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她的迷惆,我本能地感到征丽现在除了依偎在我怀里之外,她几乎没有任何依偎的地方,我觉得面对征丽目前的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到胡平身边去好好地跟胡平谈一次话,如果胡平已经沉溺于另一个女人的情感之中,那么他们之间惟一的选择就是离婚。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征丽,她的双眼望着远方,她问我:“那么离婚以后呢?”当她把这句话说出来时,另一个计划也同时在我内心产生了,在这同时我也回去与文舒菌离婚,等到征丽离婚以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生活。征丽点点头,同意我的意见。在那以后我们又在海边呆了三天,三天时间对于我们来说远远不够,然而,为了今后永远在一起,我们还是决定先分开一段日子。而我没有想到,这次见面竟然是我与征丽的最后的见面。
我目送着征丽开着她的那辆红色的小轿车离去,现在,我知道我将回去处理一件严肃的事情。回到家,轿车刚停下,文舒菌又从窗口看见了我,她抱着涛涛从楼梯下来了,她来到我身边,问我出门顺不顺利,我勉强地笑了笑说还行。回到家后,文舒菌就要看我拍摄的照片,我赶紧说照片正在照相馆里冲洗,过几天才能看到。涛涛爬到我的膝头上,他已经是四岁的孩子了,看到涛涛想到我的那个决定我觉得有些残忍。我想过几天再跟文舒菌谈论离婚的事情,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搁下来了。于是才发生了下面这件事情。
菲菲来到G市的时候是一个细雨的傍晚,当时我没有在家,她在机场给我家打来电话时我正在白丛斌的画室看他最近画的一幅画,文舒菌将电话打到白丛斌家里并告诉我一个名叫菲菲的女人给我来了电话,文舒菌问我菲菲是谁?我这一次没有撒谎,而是如实地告诉了她:“是早年的一个朋友。”文舒菌问我要不要菲菲房间里的电话号码,我当然需要,我用白丛斌的笔记下了菲菲的电话号码。我在前面已经交待过菲菲是我早年的一个曾经恋爱过的女友,后来她声称我并不爱她便嫁给了另一个男人,结婚的速度之快很令我吃惊。后来她与他丈夫去了沿海城市就再没有联系过,如今她来到了这座城市,并且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当然应该去看看她。白丛斌看我似乎要走了,就劝诫道:“与女人的交往,我现在的经验是要淡薄些。”我笑了笑说:“除了淡薄之外还要有所选择。”
大约近十年时间没有见面了,那个可爱的女孩现在已经变成一位成熟的女人。当菲菲向我转过身来的那一时刻,我不禁心里一怔。女人是一面镜子,她可以让我看到时间有序的变化,菲菲最为明显的变化就是已经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从她脖颈的深处飘来一阵香气,但已经不是多年以前浓郁的香水味。她也凝视了我一会儿,我不知道菲菲眼里我成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这样,菲菲就谈到了她自己的生活,她说她的丈夫遇到一场车祸去世了,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她想在G市找一片废墟,然后将那片废墟买下来,盖上房子。
女人们大都是被幻想推到舞台上去的,在我有限保留的记忆中,曾有过我带领菲菲在废墟上行走时她的那些早年的幻想,而废墟上的房子是我记忆中记得最清晰的一种属于菲菲的幻想,如今她带着这幻想来到了这座城市,我也许是被她的这种幻想感动了,也许是不相信她这种幻想,我看着菲菲的眼睛,菲菲说:“商仪,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那么我们明天就去寻找废墟地,哪里有废墟地我们就到那里去。”这问题是如此地缥缈,我只有等到第二天,所以我答应菲菲明天与她去寻找废墟地。
回到家后,文舒菌已经在床上等我,当我走近房门,手一接触到被子时,我就意识到我自从与征丽在海滨分手之后就已经没有与文舒菌过性生活了。睡在身边的文舒菌似乎是一个多余的人,我竭力地想摆脱她,在黑暗中,我痛苦地接受着这种已经形成婚姻的事实,我想到了征丽,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我想明天给她打一个电话。
11
南屏街西边的房屋正在逐渐地被推翩,五六台大型的推土机发出轰鸣声,两侧的房屋大都是三十年代修建的房屋。我和菲菲恰好经过这里,南屏街是G市最热闹的一条街道,菲菲走到推土机后面去了,她也许对这里的废墟感兴趣,尘土很快淹没了她的衣裙,连她的影子也被推土机卷起的灰尘很快地淹没了。
我发现了南屏街顶端的那家小型邮局还没有被推翻,我走到邮局准备给征丽打长途电话。拨通电话后,就像我所期待的一样是征丽接的电话:“喂,是胡平医生的家,你找谁?”听到这声音,我觉得有一种对于声音的陌生感,征丽原来似乎很少用这样的语调说话,也许是因为给胡平打电话的人多,征丽不知不觉地已经习惯用这声音讲话了。沉默了一会,当征丽似乎快要将电话放下时,我终于也发出了声音,“哦,是商仪呀,你怎么不讲话呢?”听她语气,她近来似乎过得很愉快,我问她最近在干什么,她说在家里养养花草,每周仍然驱车到郊外的乡村花园去买花。我问她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她沉默了一下说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胡平谈离婚的事,但是胡平坚决不同意。我问她:“那你的想法呢?”征丽叹了一口气说:“商仪,我只有等待,胡平已经对自己做的那件事做了忏悔。丁桃前两天已经与你的老同学张林结婚了。所以,离婚的事情我只有等待,等待的日子很难受,胡平上夜班后,我自己经常跑到咖啡屋去喝茶或者咖啡,我最近一直在想我应该做点什么事情,我感到很空虚,是那种失去自我的空虚,所以,我在寻找机会做我能够做的事情,商仪,给我一段时间,好吗?”电话的结果就是这样,这也许是我预料之中的,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仍然与文舒菌陷入某种难以言喻的并不愉快的夫妻生活之中去。电话就这样结束了,我从邮电局出来,也正是菲菲从推土机后面出来的时刻,她的淡绿色裙装跃入我的视线,她看到了我,她的目光充满着兴奋,她老远就说:“商仪,这就是我理想中的废墟。”我说菲菲,你到底有多少钱,这儿地段可是黄金地段呀。菲菲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她说:“我现在寻找一位建筑设计师。”我马上告诉她我的父亲就是一名建筑设计师,不过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设计房子了。自从我的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在家里写一部有关建筑的书。菲菲对这个信息极为感兴趣,她让我马上带她去拜访我的父亲。我们离开邮局门口,已经停息了又再一次响起来的推土机的声音包围着我,我眼前出现父亲的形象,他已经五十七岁了,但仍然是那样精神饱满,我敬重我的父亲又惧怕我的父亲,他的生活方式极为严谨,所以,母亲已经去世近十年时间了,他仍然躺在书斋之中。我很少去看我父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想起他,我就会看到自己生活的混乱,所以,我从不敢轻易地看望我的父亲。
今天是因为想到父亲是因为菲菲要寻找一位建筑设计师,这样就使我想起了父亲设计的G市那座六十年代修建的五星级的大饭店。我没有想到这次拜访极为成功,父亲已经答应做这座五星级大饭店改建的总体设计师。为了庆贺,父亲那天晚上亲自下厨为我们做了几道南方菜,菲菲则拿出她给父亲带来的洋酒。见到酒,父亲的目光显得很明亮,这说明我的父亲已经在多年的生活中与酒结下了缘。
深夜十二点我先把菲菲送到了宾馆,那时候我已经有些醉了。菲菲告诉我的话我没有听清楚,我只是感到她比我醉得更厉害。
也就在这天晚上,当我带着醉意回到家时,文舒菌正坐在客厅里等我,我刚进屋她就对我说她要与我谈话,我说我已经累了,明天再谈吧,文舒菌将我拽到沙发上坐下严肃地说:“不行,我必须与你谈一次话。”我将头仰在沙发上说:“好吧,你说吧!”文舒茵就开始问那个叫菲菲的女人到底是我的什么人,我说是一个女朋友,文舒菌就说我看你们不是一般的女朋友。我就说那你说我们是什么样的女朋友。文舒菌想了想说你与她的关系不正常。我就说不正常在哪里?文舒菌就说不正常在你陪着她喝得这么酩酊大醉。
我将头从沙发上仰起来看着我的妻子文舒菌的那张面孔,她的那张面孔涌满了嫉妒、仇恨,就在这一时刻我开始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厌倦。但是我确实已经酩酊大醉了。我已经不想继续坐在文舒菌面前与她进行无聊至极的谈话,我去了一趟卫生间,作了一次长时间的呕吐,然后我来到我的工作室,这是我与文舒菌开始婚姻生活以后第一次分居。我听到文舒菌在客厅里砸杯子的声音,后来我还听到了她的啜泣声,但对于我来说,已经产生不了什么效果,我感受到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厌倦后的那种恶心。
恶心仍然继续着,并不会因为一场黑夜过去之后就随风飘散。第二天早晨文舒菌上班之后,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恶心的滋味。我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惟一没有走进去的就是那间卧室,它就像一间散发出霉味的仓库堆集着被虫蚀空的口袋和问题,所以,使我不敢面对。恶心到中午时候还在继续上升着,我决定出走。
出走这个词大都与女人有关系,但今天却落到了我的头上。我想我是因为恶心而出走,因为不能面对那间卧室而出走;我想除了以上原因之外是因为另一个女人,她是在我恶心时闪现在我眼前的另一种没有破灭的幻想。坐在空寂的屋里,她现在已变成生活中惟一的召唤,所以,我用脚将文舒菌砸碎的那些玻璃踢到了墙角,在这样的时刻,男人的精神世界就像那些墙角的亮晶晶的碎玻璃一样;就在这时候男人的精神世界爬满了翘首以待的虫的蜘蛛,它们正在想入非非的进入一个可能藏住身体的地方;就在这时候男人的精神是在一个凌乱不堪的地方抬起头来,从而将那些呻吟的、下流的、猥亵不堪的念头洗濯之后再逃出去。我要逃出去的首先是那间充满性的回忆的卧室,然后才是那堆墙角的碎玻璃,然后才是一个男人精神之坑中的对猥亵的颤栗的恼恨。经历了这个时刻的我剩下的就是从这些房屋中逃出去,我把这种行为称为出走,因为再没有另外的词汇可以准确无误地概括这个时刻,在出走的时刻,尽管我恶心至极,但我仍然克制着没有忘记给这里的女主人文舒菌留言,我这样做纯粹为自己考虑,减少和避免她对一切事情的可怕性的追究,减少和避免她调动一切力量满世界的去寻找我。把这件事做完之后我就可以走了,我麻木地把几件衣服装进箱子里,我的那只黑色箱子。以下就是我带着它下楼,我的那辆轿车在院子里呼唤着我。
12
将轿车驶出郊外,我想寻找一家长途电话亭给那个为此召唤我的女人打电话,我要告诉她我已经出走了,我此刻正在路上。将车停在路边,我看到了啤酒场外有一家长途电话亭,有一个没精打采的老人举着一把扇子坐在电话亭旁边,他好像是在打盹又似乎是在冥想。他手中的那把张开的扇子使我意识到夏天又已经到来了,夏天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女人身上的衣服会穿得愈来愈少,意味着炎热使我们变得失去想象力,而那个老人的形象会使我想到我到他那个年龄时会不会守住一样东西,比如像他一样固守着长途电话亭。老人看见我走去就睁开双眼,他问我打什么电话,我说是长途电话,老人就放下扇子看了看手腕上的那只古老的上海表说:“小伙子,进去吧,现在是上午十点半钟。”我就这样第二次给征丽的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不是征丽,而是征丽的外科医生胡平,他刚说话我就猜出了他的身份,他很有礼貌地问我要找谁,我说征丽在家吗?他又很有礼貌地告诉我说征丽今天不在家。我问她征丽上哪里去了,他想了想说:“也许她到郊区的花园去了。你是不是导演刘歌,如果有事的话,我可以转告她。”我也像他很有礼貌地说:“谢谢你,我会另外找时间给征丽打电话,我不是导演刘歌。”说完我就放下了电话。刘歌是谁?是导演。这是胡平透露的信息,这也说明征丽有一个朋友叫刘歌,是导演。电话证明征丽就在A市,不管怎么样,她在A市,我似乎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这个女人身上。从电话亭出来,老人又看了看表告诉我我总共打了十五分钟的电话。我将十五分钟长途电话费用交给了他,总共是二十块钱。老人问我到哪里去,我说随便到外面走走,老人就说你们年轻人就是太自由了。我点点头,老人就目送着我对我说:“瞧,前面那个女人她已经在你车前等你一些时间了,她大概想搭你的车。”我将头抬起来,这才看到了那个女孩,她看上去二十多岁左右,她脸颊上挂着泪水,问我是不是要到乌城去,我想了想告诉她我要经过乌城,你有事吗?她便抽泣起来说她的男朋友骑摩托车撞到一辆大卡车上死了,她回家去奔丧,她就在附近的师范学院音乐系上学,问我能不能让她搭车。我马上涌起一种同情心马上同意了,我帮她打开车门对她说:“上车吧,五个小时后你就可以在乌城下车。”女孩很感激地坐在我旁边,起初我们并没有说话,因为她一直在抽泣,后来她慢慢地停止了泣声,我便开始安慰她,我说人活在世界上总是要死,只不过一些人死得早一些,一些人死得晚一些。她说她懂这个道理,只是觉得她男朋友太年轻了,才二十四岁。死亡的话题展开,也就展开了我在别的时间来不及考虑的许多问题,我们两个人都回忆着记忆中所有已经死去的事物,包括被我们所目睹的有关一只动物的死去,就在这种时间中,乌城已经到了,就在她快下车时我感到她身体有些晕眩,我便说离城还有两公里,我可以把你送到城里去,“真是太感谢你了,”她说。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她叫康红。我看了一眼这个奔丧的女孩子,我只是感觉到她除了悲伤之外就是很年轻。轿车到达乌城,我觉得,还应该多送她一程,应该把她送到她男朋友家里去。我觉得我对这个叫康红的女孩子前来奔丧的同情在那个时刻甚至使我忘记了我出走的目的,甚至使我忘记了另外一个女人对我的召唤。我记住了她那头浓密乌发的背影,记住了她年轻的面庞上的泪水,还记住了她白色裙子上的皱褶。我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对死亡这个问题的忧虑,但我很快就又到达了另一座城市A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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