚姻感到绝望。但是我并不离婚,商仪,我除了是征丽的丈夫之外,我还是她的医生。
商仪:你的职业是外科医生,并不意味着你是征丽的医生。
胡平:我的意思你不明白……我不知道你对征丽的感情到底有多深?
商仪:到目前为止,她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女人。
胡平:你可不可以为征丽永远保密。
商仪:你指的是什么?我不明白。
胡平:那么我告诉你吧!我在婚后的一场关于征丽的偶尔高烧中,发现了隐藏在征丽身体中的病毒。
商仪:病毒,你指的是在征丽体内已经有了病毒的滋生?
胡平:你好像对这件事并不惊讶?
商仪:不,我只是不知道你指是什么病毒?
胡平:你能守信用吗?
商仪:我保证。
胡平:那么我告诉你吧,在征丽体内现在滋生着一种艾滋病毒。
商仪:……我想起来了……
胡平:你想起什么来了。
商仪:哦,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我回忆不起来了。
胡平:你要回忆的那件事与艾滋病毒有关系吗?
商仪:我想……没有关系。
胡平: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她体内的病毒起码要在三年之后才会传染,所以,征丽可以在这三年内去做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我想,为了征丽,在这三年内我正在研究关于让滋生的艾滋病毒从体内死去的可能性,但这种希望是那么渺茫,不过,哪怕有最后一点希望我也要去争取。
商仪:……我理解你。你对征丽真是太好了。我现在理解你为什么不跟她离婚了。我想,我是惟一知道这秘密的人,所以,我希望你的研究能够成功。
15
那天下午我驱车往G市的方向奔驰。与胡平的对话结束之后,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去寻找征丽了。我能够为她做什么呢?我给予她的只是束缚,对没完没了的生活的纠缠,我能够像胡平医生那样去帮助征丽吗?也许是我感到了一个男人情感世界的渺小,我决定放弃这种生活。一路上我一直在回忆着另一件事,那件事虽然在我与胡平医生的谈话中被我秘密地保留了,或许是我曾在多年以前答应过征丽,不将它介绍给任何人。所以,对于我来说承诺过的事应该负责,这件事就是K与征丽的故事。我想,毫无疑问是K将艾滋病毒传染给了征丽,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我只记得那天上午文舒菌去买游泳衣裤之后,征丽就来了,她带着一种恐怖坚持要我带她离开阳宗海,后来我从文舒菌带来的报纸上获悉了一个重要的事实:K就是那名潜逃到G市的艾滋病患者。
在知道自己将死之时,常有的反应就是恐惧,我们小时候觉得自己面临着危险时,本能的选择就是撒腿就跑,所以,逃跑是人穿越危险和恐怖的惟一途径。使我费解的是K,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艾滋病患者,那么他为什么要与征丽在一起,那天晚上他们来到阳宗海,我想,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扮演的是一对昔日的朋友或者情人在阳宗海旧地重游,所以,当天晚上,征丽根本不知道K是一名艾滋病患者,最有无懈可击的可能性就是他们在一起发生了性关系。K在第二天早晨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征丽,但是已经太晚了。艾滋病毒已经从血液中绵延到征丽的血液之中去,这就是胡平医生在征丽的血液中发现病毒的原因。
回到G市的路程似乎是那样孤寂,我想起了那个搭我车回乌城奔丧的女孩康红。正当我犹豫着想进城去看看那个悲伤至极的女孩时,我突然在路口看到了一个挥手搭车的女孩。她就是康红,这种缘分注定了我与康红之间要有某种联系。而当时,我只是一个对一个奔丧的女孩子持有同情心的男人,我把康红送到了她上学的师范学院。当时,我似乎只想往家赶,一路上我已经忘记了与文舒菌之间的种种不悦,忘记了试图离婚的计划,征丽的事使我的心情除了变得忧虑之外就是变得慢慢地平缓起来。然而,当我回到家里,文舒菌就递给我一份离婚协议书,让我在上面签名。事情的结果就是这样,文舒菌已经将一支黑色的钢笔递到了我手中,我已经面对着那份文舒菌写好的离婚协议书和一支钢笔,我签上了我的名字。离婚的事情第二天上午就顺利地解决了,儿子涛涛属于文舒菌。
文舒菌最担心的事情顺利解决了,她以为我会同她争夺儿子的抚养权,实际上在那个时刻的我还沉浸在与胡平医生的对话之中,我把太多的忧虑投掷到那个漂泊不定的女人身上,所以,当我们从街道办事处走出来时,文舒菌说了声谢谢你。后来我才醒悟到,她之所以谢谢我,是因为我把儿子的抚养权给予了她。有一点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弄清楚,文舒菌为什么在尽快时间内就想通了离婚的事情,并在我出门的短期时间中坦然地将离婚协议书写好,所以,我觉得我愈来愈不了解女人。
当菲菲与我的父亲恋爱时,我已经离婚半年多时间,我在一次散步中去看白丛斌的路上,发现了我做建筑师的父亲与菲菲正手挽手散步,那天傍晚,事情到来得太突然了,我急忙闪到一群散步的人背后,以避免与他们正面接触。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我的旧日恋人,这样的关系会令我和菲菲尴尬,父亲当然不会知道我与菲菲的那段故事。但是过了一个多月,父亲和菲菲又突然宣布结婚,我意识到我的父亲终于将告别他失去母亲之后的独居生活,我意识到我的父亲终于将被一个女人所温暖和左右着,从而走进另外的生活之中去。他们婚礼的时间选择了南屏街的那座五星级饭店竣工的那一天,这个纪念的日子使我的父亲显得非常有魅力,从而使菲菲显得异常地美丽。父亲让我紧挽他的手臂站在人群中,那时候我就想,菲菲没有将我与她的故事告诉父亲,女人们的聪明使她们显得从容而幸福。
康红与我的来往同样是出于偶然,那天下午白丛斌约我一块去听音乐会,他说手里的两张票是音乐协会发的,白丛斌因为爱好音乐是音乐协会的会员。这场音乐会是刚刚组织成立的市交响乐团的第一次演奏会。就在这次音乐会上,我坐在第三排位置上看到了康红,她是首席大提琴演奏师,身穿白色裙装的康红今天看上去非常沉静,一头乌发披在她肩上。我对白丛斌说我认识那个女孩。白丛斌说哪个女孩,我就说坐在右排的大提琴首席演奏师。白丛斌就说那女孩有味道。演奏会散去以后,我与康红在门口相遇了,她告诉我毕业分配在G市刚成立的交响乐团。这次相遇使我与康红逐渐地有了来往,十月初的一个下午,康红让我与她去看电影,她说这是一部较有争议的电影,我问她是什么电影,什么人主演的,我说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到电影院看电影了。康红说电影的名字叫《坦言》,听说主演片子的是一个模特,她好像叫征丽。这就是我和康红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时,康红对我的沉默不语表示不解的时刻,她小心地靠近我说:“瞧,电影中的女主角原来是做模特的,她第一次涉足影坛……”征丽主演的这幕电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统治了电影院的上座率,而我倒是看不出来征丽在电影中演了些什么?也许没有一个人就像我一样为这位已经出名的电影明星那样忧心忡忡,也许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胡平。当然,可能还有征丽所接触的另外一些人,征丽一生都在用自己的美貌与生活发生碰撞,在这同时,美貌给她带来了区别于其他女人的混乱,而她躯体中的病毒正是混乱的一种延伸。
十二月底的一个晚上,我在家里接到了征丽的丈夫胡平医生的电话,他高兴地告诉我他已经试验了一种杀死艾滋病毒的细菌,他准备出发去寻找征丽,让她回来接受他的治疗,但他估计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说服征丽,所以,他希望我能够陪他一块去。我欣然答应了,并驱车前往A市去接胡平医生。这是我第一次与他见面,他拎着箱子早在我们约定的A市郊外的公路上等我,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在我所看见过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充满了真正的同情心和责任感,同时也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注视着来往的车辆,目光中倾注着焦虑,比我要严重得多的巨大焦虑,同时充满了我身上没有的希望。这位个子不高的外科医生坐在车里,第一句话就是告诉我:“我猜测征丽正在跟导演刘歌一起奔赴另一个外景地,我从报上看到他们合作的第二部片子叫《颤栗》。”
外景地是一个叫香山的小镇,我们的车行驶了四十八小时后现在正盘旋在一座南方的山脉之上,这里离那座叫香山的小镇还有八十六公里。胡平有些紧张,他说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到征丽了,她最初还往家里打来电话,在这一年中就没有征丽的电话来,所以,他完全不知道征丽身上的病毒到底绵延到哪里去了。轿车行驶到一个拐弯口时,前面的车挡住了后面的车再无法前进,我们只好停留下来,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仍在原地不动。我决定到前面去看看,胡平也从车上下来说与我一块去。
于是,就在前面两百米之外的地方,我和胡平医生一块目睹了征丽遇难的场景。当我们到达时已经看不到征丽,今天中午征丽驾着她那辆红色轿车从山脉的最高端的公路上砸了下来,目击者是在山下的果园中清理树枝的一名园丁,他告诉我们只看见一团红色的东西在阳光下往下砸去,紧接着看见一团火焰,汽车便燃烧了起来。园丁给附近的交通警察迅速打电话,警察赶到后从一个本子里发现了征丽的驾驶执照和身份证。紧接着又来了法医,摄制组的人员也赶到了,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我想就是刘歌,他在人群中认出了胡平医生。他握住胡平的手回忆着说昨天晚上他还跟征丽在一起商量开拍的事,但征丽说再停留几天才开拍,她说她身体不舒服。今天一早她就开车出门了,我不知道她去干什么,因为她最近经常开车出门,并且情绪变化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