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这么大,狗剩还是头回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女人。一股从女人怀里散发出的热气裹着一丝幽幽体香扑到脸上,熏得他喝多了酒一般晕晕乎乎,脑子里突然过电般闪过今天发生的一切:从中午吃饭到东家的吩咐,再到今天夜里,分明是有意安排,可这又为什么呢……他的手已经被按在柔软如棉滑腻如脂的女人肚皮上,只觉得浑身燥热,欲火蒸腾,心在咚咚地狂跳,气也粗了,脑也涨了。一种强烈的欲望迅速扩张,容不得多想,脑子里也没有想的空间。顷刻间那双粗糙的手很快变得主动起来,向上滑动,一下就抓住了两个馒头样的东西。
“这就是了嘛……”女人呐呐着,早已变成一摊泥,瘫在炕上。男人的本能使他变得疯狂,顿如下山猛虎,扑了上去……一个是干柴,一个是烈火;这边是干渴的田,那边是久蓄的雨!这是一个烈焰冲天的良宵,是一个风狂雨骤的春夜!
第二天吃过早饭,狗剩又被叫到堂房。东家威严地坐在那里,紧绷着脸。
他低垂着头,不敢看东家,心里却想,昨夜的事一定是东家设下的圈套,铁公鸡从不会白白让人占他的便宜,这次也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想着不由得朝里屋偷瞟一眼,他知道隔着绣花门帘的炕上,仍然躺着那个女人,一个使自己第一次懂得女人的女人!多少穷汉想女人,盼女人,发疯似的寻女人,可一辈子也沾不着女人,有了这销魂的一夜,不妄来人世一遭,死了也值!骂吧,打吧,用鞭子抽,拿刀子戳,狗剩满足了,豁出去了!
“坐下说话。”沉默许久,东家终于缓缓地说,口气并不严厉。
狗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没敢坐。
“让你坐你就坐么,我有话说。”东家的口气跟平日一样平和,面色也恢复常态。
狗剩斜扦着坐了,窥测东家的脸色。
“你来多久了?”东家眼盯着别处。
“一个多月了。”狗剩小心地回答,不明白东家为什么问这。
“我待你如何?”
“没有比您老再好的东家,胜似父母!”狗剩由衷地回答。
东家点点头,“知道好歹就行。昨天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有第三者知!”说着扫狗剩一眼,“你可明白!”
精明的狗剩听出东家的意思,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恭恭敬敬地连声答:“小人是个穷长工,在人眼里不过一块土坷垃一把粪草,老爷这样抬举俺,还有啥不明白的!”说着眼里涌出了泪花,“狗剩虽然愚笨,但食香屎臭分得清,啥话该说啥话不该说把得住,老爷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话说得诚挚、动情。
刘继基脸上有了笑色,“你如此说,老夫就放心了。”说着把手伸进怀里。里面有准备好的五两散碎银子,可掏着掏着又有点舍不得,只拿出来四两放到桌上。“你拿去这些银子,现在就动身,回到老家,讨个媳妇,置几亩薄田,从今往后再不许到林县来了!”说完拿眼盯着狗剩,“能不能做到?”
狗剩明知东家绝不会再留自己,但没想到还会给钱,给这么多钱,急忙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老爷待小人情比天高,恩比地厚,一切愿听您老安排,只是这么多钱,小人受之有愧!”
“老夫厚待你,是把你看做心腹,既然你觉得多,那就少点。”说着又拿回去一两,“省俭着点,三两也是够用的。”
狗剩接过银子,揣在怀里,再次谢了,便收拾行李,出门去了。
神赐骏马
秋去冬来,太太的肚子胀得像扣了口大铁锅,继基脸上喜得像开着一朵花。太太根据以往怀孕生育的经验,从胎位胎气胎动胎感断定决不是女的,是个男孩。刘继基想起易先生的话,更深信不疑。不但刘家后继有人,且此子定如先生所言,绝非凡胎。儿子还未出世,就张罗着取名字。名字是一个人的标志。不平凡的人名字也不平常,蔺相如、曹子建、苏东坡、解缙、唐寅……这些名字起得绝,所以才千古不朽,因此取名字的事不是小事,不可草率。可他翻遍四书五经,查烂康熙字典,搜肠刮肚地想,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满意的。武则天为给自个起名字,也找不到满意的字,于是专门造了一个“曌”字,可人家是皇帝,有这权。咱是平头百姓,不能造字,造出来也没人认,刘继基为此整天坐卧不安,太太点着他的脑瓜子笑:“好个精明的铁公鸡哩,名字难产怕啥,儿子顺产不就得啦,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发哪门子愁,赶紧做好准备接生才是正经。”刘继基也笑了,过来抚摩着太太的大肚皮说:“真是快了,孩子在里面扎着跟头叫爹哩!”太太打掉他的手说:“哪里是叫爹,也喊你铁公鸡呢!”老两口嘴里乐,心里更是甜得像抹了蜜。
衣帽鞋袜,尿布被褥,这些必用的东西自然都在准备之列,也容易办,所不同的是还要准备“铜壶滴漏”。
那时候没有钟表,铜壶滴漏是用来计时的。刘继基觉得认准儿子落地的准确时间非常重要,生辰八字决定着人一生的命运,年、月、日不易差错,差就差在时上。很多人的出生时辰只是大约,相差个把时辰属于正常现象,而在命相学上,不用说差半个时辰,就是差一分半刻贫富贵贱就有天壤之别。民间又没有计时设备,白天看太阳,夜间看星星,没个准头,所以他想起铜壶滴漏。原想买一个,一打听最少要五两纹银,他舍不得;后来又打算请师傅做一个,可也得三大两银子,还舍不得。不买不请人咋弄?刘继基要自己造,借种生子都能弄成,区区小事,这还不好办!没有铜壶有铁壶,还有木桶水缸。大木桶上捅个孔插根麦秆,盛满水放到桌子上,让水往桌下缸里滴,水滴多深是什么时辰作出记号。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失败连着失败,十天过去了还是弄不出眉目。也难怪,这东西看似简单内在科技含量极高,水珠儿滴落要与地球自转的速度相吻合,谈何容易!之乎者也类的书读得再多在这儿一点也用不上;铁公鸡善算计的心计在这上又施展不开。不准就没有用。刘继基一发狠,吃饭睡觉也守着那口水缸。麦秆儿细了换粗的,刻度改了一遍又一遍,水流了一桶又一桶。几天时间老铁两眼熬得通红,鼓鼓的腮帮子也瘪下去了,可他不肯罢手。功夫不负有心人,倒腾了个把月终于用笨办法造出了赶超当时水平的“铜壶滴漏”。看一眼水缸里的道道随时就能报出当下的时辰。天底下没有难倒我刘继基的事!自制的木桶水缸滴漏旁边响起胜利者的笑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望眼欲穿的东风何时可至呢?
懂得天文星象的术士说,世间万物均与日月星辰运行密切相关。天上有北斗七星,人间有七日节律。人和动物的孕育时间均合于七节律。兔子怀崽生子是四七二十八天;猫怀崽生子需用七九六十三天;大老虎生小老虎正好是十五个七天;人呢?从怀胎到出生不多不少二百八十天,恰巧是七的四十倍!这是上天决定的,亘古不变的法则。照今天的说法就是自然规律。刘继基不懂象纬之学,可也喜欢看这方面的书,所以也略知一二。太太怀孕时间不容置疑,当然是三月二十的那天夜里。准确时辰当在白狗剩进屋入巷,即月亮上来不久的一更到二更之间。从此时此刻算起,考虑到闰月和大进小进到腊月初三夜二更,整整二百八十天分毫不差。算出了时日也就算出了盼头,刘家上下人人盯准这天这时,天天数,日日念。刘继基只觉得今年的天特别地长,四季交替也特别地缓。不管刘东家和家人如何着急,日月悠悠,照常地转。天一天天地冷了,刘家人心里却越来越热。终于进了腊月,太太的临盆也进入了倒计时!初三这天,刘家整个进入最后冲刺状态。一大早便洒扫厅厨,门上挂了红布;在天地、南海观音、太上老君、财神、灶神、门神等诸神和祖宗牌位前焚了高香;人人手忙脚乱却敛气摄声,气氛喜庆而庄严,紧张而神圣。
午后申时末刻,数月前就聘定了的接生婆屁股一扭一撅地走进门来。她家住在与下川村邻近的南峪村,四十岁上下年纪,打扮得像朵开败了又用水泡鲜的花瓣儿,脸上回光返照般的生出几分光彩。她接生兼顾说媒,论这方面营生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人称喇叭花。喇叭花漫天要价,接生一个须好酒好饭伺候不说还要收五两纹银。如果碰上双胞胎十两银子现给不赊。本来下川村也有几个接生婆,都是街坊邻里热心热肠免费服务的,老铁不用。大是大非上老铁不吝啬,一定要选名牌的,头号的,说精打细算也要看什么时候,该出手时就得出手,所以破了例。喇叭花一屁股墩到堂房椅子上,椅子震得吱嘎叫唤一声。随着这声叫唤,准备工作被推向前所未有的高潮。除了上等饭菜招待外,烧了一大锅开水备着。两把剪脐带的剪刀放到水里煮了又煮。喇叭花不慌不忙吃饱喝足又过足了烟瘾,蔫不拉几地瘫在椅上假寐。梆打二更,发蔫的“花”顿时触了机括弹簧一般,呼的声站了起来,变了个人似的威声喝令:“把大木盆放到炕下,提一桶热气腾腾的开水来,备好剪刀襁褓,再加三根亮烛!”
此刻的接生婆绾袖揎臂杏眼圆睁,两条雪白粗壮的胳膊叉在腰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炕上女人高隆的肚子。两助手一左一右,托定红漆挑盘:一个放两把闪亮快剪,一个放襁褓软布,大气儿也不敢出。屋子里顿时剑拔弩张,待机即发。那阵势不像在接生,倒像要杀猪。
刘继基隔着门帘坐在客厅,也慑得一惊一乍屁股不稳,装上一锅烟却忘了点火,偏着头竖着耳等着聆听婴儿呱呱坠地的第一声啼哭。
一分、二分、三分……一刻、二刻、三刻……半个时辰过去了,又半个时辰过去了,太太的肚子平静如水。刘继基耐不住了从外屋踅进里屋,看着老婆焦急地问:
“你有没有异样感觉?”
“有是有点儿但不在肚子里。”
“在哪儿?”
“在眼上。今天的眼皮儿格外沉,直打架。”
“那不算,那不算!”铁公鸡不耐烦地摇头,“今儿心情紧张,从五更天到现在忙忙乱乱犯困瞌睡是正常事。还有什么?”
“心里头也不一样,就像……就像……猫抓似的。”
“扯淡!”刘继基见老婆说话不得要领,急得骂道,“我心里还跟狗咬一样的呢!”
“老东西你发什么火?是你要问的。俺说的哪句不是实话!”太太也来了气。自从怀上这一胎太太心里便有了刘家的功臣感,在丈夫面前说话底气足了许多。
喇叭花连忙打圆场说:“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着急也没有用。我接了半辈子生今天的情况还是头回碰到。时间一到该出来时肚子里窝不住的,今儿咋啦,是不是记差日期了?”
刘继基嘴上说不可能可又犯疑,又取出老黄历和算盘重新计算。算着算着一拍脑袋骂起了自己,“糊涂!该死!六月是大进咋算成小进了呢?”
时间上整整差了一天,应该是初四而不是初三。小失误造成了大损失,一家人白忙活了一天,白紧张了一天,筷子粗的高香白白烧了一天!心里绷着的弦一旦松弛下来,疲乏瞌睡就来,伸懒腰的,打哈欠的,东倒西歪再也把持不住……如果说偶尔失误在所难免接下来再不该错。谁知第二天照样准备了一天照样忙乱了一天还是跟头天一样的结果。一天,两天,三天……就这样挨了十多天连根孩子毛也没见着。不见现货不付现钱,接生婆噘嘴扭屁股走了,大家也洋洋地各忙各的去了。
别人可以不急刘继基不能不急,心焦得像虫子咬,从屋里走到院里,再从院里走回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恨不得把老婆的肚皮扒开。太太担心他急出病来强作从容微笑着劝他:“什么节律不节律的,靠不住。好比人走路,有走得快的也有走得慢的;所以有到得早的,也有到得迟的,只要肚子里有,还不是迟早的事!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边哩。”
刘继基看着太太越发笨重的身子,隔着一层肚皮摸摸仿佛又长大了点的儿子,心也多少宽了一点,说:“要说也有道理,大凡贵人降世都比常人要迟。稗官野史上说尧舜的母亲怀了两年多才生出了两位圣人,解缙、唐寅孕育出生也都在十个月朝上。就是咱的先人刘伯温,一本书上说在娘肚里呆了十六个月呢。”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一个字“急”,真急!一时一刻地挨,一天一天地等,连过年的东西也无心操办。就这样挨到大年三十掌灯时分,还无消息。刘继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情知今年是没指望了。看来易先生的预言也靠不住。想着往被垛子上一歪,心里空落落的。
恍惚间他沿着山道慢慢地走,隐隐约约见前面站着一个人,好像正在等着自己。走近一看正是易先生。连忙上前施礼,把心焦的事说了一遍。先生含笑不答,却拉着他的手向山中走去。山高谷幽,尽为巉岩怪石,危崖耸峙,峰巅白云缭绕;山径两旁古木参天,葛藤繁密,地上长满奇花异草。一泓清泉在石隙间奔流,水声潺潺;数只鸟雀于林中穿飞,啼鸣悦耳。置身其中,只觉得耳目一新,神清气爽。刘继基心中不由得赞叹,真仙境也,到此一游,也不妄此生了!他不住左顾右盼,易先生在前面只顾走,他只得不时紧追几步。一座山峰横在面前,他们沿石阶攀援而上,累得直气喘吁吁。幸好山腰有块平地,一棵苍劲的古松下坐着两人,正在就着石桌下棋。一个头顶葛巾,阔额薄唇,面目清癯;一个头戴道士帽,长眉隆鼻,显得略胖一些。两个人鹤发童颜,一样的竹布长衫,仙风道骨,超凡脱俗,刘继基心中纳罕,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再仔细看时,觉得有点面善,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两人神情专注,好像并不知有人到来。过了一会两人停手收棋,一只棋子从桌上落下,骨碌碌滚到刘继基脚边。继基忙弯腰捡起,手捧着送了过去。只到此时二人仿佛才发现他们。那个面目清癯的人看着刘继基哈哈大笑,说道:“呵,来得好,拾得巧,这子就送给你了。这可是我的一匹骏马啊!”继基一时不知所措。幸亏易先生一旁提醒:这位是吕祖,这位是张果老,还不快快谢过两位大仙!刘继基闻言吓了一跳,心想怪不得两人看着面熟,原来在八仙过海图上见过。嘴里说着感谢大仙的话,慌忙倒身便拜……“老爷!老爷!生了,生了!”
突然一阵喊声,把刘继基从睡梦中惊醒。他坐起来揉揉惺忪的双眼,懵懵懂懂地说:“什么生了生了的,两位大仙走了!”
小丫头兴高采烈地喊道:“是太太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这时太太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那声音在寂静的深夜分外响亮。
刘继基清醒过来,惊喜地跳起来向太太房里冲去,先看孩子。明亮的油灯下看得清楚,两条小腿中间突现一个俏生生的茶壶嘴儿——是儿子,千真万确的儿子!又慌忙去看他的“木桶滴漏”。水缸里的水面已在子时范围。拿起标尺细看,子时之间共有八刻。不是上三刻,也非下三刻,恰在中二刻之中。用现在的话说,就是0点。此前为马年,此后是羊年。恰在马羊交替之中,到底应该属啥?按照阴阳卦书所说,要以立春划分。立春前为上年,立春后为下年。这年的立春正好在这天的子时末刻,当然应是属马。刘继基连连称奇,易先生断定我当年必得贵子就是不错。今年是马年,生肖属马,刚才梦中吕祖说的话言犹在耳:“这匹骏马就送给你了!”
迟不生早不生恰在这时候生;迟不梦早不梦正在这时候做出这样的梦,这不是天意?非常之时方能生出非常之人!越想越神奇,越想越惊喜。疲乏虚脱但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太太听他把梦中所见述说一遍,阖家欢庆。立刻在八仙图前摆设香案,呈献贡品,点燃高香。
数月来,刘继基为之犯愁的儿子的名字也顷刻有了。儿子生在马年,又是一匹神赐骏马,取名为“骏”;生在新旧交替之时,切字为“更新”。一匹骏马生在万象更新之时,要多吉利有多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