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更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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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赋少年(1)

璞玉

刘继基年过不惑方得贵子,欣喜若狂,每当想起易先生的风水之论和吕祖赠马的梦,更是得意忘形。对于儿子是奇才临世深信不疑。儿子满月那天,一向抠索的铁公鸡,破例大方起来,在家里摆了几桌,遍邀街坊邻居亲朋好友。当然来者不能空手,有拿米面衣料的,有拿小孩玩具的,友人则一律上钱,百文二百文不等。这笔账老铁早算过几遍了,肚子有限,谁拿的谁也吃不回去。落头不小不说,对子嗣大事也在众人面前显摆显摆,有粉就该往脸蛋上擦嘛。

来的宾客中,只有一人没有上礼,还备受关注,那就是私塾先生辛向举。

老先生五十来岁,瘦脸上一绺长须。他出生在一个中等人家,自小读书立志,定要考取功名。虽然进士以上不敢奢求,但举人是不可少的,因此自号向举。谁知从十六岁开始赴考,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数不清考了多少次,始终未能进学,取得生员资格,也就是说连个秀才也不是,只能算个老童生。可他壮心不已,又为生计所迫,为稻粱谋,只得边教私塾,边苦练八股,准备再战。虽然考场失利,但他毕竟是山村现时读书最多的人,在庄稼人眼里,就是最接近圣贤的人,理所当然是最被看重的人。因此无论谁家有事都要请他上座。辛向举懂得自己的分量,也就保持着读书人的矜持,但凡这种场合,总是姗姗来迟。今天他青布长衫踱进门来,款款落座,众人缄口,目光便齐集到那张瘦脸上,单看他的举动。只见他清清喉咙,干咳一声道:

“夫子嗣之事,事莫大焉!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继基贤弟年届不惑喜得贵子,吾辈欣闻无不欢呼雀跃。此乃刘门之幸,亦是全村人之喜,可贺可贺!”

对这酸溜溜的话,大家习以为常,知道老先生几十年来都把圣贤之书装进肚里,沤成了酸醋,逢着场合就会倒出一些。见场上没有预期反应,老先生继续倒他的“醋水”:

“呜呼!今日高朋满座,盛况空前,席前何不携出令郎让众人一睹芳容,以助酒兴呢!”

原来,老人家和当今一些小知识分子一样,虚荣心极强,极好人前卖弄,来时已诌出几句歪诗,什么“唇红肤嫩天庭满,鼻隆眼虎来日威”啦,“英物啼声惊四座,德门喜气洽三多”啦,自谓是千古佳句,憋不住想在人前露一手,故面对桌上佳肴,忍住涎水,有此提议。

话酸,提议不酸,众人立刻随声附和。刘继基正欲炫耀,当然高兴。忙令夫人抱出小更新。一个刚刚满月的毛头孩子,裹在红绫襁褓之中,第一次见到咋咋呼呼的这多人,受了惊吓,哇哇直哭。有的人看了一眼,有的人根本就没看见,皆连声夸赞: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福相福相!”

“你瞧那眉眼,活脱一个小继基,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听这哭声,银铃儿一般,一听就是贵人声气!”

……

刘继基听着心里像熨斗熨,似鹅毛扫,趁兴又绘声绘色地讲了那天的梦。大家听了无不称奇。赞美之词又转到孩子的前途上。这个说神人送子就是神童,他日读书定成气候,秀才、举人、进士一路上去,便可蟾宫折桂,前程无量;那个说这啼哭之声如此洪亮,便可知来日定为出类拔萃之辈,光宗耀祖不说,也是咱下川村的荣耀。这些话刘继基更爱听,可辛向举听了就不那么舒坦,满肚子的醋水越发酸溜溜的。心里说我蹭蹬半生连个秀才还未到手,一个毛头小儿竟被如此吹捧,分明是下瞧我辛向举不是人才,便重重地干咳一声,往起一站,全场顿时鸦雀。他一着急,说出来的话酸味少了许多。

“神人梦中赐子,古今罕见。听继基贤弟这么一说,我也心血来潮,诗兴勃发顿成一首七言绝句,说出来聊以助兴!”接着摇头晃脑地念道:

骏驹贵子一梦中,夫人辛苦十月零;

神人不知何处往,邯郸古祠有遗踪。

老先生说出话来酸得倒牙,咏出诗来却也直白好懂,就是不识字的人也能听出个八九分成色。因此吟咏之声一落,众人齐叫好诗,好诗。独有刘继基有点不快。他听出诗中贬义。邯郸为直隶重镇,离林县不过百多里。邯郸东北二十里处有个吕翁祠。据说大唐开元七年,有书生名卢生者赴考落第归来,在邯郸客店中遇到吕祖,枕着吕祖给的青瓷枕头做了一场荣华富贵的美梦,醒来店主蒸的黄粱饭还没有熟。这故事刘继基不仅熟知,且曾到邯郸吕祖祠去过,这老杂种不是在暗讽我也是在做黄粱美梦吗?心里骂着,脸上却不露声色,也笑着叫好。并说:

“辛先生是下川村的学魁,虽年近半百未能进学可也满腹经纶,孩子天赋再佳也是一块璞玉,有没有出息,全仗辛先生的雕琢。”

辛向举当然也听出刘继基话中有贬,肚里泛着酸水说:“刘东家不必谦逊,小公子分明是块通灵宝玉,不是我这样的俗人能教得了的。”

见两人言语龃龉,面对满桌佳肴急得涎水直淌的人们赶紧打圆场。说辛先生言之差矣,俗话说没有状元师傅也有状元徒弟嘛,你的学问三村五里的谁人能比?不但刘家小公子靠你,咱村的孩子们能不能成才也得靠你!这些话像熨斗,熨得辛向举心里又舒坦起来。他一捋长须,高兴地举杯投箸。这场喜宴热闹非常,从中午直乱至傍晚才散。

世上心想事谐,天随人愿的事少,事与愿违,坎坷曲折的事多。因此,凡事如果期望值过高,失望后承受的打击也就愈重,这和俗话说的“爬得高,跌得重”是一个道理。

乐极往往生悲,梦见吕祖不是好兆,竟不幸被辛向举言中。

小更新三个月会翻身,六个月会坐,九个月能爬,周岁学走,与一般幼儿无异,并没什么不同,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差异日渐明显。迟钝,木讷,呆呆愣愣,从他身上看不到一丝孩童的活泼与天真。五六岁才学会说话,却很少开口。大人领他到哪里他就到哪里,一坐半天,看着天上的云彩发呆,盯着地上的蚂蚁发愣。问他想啥,他又拿眼死瞅着你,好像没听见,问的紧了才摇摇头。同茬的孩子拉他去玩,拉他走就走,要他站就站,别人玩他呆着看,大家不玩了,他还呆在那里不动窝。有人说他是傻子,有人说他缺一火。

刘继基大失所望,不知问题出在哪里。是不是儿子有什么暗疾?看了许多医生,看不出有啥毛病;吃了不少偏方草药也屁事不顶。后来又怀疑阴阳宅出了问题,请来端工(阴阳师)调理。端工作法,上天入地地胡乱折腾,一会说这个门要改,一会说那堵墙须拆,折腾来折腾去也不中用。这一切既劳神还要花费,刘继基看见儿子伤心,看着抛出去的钱财心疼。村里人偏不体谅,哪儿疼偏往哪儿戳。对着继基不叫小乖乖不叫刘骏也不叫更新,偏喊“神驹”。刘继基宴会上说的“梦赐神驹”成了大伙的笑柄,也成了莫大的讽刺。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刘继基欲哭无泪,痛苦到了极点,常常独自仰面苍天,悲叹:人算不如天算,我刘继基前世作了什么孽,遭此报应!

不管刘继基高兴也罢,烦恼也罢,小更新都在一天天长大。转眼七年过去,一天吃饭时太太看着呆头呆脑的儿子,心里倒了五味瓶一般。自从与白狗剩那一夜情到怀孕生子,“舍身取子”,她一直以刘家的功臣自居。眼见儿子这样,那种功臣感、优越感消失殆尽。没有本钱,心里就怯。她赔着小心,无可奈何地对低头吃饭的丈夫说:儿子虽说不那么灵醒,毕竟到了求知年龄。有法人家的孩子五六岁就要读书,也该送他进学堂了。刘继基放下碗筷,长叹一声道:就这个样子,书不读也罢。太太心里发酸,强忍着没让泪水落到碗里,劝道:死马且当活马来医。就是到学堂坐坐,也能多点见识,总比老呆在家里强。刘继基只好说那就试试也无妨。

要说学堂,山村里只有一处,那就是辛向举的私塾。学堂就设在他家南屋,后墙临街另辟一门,倒也进出方便。

放下饭碗,刘继基就领着儿子向学堂走去。走到大门口,太太又让丫环春香追出来递给他一包油纸包裹的点心。这还是过年时一个亲戚特意从林县城铺子里买的,一直没舍得吃。第一次见先生,是要拿见面礼的,还是太太想的周到。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琅琅的读书声从一所房子的窗户门缝里飞出来,直刺刘继基的耳朵。自从发现儿子痴呆后,悦耳的读书声听起来就不那么入耳了,他觉得读书求仕教子成名已与刘家无缘了。读书声愈来愈响亮清晰,刘继基的心里也越来越不是滋味,终于站在了学堂门前。他迟疑一会还是举起手来轻轻地扣了两下。

读书声停了,门开了,七八双孩子的黑豆小眼儿齐刷刷地盯过来。留着山羊胡子的辛先生放下手里的笔管,从屋子中间一张大方桌后面站了起来。他一见刘继基手里提着的东西和身后的孩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嘴里却故作热情地说:“真是稀客呵稀客,继基贤弟光临寒堂不知有何贵干?”

刘继基避开对方热情中却含着嘲弄的目光,勉勉强强嗫嗫嚅嚅地说:“我想让儿子到你的学堂来……”他硬是没有把“读书”两字说出来。话没说完意思到了,紧跟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

“想让你的神驹儿子来学堂读书,是吧?”辛向举见刘继基点了点头,突然响亮地大笑几声道,“贤弟呵贤弟你上错门了吧,贤侄是什么人?是天赐神驹呵,有朝一日可是要蟾宫折桂的呀!我这小庙……”

没等他说完,刘继基已涨红了脸,拦住他的话说:“向举兄,就算兄弟我求你了!”

辛先生敛住笑容,也正色道:“继基贤弟,老兄已届知天命之年,才疏学浅。贤侄虽然表象愚钝,一定秀气内敛,君不闻‘楚山之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吗?故愚兄不敢当此重托,还望另择名师。”

这番冠冕堂皇,内含讥讽的话就像扇耳刮子。扇就扇吧,偏又带着勺子——打着不疼挖着疼。刘继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早已站立不住。但看看旁边不争气的儿子,使劲咽口唾沫,强忍着说:“还望念街坊情分,求向举兄给个面子,在下愿加倍奉上束修。”

辛向举只是摇头,捧起桌上的点心,“平生读书施教,只为传道授业,非为束修也。恕愚兄无礼,实不敢当。”

刘继基读书没有辛向举多,可也是个通晓圣贤之士;家业不算大,好歹也算山村首户;名望不算高,但十里八村谁不知晓!是个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要说草民是草,也是一株拔地三尺的大草!一向站得正,立得端,平日在村里说的是头门话,村头一站哪个不是仰着脸看,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劈手抓过点心,一跺脚,扭身便走。出得门来扑哧一声把那包点心摔到地上,骂道:“一包腌的东西,不如喂狗吃了!”红红黄黄散发着甜香味的点心滚了一地。

小更新一直跟在父亲屁股后面,一只手拉着大人的后衣襟,一只手举着把一个指头含在嘴里吮,呆瞪着眼看那么多的孩子。孩子们也看着他哧哧地笑。他不知道父亲和先生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要走。拉父亲衣襟的手哧溜一滑,父亲已经走到门外,他慌慌地撵出去。看见地上的点心站住了,人傻可也知道那东西好吃,拾起来就往嘴里塞,却被父亲喝住。弄得他手里举着点心,大张着嘴呆在那里。刘继基返身回来,夺过他手里的,又把他口中含着的也抠出来摔到地上,拽着胳膊就走。大人步子大,小孩步子小——两只大足狠得能把地皮踩陷;一双小脚飘得几乎沾不着地。老铁怒发冲冠气粗如牛好像就要爆炸;小更新踉踉跄跄哭哭啼啼眼看就要跌倒。惹得学堂里的孩子一阵哄笑。

刘继基回到家里一肚子气仍然咕嘟咕嘟直往外冒,把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那气冒了几天才慢慢消散了些。心情平静下来才能想事。将心比心换位思考,辛向举虽然话说得刻薄,可也有隐情,当先生的谁愿意教不灵醒甚或有点呆傻的孩子?教不出成绩来脸上没光不说也就倒了牌子。思来想去,怨天尤人没用,求人不如求己,自己也是读书人,自己跌倒自己起,自己身上的屎自己擦,自己的孩子自己教!他翻出自个儿孩提时读过的《百家姓》,叫过小更新来开始启蒙。

“赵——钱——孙——李”。

他点着书上的字一字一句地教。让儿子跟着一字一句地念。知道儿子不灵醒,一次不能学多了,所以就学这一句。他教了十遍,儿子也圪圪节节念了十遍,可让儿子自己读却读不出来。他又耐着性子教了十遍,儿子勉强念出一个“倒”来。孩子腔五音不全,把“赵”读成“倒”有情可原,可再往下却什么也读不出了。就是一块石头敲半天也要裂出条缝来,小杂种咋就滴水不进呢?真连块石头都不如!不由得火往上蹿,一巴掌甩到儿子脸上。儿子哇一声大哭。

太太跑过来抱住儿子,抚着脸上红紫的掌印,一边心疼地哭,一边指着丈夫骂:“好狠的心呵好毒的手!他虽说不是你的种,可也是你的亲骨肉。再呆再傻也能叫一声爹娘,再没成色再窝囊也是个长鸡巴的男人,打死他你想当绝户头啊?!”太太数说着哭得凄惨,句句揪着丈夫的心。刘继基心里阵阵悲怆,也泪如雨下,一家人哭作一团。

失望面前表现出来的是心灵的痛苦,失望越深痛苦也越深,真正彻底失望之后心情反而会平静下来。刘继基哭过、气过之后也想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也就不再逼着儿子读书,赶着鸭子上架,由着他呆呆愣愣。就这样一晃又是三年,小更新整整十岁了。他虽然呆愣,但岁数长人也长,个头倒不比别的孩子矮。

一天吃过午饭,刘继基在炕上歪着,忽然听得村头锣鼓响,便跑出去看,原来是在演戏。刘继基暗想,我是村里说头门话的人,村上拜神祈雨,演戏聚会,都要由我出面安排,今天演戏的事自己怎么就不知道?是谁隔了锅台上炕呢?心里想着,戏已进入高潮,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抱着一块粗糙丑陋的东西,被两个武士拖出来掼在地上。那人失去双脚,跪着行走,凄然哭诉:

世事混沌蒙住俗人眼,

真假善恶分辨难;

玉在璞中人不识,

露出峥嵘举世罕!

……

刘继基心里说这不是演的《和氏璧》么,这个卞和也真够痴心可怜!抱着一块山中宝石献于厉王,厉王说他拿着块石头行骗断了他的左脚;再献武王又被砍去右足……越是宝贵的东西越是深藏不露,得之难,识之更难!刘继基正感叹着,那老者伤心地哭着诉着忽然把手里的东西向台下一丢。那东西扑棱棱竟朝着刘继基飞来……正在这时院子里呼喊声、脚步声乱成一片。丫头春香惊慌地边跑边喊:“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刘继基一骨碌坐起来,揉揉眼,从睡梦中醒过神来,春香已站在面前,带着哭腔说:“少爷从树上摔下来了!”

“啊——!在哪里?”

“后园老桐树下……”

刘继基跳起来就往后园跑,刚到屋门口,一堆人已经把人抱了过来。太太一边哭泣,一边喊着儿子。小更新双眼紧闭,面如白纸,鼻孔里只剩一丝悠悠气息。原来后面园子里有株枝繁叶茂的老桐树,两丈多高,枝杈间搭着几个鸟窠。小更新看着窝里的小鸟来了兴趣,便上去捉,桐树枝脆,经不得重,胳膊粗的树枝咔嚓一声断了,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