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基忙说:“不敢不敢,只是刘姓我家这一支几世单传,眼下我已年届不惑,虽然家业兴盛,却无子嗣,眼看又生子无望。正为此事烦恼,所以才放着地里的活不干,出来散心,遇到先生。莫非被先生看破心事,有意宽慰。”说完又连声叹息,眼窝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易先生听了哈哈笑了起来,说:“虽然看出你有焦虑之色,心情不爽,但我不是神仙,咋能看透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只是触景生情,据实而论,就是有意为兄长宽怀解闷,也不能无中生有妄谈风水呀!”说着两人手搭手从卧牛石上跳下。先生又对继基端详一阵,正色说道:“就从兄长面相上看,也是贵子之相。可以断定,今年内必得贵子。此子应承祖茔风脉,定是非凡之才!”
“此话当真?”刘继基听得明白,又惊又喜,还是禁不住问。
“自安以实相告,决无半句虚言。”易先生郑重地说,“只是此子虽非骨血,却是亲生。”
“虽非骨血,却是亲生。”刘继基念叨着,心想这不是卖矛又卖盾吗?“敝人愚纯,才疏学浅,还请先生明示。”
易先生笑了,说:“世间万物变幻莫测,云遮雾罩,非可尽知也。俗语云:‘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有许多出人意料又在人意中之事不可测之。现在据你面相征候,只能粗窥端倪,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刘继基知他不肯说破,再纠缠也没有用。按他的说法,自己不但有子,且是贵子,这真是个天大的喜讯,这已令他鼓舞,令他喜出望外,只要能够实现就是天大的满足!想着也就不再深究,强按住兴奋而又激动的心情接着说道:“果如先生所言,来日一定重谢。”易先生摆摆手说:“这是你的福分,我说不说没有干系。”说完便要告辞上路。刘继基一直相送很远,方才返身回家。
金不换的启示
如果说刘继基出门时的心情是风雨如晦,那么这会儿便是晴空万里。回家的路上他翻来覆去地回味着易先生的话。一会儿激动兴奋得手舞足蹈,一会儿又疑惑怅然地问天问地:真能如此么?总而言之觉得今天碰到易先生非常幸运。从举止言谈看来此人绝非常人可比,绝不是弄舌骗财的江湖术士之流的信口开河。说得合情入理,有根有据,不容置疑;待要相信,又觉得有点玄乎。但距过年已两个多月,眼看三月将尽,说我年内得子,可能嘛?难道我那病根会说去就去?不可能,不可能!“非骨血”说白了不是自己的种嘛,可“却是亲生”又怎么解?……这样思来想去,心里乱纷纷的一阵凉一阵热。
“东家回来啦!”
一声招呼,把他从纷扰的思绪中拉了出来。抬头看时,已经是站在写着“耕读传家”的自家大门口了。一个衣裤上打着补丁,砍山鞋帮上沾满泥土,结实英俊的后生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满脸堆笑地迎着自己。
后生叫白狗剩,是他刚招来的长工,山西壶关人。狗剩二十多岁,不高不矮,眼睛清亮得似两潭泉水,鼻梁高耸,唇红齿白,笑起来腮帮上现出两个圆圆的窝儿,带着点儿女孩子的秀气,稳重可爱。那天几个从山西下来寻活的一帮人被继基在村头撞见,一眼便看中了他,把他留了下来。人们常说,“人儿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就是说不可以貌取人。但一般情况下,表里不一的情况毕竟是少数,有其里必有其表倒合常规。刘继基虽不能算有识人之明,但圣贤书上说得清白: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这狗剩不仅模样儿讨人喜欢,且心灵手巧,木工、石匠、泥瓦匠样样手艺都会,农活更不用说,件件拿得起放得下,又伶俐又有眼色。后边园子里的边墙去年雨季塌了个豁子,一直没有垒上。狗剩来了,不言声利用中午休息的工夫就砌好了。门窗坏了,正要找人来修,狗剩说不用,拿起木匠工具,锯、锛、凿、刨,很快修得跟新的一样。一场大风把屋瓦掀开了,他掂起瓦刀便上了房……这样的人谁不待见!令人称奇的是这后生记性极好。那天他在檐下修窗棂,刘继基在屋里读《孟子》。一会刘继基有事出去了,过会回来重新开读。刚读了两句,狗剩就说,东家是不是读丢字了,这遍读的和刚才读的不一样。继基诧异地问差在那儿,狗剩立刻念道: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这会儿又读成了:“公输之巧”、“不成方圆”,前面那句少了个“子”字,后面那句少了个“能”字。继基承认是读错了,问他是不是念过书。狗剩说家里穷得叮当响,哪能念书,除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个大字也不认识。继基称奇,又翻出《孟子?尽心》来读。他刚读完,狗剩便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继基连夸奇才奇才,为他未能读书而惋惜。从此对他高看一眼。这会儿后生手里提个口袋,要出去的样子。继基顺口问去做啥。
狗剩连忙回答:“咱家的‘金不换’谷种没有了,说话该耩地了,太太吩咐去借些来,免得到时抓瞎。”
“借种!”仿佛电石火花,忽然在心头一闪,刘继基愣住了,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后生。
狗剩慌了,以为说错了什么,或者身上有不妥当之处,慌忙低头审视。还是那身补丁衣服,踢死牛砍山鞋;除了自己看不见自己的头脸外,并无异常。他灵活的脑子骤然想到:是不是东家跟太太在借种的事中间有什么过节,把自己也搀和了进去?……忙解释说:“太太本来说要先问问东家的,您老出去了。如果东家不要借,我就不去了,等你跟太太商定了借不借再说。”
刘继基醒过神来,说:“要借!要借!自家没有,不借怎么会有呢,就按太太说的办。”边说边连连摆手,“快去吧!快去吧!”
狗剩下了台阶,心里嘀咕,今天东家怎么了,神经兮兮的,走出几步,不禁又回过头来望了东家一眼。不想刹那间刘继基心头如江河涌浪,想了许多:谷种能借,人种就不能借吗?易先生说的“虽非骨血,却是亲生”是否就是这个意思?如借,也须选择比“金不换”还要金贵的良种,这后生倒是一个人选!想到这里也不禁回头来看后生。
两个不同心事的人,目光碰到了一起,又各自慌忙躲开。狗剩紧走几步,拐过墙角。刘继基则威严地干咳一声,跨阶穿堂,直向后院走去。
随着家业的兴盛,刘家的宅院也在扩展。低矮的院门变成了高大的磨砖筒瓦翘檐门楼。门楣上,书三个颜体大字:凝——瑞——气。左右门扇各书一联:
耕读传家久,
勤俭继世长。
两进五裹三的四合大院,青堂瓦舍。堂房后面原来是一片空地,现在也辟成了个园子,称作后园。有磨碾房,牲口棚,另有草舍数间,供堆放家具杂物和长工佣人吃住。大院有角门与后面园子相通。狗剩就住在后园草房里。虽是下人,破衣烂衫,整天干的又是脏活累活,但他却爱整洁,浑身上下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再累再饿,每次吃饭前都要先洗净手脸。不像别的长工,饿了抓起碗就吃,累了倒下便睡,不论脏净。这天中午收工回来,狗剩照例先把身上的灰土拍打拍打,裤腿下边的草籽草屑摘除干净,又舀盆清水,洗净手脸,这才走进饭棚,抓起海碗正要去盛糠菜团子。
掌锅的王妈对他说:“今儿你甭吃这狗食了,东家吩咐,让你到前院吃饭哩。”
狗剩还有点不信,又问一句:“东家真说了?”
王妈笑着,“你这孩子,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诓你,大白蒸馍等着哩,还不快去!”
狗剩看王妈不是耍笑,想想东家赏饭也不是没有过。那次修门窗,正好东家陪客吃完饭,就把剩菜剩饭让自己吃了个饱。那天是因为自己活干得好,又背了段书逗得东家高兴,今天可没什么由头呀?谁不知道东家是只铁公鸡,处事寡酸得很,鸡腿上还要刮出四两肉来,绝不会无故破费。哦,是不是后晌有啥别人干不了的要紧活也说不定。管他呢,叫吃就吃!想到这里狗剩放下抓起来的海碗,穿过角门朝前院走去。
从角门进去就是东家住的堂房,他想直接到厨房去,又觉得不太合适,还是先见见东家,听听有啥吩咐为好,于是踏上堂房前的三层台阶,小心地掀起门帘。一股喷香的饭菜味儿裹着热气迎面扑来。狗剩饥饿的肠胃立刻被逗得欢腾雀跃,他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液。只见迎门的桌子上摆着饭菜,东家两口子正在吃饭。他进去时东家的腮帮子鼓着疙瘩,占着嘴,瞟了两眼朝他点点头,直等疙瘩消了才说:“狗剩你快到前边厨房吃去吧,一样的饭菜,尽着吃!”看看桌上的白馍、粉条菜、鸡蛋汤……狗剩说:“东家你不用这样,我是个长工,是下人,无论干多脏多累多苦多难的活都是分内的事,咋能吃和东家一样的饭菜呢。”
东家看来今天情绪不错,放下筷子,望着狗剩说:“还看不出来嘛,你虽说是个长工,我可没把你当下人看。让你吃你就吃,只要听话,照我的意思行事,不会亏待你的。”狗剩连忙说:“东家你这样抬举我,狗剩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东家有事只管吩咐,只要能办到的,上刀山下火海俺也不眨眼!”东家笑起来说:“哪有那么严重,咱是平民百姓,有事也是家间事,跟刀呵火呵的沾不着边儿!只管吃饭去吧。”狗剩心里还不踏实,又问后晌让我干什么,吩咐了好有个准备。
东家说:“本来想到时再告你说的,既然你心急,那我现在就交待:吃过饭你只管歇着,想躺就躺,想睡就睡,晚饭还在前面厨房吃,歇到月亮上来你再到这里来。”末了郑重叮嘱:
“可有一条,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狗剩精明,可再精明还是有点听不明白,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吃好喝却不干活,世上哪有这般好事?再说,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堂房,是东家和太太的卧房;月亮上来,月亮上来是什么时候?今天是三月二十,二十整整,月出一更,正是东家太太脱衣上床的时候……精明过人的后生越想越糊涂,愣了傻了。他感觉出太太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也直直地盯着他,火辣辣的撩人心灼人腑。他迷茫地无意中朝太太瞥了一眼。两双眼睛碰在一起,太太脸一红赶紧低下了头。狗剩真糊涂了,木木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我刚才说的话你记下了?”刘继基放下筷子,脸上没了笑容,话语中带了威严。
“记……记下了。”狗剩醒醒神,机械地回答。
“如果你告诉给了第二个人,哼——!”东家的话音里已不仅仅是威严,特别是拖着长音最后的那个“哼”,让人听着身上起栗。
狗剩不由得打个寒战,小心翼翼地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东家。东家咋吩咐俺就咋办,狗剩不是有嘴没心的人,绝不会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刘继基脸色霁和起来,“那就好,那就好,我信得过你!就照我说的办,吃饭去吧!”
狗剩心头的一堆问号憋不住要往外冒,东家却连连挥手,只催他快去。他只好懵头懵脑地走出门来。
好饭好菜填了一肚,晴天白日头一回躺在土炕上休歇。肚子舒坦,身子也舒坦,手脚闲,浑身闲,心里却不闲。人常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这顿饭也不会白吃。听人说死囚犯临刑前都要让好酒好饭地吃,难道东家也要对自己下手?想着自己就笑了,咱跟东家没仇没冤,他害咱做啥?再说这又不是监狱,自己也不是犯人呀。他又想起山西煤矿上的窑骡子,下窑拉煤前总是好草好料地喂,拴在槽头养,吃饱了喝足了铆足劲了再放到暗无天日的地下出死力。那东家会让自己干什么呢,有啥“出死力”的活儿非要自己干,又非要夜里干呢?
狗剩再聪明也想不明白,脑子想疼了还想不明白,反而越想越糊涂,实在猜不透东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心一横:反正我狗剩无爹无娘,无妻无子,无牵无挂穷光棍一条,一没做贼二没犯法,本本分分凭力气挣口饭吃,谁还能咬了老子的鸟!这样一想就坦然了,心一轻瞌睡就来,呼噜呼噜一觉睡到了太阳落。起来洗洗脸又到前面厨房好菜好饭地吃了个饱,回到屋里也不睡了,躺在炕上盯着窗户纸,只等月亮上来。
月亮终于印在窗户纸上。狗剩一跃从炕上跳下来。院子里静悄悄的,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山村的夜静谧而又安详,劳作一天的人们都已进入梦乡。熟门熟路,狗剩从角门进了前院。
月光照在堂房的窗子上,白白的,辨不清屋子里是不是还有灯光。狗剩在门前站了一会,竟有点作贼似的感觉,心头禁不住咚咚地跳。抬头望望,已经缺了半边的月亮仍然清清亮亮,姣美得似半张女人脸,温情地盯着他笑。他迟迟疑疑地走上台阶,犹犹豫豫地掀起门帘。门开着,桌上放一盏高脚豆油灯,黄豆粒儿大小的火球散发着昏黄而又微弱的光,屋子里远没有院子里明亮。他试试探探地把一只腿迈进门坎,砍山鞋小心翼翼地触着了青砖地。客厅里空无一人——东家不在!稳稳神,他小心地干咳一声,心想东家一定在套间睡着了,听见声音会出来的。可没人出来。再咳一声,还是没人出来,却传出软声细气的女人声音:
“狗剩,你进来说话。”
是太太!东家没言声儿却让太太开口,睡迷糊了?进去说话?一个男子汉,深更半夜的怎么能进有女人的卧室呢,狗剩小心翼翼地说:“我进去不方便,请东家出来说吧。”
“什么方便不方便,让你进来你就进来。”太太又说。
东家一直没有说话,如果他不在里屋,那就更不能进去了,甚至连外屋的门都不能进。想到这里狗剩心里都有些害怕。可里屋的太太又催道:“叫你进来就进来,里面又没有狼,还能吃了你么?”话语里已经带了气。
狗剩为难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东家要是说句话就好了,可东家偏不吭声。要说东家不在里屋吧,深更半夜会到哪儿去呢?
“狗剩,还要我出去请你吗?”厉声厉语,听口气已不可违抗。
狗剩没有退路了,勉勉强强向前蹭了两步,面对着绣着大花的里屋门帘,慢慢地揭起半边。里面的灯光比外面亮些,太太斜依在枕头上,被子盖着腿,没有看见东家。狗剩赶紧低下头。
“缩头缩脑的,进来呀!”
狗剩已顾不得再想什么,机械地走进去,低头垂手地站在炕前。太太却又拍拍炕沿,说:“站客难留,坐下!”
狗剩吃惊地抬起头。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炕上只有太太一个人。三十五六岁的太太虽然生过两个孩子,但保养得好,细皮嫩肉的还像个大姑娘,绣花粉红褐袄没扣纽扣,现出一线雪亮,红扑扑的鹅蛋脸变成一朵盛开的桃花,勾人魂魄的目光直盯过来。
“我……我……”狗剩不知所措地后退,慌得话都说不囫囵。
太太向前一探身子,抓住狗剩的胳膊一拉。狗剩没有提防,站立不稳,身子前倾,眼看就要趴倒在太太身上。他急忙扭身,屁股墩到炕沿上才没倒下。太太咯咯地笑出声来,望着面红耳赤的后生,说瞧你这傻样,东家中午没给你交待清楚,就是让给俺揉腿的。白光闪处一条玉腿便从被子里横出来。那腿白嫩得似鸡蛋壳里的二层皮儿,顺溜溜的闪着柔润的光泽。女人的腿竟这样好看!狗剩惊得嘘一口气,不由得怯生生地抬抬胳膊。他的手被太太软绵绵的手抓紧了,心里一片空白,本能地挣脱着,惊骇地向门口望望:“东……家……”太太火辣辣的目光中燃烧着饥渴的欲火,嗲声嗲气地说:“鬼精的人咋傻蛋了,这会儿东家能在么?”说着朝前挪挪,“哎呀,俺肚子有点疼,给俺揉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