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先生当仁不让,首先走到那块石匾前面,矜持地端详一阵,然后抽笔濡墨,大笔一挥,写下“山神庙”三个大字。大家齐声叫好。连那些不识字的工匠也说,瞧这字写的,山就像山形,庙就像庙样,先生真把字写神了。辛先生听着赞赏,微笑着捋捋山羊胡子,故作谦逊地说:“习字无巧,功夫要到。想我辛向举六岁习柳(柳公权),十岁习颜(颜真卿),至今已五十余载矣,不知磨穿铁砚多少!虽未能进学,但这手字还说得过去。”
刘继基看了,觉得字虽然写得不错,确有颜柳之风,但缺乏神韵,呆滞了些。真是字如其人,可不好说破,也顺嘴恭维几句。
接着该写碑文了。老先生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大纸,这是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写出的碑文底稿。老先生懂得碑文乃流芳文字,马虎不得,就特持重,几易其稿,增删无数次。写成初稿后又贴到卧室墙壁之上,每日早起晚睡,必读数遍,字斟句酌,推敲修改。经过此番苦磨,终于写就一篇只字不易,字字珠玑的千古文章。本想效当年吕不韦写《吕氏春秋》的做法,贴到街头,凡能增减一字者赏金一文,后来又觉得太张扬了不好,反正刻到碑上,今人后人都要看的,是金子总要闪光。现在他手捧一个多月来的心血,心情便有点激动,不想立刻就写。
刘继基见他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张,再看看只有数尺见方的石碑,心想如此长文,一块石头上如何容得下,又不好直说,便拐着弯道:“先请辛先生念念大家听听好么?”大家齐声附和。辛向举正巴不得呢,便干咳一声,清清嗓门,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修庙奉神,乃至善之事,善莫大焉。下川村东有龙王庙,北有土地庙,西有关帝庙,独山神庙久思而未建也。村南去三百步有一山焉,因其状若馒头,故名曰馒头山是也。山上有柏树千株,据考为明万历年间所植,已有碗口粗细。柏翠而山青,林茂而鸟集,堪称山乡一景也……老先生读得投入,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足足念了半个时辰,才收了尾。读毕喘口气,捋着胡子,带着几分得意地望着众人,准备听那不迭的叫好赞叹声。等了半天,却没人吭气。他想可能写得深奥了些,大伙没有听懂,便问,是不是还需要再读一遍。
石锤这才开了口:“俺是个粗人,文章好孬我听不出来,只是这么多的字,要几块石碑才能刻得下呀?”
旁边一个石匠也说:“老先生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三皇五帝,龙王土地,什么山呵树呵,咱们不就是修个山神庙么,扯得也太远了!”
出乎意料的反应使辛向举十分尴尬,一个多月的心血却没人领情。面对如此愚钝的山民,心里生出一丝曲高和寡的悲哀!他用求助的目光把在场的人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刘继基的身上。在场的刘更新和自己学堂里的几个学生虽然也算通书识字的人,可他们毕竟还是孩子,懂得什么?只有他是唯一读过书的大人,应该懂行,也应该是唯一的知音。
刘继基知道辛先生想听什么,但听他东拉西扯,实在不成碑文,只好委婉道:“文章写得天花坠地,百彩纷呈,只是作碑文嘛……是忒长了些。老兄如能忍痛割爱,三者去二留一,倒不失为一篇佳作。”
听刘继基也这般说,辛向举只好道:“我这文章是添不得也去不得的,要是那样就等我回去再写一篇吧。”
石锤忙问,再写一篇要多长时间。辛先生回答,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二十天也就够了。几个石匠齐声叫苦,都说使不得,活已做完,只剩刻字收工了,如何等得;再说已择定后天吉日开光,日期也不好再改。
辛向举为难地摇头:“当年左思作《三都赋》苦思十载,千古文字不可草就,俗语说粗工不出细货,既要肉烂,又想省柴,二者岂可得而兼!”
“辛先生此言差矣!”刘更新虽然年幼,但凭着他的天赋,已是满腹经纶的人了。刚才听了辛先生写的文章,已觉得酸腐可笑,现在又听他这般说,就学着大人的口气上前说道:“当年袁宏军前书露布,倚马可待;曹子建奉命弄文,七步成诗,不也是千古文字吗?短短数行文字,又何须如此费力?”
见儿子当面指责德高望重的先生,刘继基连忙喝道:“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你才读了几本书,就在这里胡言乱语。”
辛向举觑着小更新那调皮模样,心里嘀咕,这小东西有点聪明过头,胡乱读了些书便不知轻重,写文章可比不得对对子,灵巧一点便可东抓西扭,文章文章就要有章法,讲起承转合,岂是一件易事?既然这娃娃如此张扬,出言不逊,就让他当众出丑,难堪难堪,也好煞煞他的骄气。想到这里便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刘东家的公子人小,学问不小,就让他写写试试如何?”
刘继基忙说:“这是大事,如何能让一个孩子胡来呢,使不得,使不得!”
众人也说,辛先生莫开玩笑,碑文还得由你来写,只是要紧着点儿。众人越是这么说,辛向举越是端先生的架子,翻腾着一肚酸水摇头晃脑地说:“在下才疏学浅,实在一时半日写不出来。”
刘更新是个有个性的人,看不惯他这酸样,也不说话,上前拿起辛先生刚才用过的笔墨,走到横卧地上的只待书写的石碑跟前,看了几眼,略一思忖,挥笔便写,大家待要阻拦时,笔已落下。刘继基知道事非儿戏,也忙上前拦挡,一把没有拉住儿子,抬头“山神庙碑记”五个鸡蛋大的字已经写就。
几个字一出,众人皆惊。那字写得遒劲潇洒,气势开张,细看虽不及辛先生的字功夫深厚,却灵动传神,就是外行人看了,也觉得比辛先生的字还胜一筹。辛向举惊得张着的嘴巴合不拢。刘继基也没料到儿子今天临时从事,出手竟超出平日十倍,高兴得脸上开花,便不再阻拦。
小更新不看众人,抬头写罢,直书正文:
山不在高,有柏则青;庙不在大,有神则灵。人间祸福,皆赖诸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仗一方神。山村下川,群山相环;明初始有人居,繁衍生息至今。历经战乱瘟疫,家家人畜安宁;虽非岁岁丰稔,却也衣食有继。斯此为者,诸神相佑。山乃乡民生息之基,山神乃众山之灵。山神佑我,我敬山神,立此神龛,四季供奉,祈福祛灾,保佑村民。
大清乾隆××年桃月下川村民恭立
小更新口念手写,念得快,写得快,口中不停,手也不停。一会儿工夫,念完了,也写完了。那指头肚儿大的正书小楷,方方正正,一样大小,距离相等,正好把一块石碑写满,多一个字不行,少一个字也不行,仿佛事前比划好了的一般。
众人无不叫好称奇。更重要的是,文词简洁通俗,立意鲜明,开门见山,言简意赅,念起来顺口,一听便懂,几个不识字的石匠也听得明白。那些学生们整天关在屋子里读古圣先贤的文章,之乎者也,佶屈聱牙,半懂不懂。从未读过如此切近实际,一看便懂,和山上的空气一样清新的文字,因此十分新奇,齐声朗诵几遍,就争着背诵起来。
辛向举惊骇之余上前细看。开头两句可以明显看出系化用唐人刘禹锡的《陋室铭》中的名言,但用得贴切精当,恰到好处。接着说明下川村的环境历史,多年来山神起的作用,引出修庙的原因,合情入理,一气呵成,真是神来之笔,比自己写的强过百倍。
刘继基见儿子竟写出了如此佳文妙句,更是欣喜若狂。但他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上前对辛向举说:“刻石传世的文章,可是件大事,马虎不得。小儿子不知天高地厚,信手涂鸦,我于这上又不太懂,还请先生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屈身斧正,不要让你小侄把脸丢到后世。”
得意挖苦的话却作求告的话说,比直来直去更叫人难堪。辛向举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懊恼、嫉妒、尴尬,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但他毕竟是个老于世故的学究,看着刘继基佯装的苦相下掩饰不住的得意,心里恨得咬牙,可脸上却微笑着说:“咱们兄弟之间不用客气,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贤侄聪明过人,出手不凡,胜老朽百倍,照此下去前途不可限量。只是不可步仲永后尘呵!”
刘继基和辛向举相比,读的书毕竟有限,什么仲永不仲永的第一次听说。有点惘然地问,什么叫步仲永后尘,仲永是谁?
辛向举见对方是真不知道,便接着说:“兄弟难道没有读过宋朝名相王安石的《伤仲永》吗?”见刘继基摇头,辛先生越发来了劲儿,说:“老弟也算山乡饱学之士,这样的文章不可不读呵。如果拿来一读,一定获益匪浅。”卖足了关子,这才又说:“好在文章不长,如果兄弟急于知道,我可以背给你听。”
儿子一出手已经在文字笔墨上压倒了对方,看样子老家伙是不服气也不行,说这话不像有什么恶意。想到这些刘继基便坦诚地点头催促。
辛先生这才拿腔拿调地背诵起来:
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谒于邑人,不使学。……又七年……泯然众人矣……颂至“泯然众人矣”一句,特别加重了语气。
一篇二百多字的短文,由着他慢条斯理地念,还是不到一袋烟工夫就读完了。
继基听了,想想三年前的儿子,得意的心态骤然冷却下来,世事无常,自己是有点太夸张了。不管背诵者是什么用意,文章讲的道理确实发人深省,思量及此,再看这位迂腐却又极爱面子的老先生时眼里便有了尊重,话语中带着诚意:“玉坯再好,不琢也难成器,先生是远近山乡的宿儒名士,犬儿还是一株幼树嫩苗,还望兄长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多加教诲。”
辛向举总算在众人面前找回了面子,忙说,当然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