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更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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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奇才出世(1)

绣球山上

太行山区的春天,像深闺中的姑娘,脚步儿缓,姗姗地蹭过清明的门坎才消尽了一冬的寒意。柔柔的杨柳风吹绿了群山吹绿了田野,把灰秃的山岭抚揉得生机盎然。沟洼里的桃梨树更是经不得春风的柔情蜜意,一夜间便新花怒放起来,开得火一团雪一堆的格外惹眼。暮春的山乡,田野山川就像一幅靓丽的油彩画儿,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早晨,清新的空气中氤氲着花草的幽香,更有种令人心醉的清爽。天亮了,太阳还躲在山后没有露脸,远远近近的田地里早有人在忙碌。麦子要锄,田地要整,施肥、翻地、平整、打埂、锄耪、育秧、播种……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里农活忙着呢。

这时,从下川村南的胡同里走出一个人来。他沿着山径踽踽独行。山道像谁随意丢在地上的一条麻绳,无规则地弯来曲去,一头系着村庄,一头隐没在绵延的山岭中。那人的脚步时急时缓,没个章法,沉重得能把地上的石子压碎。他没带农具,低着头,倒背着手,显然不是下田;边走边不住地摇头叹气,那神情也不像是走村串亲。

“刘东家,游山逛景呀,地里没活儿了?”

“呀,刘东家今儿闲啦?”

路旁梯田里几个翻地打埂的人朝低头走路的人打着招呼。被称作刘东家的人惊醒似的抬起头来,勉强笑笑,答非所问地说,我随便走走,你们忙,你们忙吧。说着紧几步走了过去。

他就是村里的首富——东家刘继基。刘继基恪守耕读传家的古训,小时上过私塾,不但背诵过《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启蒙书籍,且读过成担子的经史子集,年少时考过两次,未能进学,也就死了读书求仕的心。从此一门心思下田劳作,犁耙锄刨,扬场放磙样样在行。他深谙“创业好比针挑土,败业如同水推沙”的至理名言,节衣缩食,不畏艰辛。家业日盛,仍不丢农事,经常下田劳动。衣着打扮,也和种田人没有两样。他精打细算,辛勤俭朴,不沾吃喝嫖赌抽的恶习,几十年如一日艰苦奋斗,终于使父辈留下的殷实家业,在他手上日益发达,成为有好田二百亩,房舍数十间,五六头驴骡的大户人家。这在山外的集镇大庄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在这百余户的小山村里,就惹眼得很。他精明过人,又通文墨,自称是明朝开国军师刘伯温的后人,伯温名基,故给自己取名继基。只是他处世圆滑,为人吝啬,小九九打得精到,吃不得半点亏,拔不得一根毛。这又使人们对他“富而不骄”的敬重大打折扣,背地里人们都叫他铁公鸡,或干脆在铁字前面加个老字,称之为“老铁”。

一向珍惜农时,吝日勤劳的刘继基今天竟然闲逛起来,且心事重重的样子,这种反常,使忙碌的人们感到惊讶也来了兴趣,有了新的谈资。

“老铁今天咋啦,霜打了似的!”

“哼!财旺人不旺,四十多岁还没个儿子,能不急嘛。”

“人算不如天算,老铁算计别人行,算计老婆的肚皮不行!”

“谁叫他是铁公鸡呢,铁的嘛,还能生育?可惜这万贯家财啦!”

“不知道老铁招不招上门女婿?”

“甭想好事啦,招也轮不上你!”

“哈哈哈……”一阵哄笑。

人们议论什么刘继基不想听——不听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可越是不想听的话越是像只赶不走的马蜂,专螫耳朵眼儿。刺得他脸上发烧心里流血,恨不得割了那些专好揭人疮疤的舌头!但人常说拴得住马嘴驴嘴管不住人嘴,有什么奈何!正淌着血的伤口又被揉进了一把盐巴,刘东家又气又恼又无处发泄,像被卡住了喉咙似的憋得喘不过气来,运着气猛咳一声——扑哧!朝路旁的石头上射出一口狠痰。终于,人们议论的声音听不到了,山野的清爽温馨无声地抚慰着他。

刘继基的心情刚刚平静了一些,头顶上又传来喳喳的鸟叫。仰头看时,枝头一只黄雀偏着头,圆圆的眼珠盯着他叫个不停。那叫声反比刚才人们的议论更加刺耳,分明是:绝户头!绝户头!这简直是点着刘继基的鼻尖骂。啥叫绝户头?在封建社会里,只有男儿才能继承祖宗家业,传宗接代。没有男儿的人家被视为绝户。“绝户头”是句刻毒的骂人咒人的话。刘继基怒不可遏地捡起一块石头,使劲朝树上打去。黄雀惊叫着飞走了,空旷的天空中却留下一串“绝户头!绝户头!”的回音。刘继基颓然地一屁股墩在树下的石头上,心里灰灰的。想想不仅是人,鸟都和自己过不去,膝下无子的确是块心病,自己也正为此事懊丧。

昨天夜里,两口子躺在被窝里。刘继基用手摸着王氏柔软滑润的肌肤,拍拍那喧腾腾的肚皮,心旌摇荡,可又无能为力。两人二十多年前成亲,王氏天生丽质,年轻貌美,小两口鱼水一般。先后生了两个女儿,虽不可意,只道来日方长。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三十多岁时刘继基病了一场,从此阳痿不举。背着人遍访名医,不知吃了多少药,也不见效;求神拜佛,数不清去了多少寺庙,仍不见转机。这会儿刘继基的心热了又冷,从天上一下子摔到了地下,守着如此肥田沃土,只能任其荒芜,望洋兴叹。更要命的是,这标志着生子无望,刘家从此就要断子绝孙,“绝户头”成为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想到这里,心里阵阵悲凉,搓揉着凝脂般的女人肌肤,不禁叹道:

软如棉兮滑如脂,

美肚皮兮不争气;

昔日连产两千斤,

何如只赐予一子!

刘继基毕竟是读过一担子圣贤之书的人,肚子里积着几箩筐陈词滥调,按今天的话说,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所以叹也叹得文雅,伤感也伤感得别致。

且不说刘东家心境如何,异性的抚摸,就像过电,撩拨得正在盛年的女人骨软,招惹得如饥似渴的中年妻子身酥。可骨软如何!身酥又能怎样?唉……女人热得发烫的心想着想着又扑通一下掉进了冰窖里,从里到外凉了个透。一肚子的委屈,满腔的苦水,却见身边这个没用的男人还这般酸溜溜地埋怨自己,立刻骂道:“常言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撒的是谷种,却要地里长出高粱不成!这不是白日做梦吗?”

男人却振振有词:“你没读过圣贤之书,如何懂得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道理!”

老婆虽不懂什么圣贤之言,却能听出来内中怨地不怨种的含义,怒从心起,一脚把他从热被窝里踹了出去,恼怒地骂:“铁公鸡呀铁公鸡,这外号没有叫错,没理还要占三分!老娘来到你家,三年不到就开怀,生了一胎生二胎,哪胎不是白白胖胖?怨你祖上没积德,怨你自己没种气,她们才长不出鸡巴!现在倒好,你成了一头公骡子,俺年纪轻轻就守活寡,有苦无处诉,你还整天摇头晃脑冲俺说什么不孝有三啦,无后为先啦,仿佛是俺成心要断你家坟上的香烟,拍拍心口问问天,你说说老娘冤不冤!……”说着嚷着悲从心头起,呜呜地哭得伤心。

老铁自知理亏,低声下气地赔着不是,温言细语的又哄又劝。可话说得再好听,在女人的需求面前也是苍白的。王氏想着自己守活寡的苦处,越发哭闹得沸反盈天。

一夜不得安宁。大早起来哪里还有心干活,只说出门散散心,谁知道越想越烦,越想越晦气,偏偏地里干活的人嘲笑他,就连树上的黄雀仿佛也在揭他的短。刘继基垂头丧气地呆坐一会,想要吸烟,伸手腰间一摸才知道没带烟袋,晦气地朝下砸了一拳,被石头硌得一阵钻心疼。他吸溜着嘴,无意中朝山坡下睃了一眼,心里更加难过。山脚这一大片土地都是他的家产,自己已是往五十上数的人啦,几十年之后它们还姓刘么?刘继基呀刘继基,你为了这份家业,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血,省吃俭用,抠抠索索,街坊邻居面前落了个铁公鸡的名声,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思前想后,心头发寒,生机勃勃的大好春光,在他眼里变得一片灰暗,头一低两行热泪散珠一般滚落。

刘继基正在黯然伤神,突然听得有人高声吟咏:

山径不厌远,我行随处深,

春风携画笔,极目景色新;

造化神秀地,奇才旷世稀,

……

刘继基抹去脸上的泪珠,抬起头来。不远处立定一位男子,眼望远处,随口咏颂。那人也看到了树下坐着的人,便住了口,朝这边走来。刘继基忙站了起来。走近了看得清楚,那人看样子和自己年龄不相上下,青布长衫,束着腰带,越发显得身材修长;头顶六合一统便帽,一条黑亮的发辫滑溜溜地垂在脑后。白净红润的脸上眉疏目朗,气宇轩昂,给人一种超凡脱俗之感。刘继基暗忖,看举止打扮,不是坐馆子的教书先生就是铺面掌柜,此人如此气度,绝非等闲之辈。在三村五里的周围山庄,我刘某人也算知书识礼的大户东家,稍有名气的都有交往,未有这般俊逸潇洒之士,看来他不是当地人。这样想着便提提精神,上前拱拱手说:“先生咏得好诗,定是一位饱学之士!冒昧请教先生尊姓台甫,仙乡何处?”

那人连忙还礼道:“谢老兄谬奖,实不敢当。小生姓易名自安,字慕陶,河涧人氏。适才从此路过,见这里山川秀丽,地气旺盛,心有所动,随口诌了几句,惹老兄见笑了!”边说边拿眼打量过来,大概是见刘继基虽着褐衣短衫,但洁净齐整;脸上虽然有风吹日晒的痕迹,但发福富态,且举止中带着斯文,话语间带着文气,便接着问道:“看老兄一脸福相,绝非普通务田之人,敢问兄长贵姓台甫,为何面带焦虑之色?”

刘继基连忙答道:“敝人姓刘名继基,字守业,家住山前的下川村。仰仗祖宗福荫,家有数百亩田产,从小也读过几天书。虽然吃穿富有,但正如俗语说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说着不禁叹一口气,真想把心里的烦恼诉说出来,又记起家丑不可外扬和失意不快于口的古训,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这些更不合适。想到这里便不愿意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了,于是话头一转接着问道:“刚才听先生说是河涧人。久闻河涧有位当朝进士,学问高深,上通天文下识地理,却不恋官场,归隐山乡,不知先生认不认识?”

易自安笑笑问知不知道那人姓名。刘说大家仰慕他的才学人品,都只称其进士老爷或进士先生,只知道也姓易,却不晓名字。没想到易自安听罢哈哈大笑说:“此人与我同村同宗,不但认识,且熟悉得很。只是传言信不得,那人平庸凡俗与常人无异,这和看景不如听景是一个道理。”

在刘继基接触的人中,但凡提起这位进士,无不褒赏有加,语含仰慕,没想到这人却话中带贬,听着有点不大顺耳,但转而想到,文人相轻,古来如此,也不足为怪,便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易自安似乎看破了他的不悦,微微笑着转了话题,挥手指指面前的山川沟洼,赞叹道:“我走遍了林县山山水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旺盛的山脉地气。”

刘继基土生土长,对面前的山坡田野再熟悉不过,不屑地摇摇头,心想这山坡、这田地到处都是,有什么特别!嘴里却问:“先生懂得堪舆?”

易先生说:“自幼研读五经,周易为众经之首。所谓堪舆、相面、算命、测字等一切测过去未来之术,均为易经派生支流,故也略知一二。”说完微笑着指指旁边馒头状的小山包说,“咱们到山顶上看看好么。”

刘继基巴不得跟这样谈吐不俗的人多聊一会儿,欣然赞同。两人一边朝山上走,一边说话。刘继基告诉他,这个小山包其余更是叫馒头山,由于在村子南边,村里人习惯叫它小南坡;馒头山东南那座大山形状很像一只老虎,虎头冲着这边,所以叫虎山,村里人习惯叫它老虎头。

馒头山栽满翠柏。那柏树不知何年所栽,已都有碗口粗细,横竖成排,直趋山顶。树下草蔓丛生,和煦的春风已催得它们绽绿吐翠,上青下碧,把座小山装扮成了一颗绿色翡翠。山不高,一会儿便登上了山顶,视野一下开阔许多。北边山脚下一片房舍,那便是下川村。村庄东南西三面环山,向北视野开阔,除了几个小山包沃野千里,这大概就是村庄取名“下川”的缘由。

“好地方,好风水!”易先生极目远望,连声赞赏,挥手指点着说,“三面环山,恰似一把圈椅,村庄坐落在圈椅之中,沉稳端庄,主平安祥和,不会有大凶大灾、残杀暴虐之劫,这是全村人的福气。”说着轻声一叹,“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呵,当初选定此地落草的人独具慧眼!”

刘继基忙说:“传说先祖刘基跟随洪武行军打仗曾从这里路过,看准了这个地方,悄悄对他随军的爱妾刘氏说:‘功成身退之后,此处可以安家。’后来朱元璋火烧庆功楼,诛杀开国功臣,先祖也受到猜忌。为了避祸,族人多数回了青田老家,独刘氏一支悄然来这里落草安家。”

易先生听着点头,“哦,原来还有如此来历!如果传说不虚,下川刘姓本是名门后裔。不知此后这三百多年间可曾出过什么人才?”

刘继基摇摇头,“没有。刘氏在这里落草后,又陆续来了常姓、辛姓两族,现在村里是三姓鼎立,都很旺盛。刘氏一脉略强些。正如先生所言,全村人安居乐业,和睦相处,从未发生过杀人越货,强取豪夺等凶残暴行,也未遭罹大灾大难,算得上平安祥和,可三大族中,除了明末清初出过两个秀才再无显赫人物,熙朝以来干脆连进学的也没有一个!”

听着刘继基的叙述,易先生深思着点头。“诚意伯(刘基封号)见之深远,用心良苦,他所取的是此地的平安祥和,平安是福,祥和是宝,这一条已经验证。”他边听边说,眼睛一直在不停地搜寻观察。他朝西望了一阵,又回身向东,“祥和是宝也是贵,吉祥和谐的环境中造就人才,这是自然之理,孕育未发也未可知。”说着扶一扶刘继基的肩膀,登上一块卧牛样的石头上继续望着,他的目光游移着停留在山坡下面的两株松树上。

当时的林县松树极少,古松更为罕见。而山下却有两株巨松。虽然距离较远,仍然可见其挺拔高大,加之巨伞一般经冬不凋的苍碧树冠,在一片刚刚返青嫩绿低矮的杂树中间显得鹤立鸡群。易先生注目良久,眼里闪出异样光芒,说:“这两株古松生得真好,长的地方更好,不知树下是谁家坟茔?”

刘继基不以为然地道,“两棵松树据说是迁来下川村的刘姓一世祖从京都诚意伯府携来的幼苗栽植,三百多年了!松树在咱们这一带比较少见……”

“这么说那是你家的祖茔?”易先生打断刘继基的话,话语中带着惊喜。回头招呼刘继基,说你快来看,说着兴奋地手搭手把他也拉到石头上。那神情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继基心里嘀咕,这有什么好看,不就是两棵松树吗?

易先生用手指着东南方的老虎头说,那山不是“虎”而是“狮”,是只威武雄狮;脚下这山不是“馒头”,而是一颗玲珑碧翠的绣球,这便是难得狮子滚绣球的山势。两山之间,川地里两株古松高耸,那分明是个舞狮之人。说到这里,易先生不由得击节赞叹:“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呵,树下坟茔,占尽风脉!”

经人这么一点拨,刘继基也看出了眉目,心中一阵狂跳,急切地问:“不知主何吉兆?”

“盖山川灵动之气所钟聚融结,必有玮瑰俊秀奇杰出乎其间。”易先生侃侃言道:“据我看来,当有一名天资聪颖,博古通今,才高八斗之人应世。”见刘继基摇头嘘气,接着解释道,“舞狮之人,必是灵利非常,聪慧俊秀之人,应在山川地气上,那人得天地之灵秀,山水之精英,是了不得的!兄长你不要哂笑,以为在下是在妄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