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区历来春季干旱少雨,所以俗语说“春雨贵似油”,几乎年年如此,不足为奇。今年情况有点特别,冬季只下了一场狗舔雪,眼看到了立夏,一春又滴水未落,旱得挖地三尺不见一星儿潮气,这样的情况十分少见。天不下雨,只有求龙王爷了。半个月来,村东的龙王庙日日香火鼎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来磕头烧香的络绎不绝。为了表示虔诚,在刘继基为首的村里几个头面人物主持下,十人一组,十八岁以上的男人轮流到庙堂跪守。一跪就是两个时辰。跪守是极神圣的事情,不准喧哗,不得走动,屙屎尿尿也不行,始终保持一个姿势。因此,轮到参加跪守的人,必须提前作好准备。少喝水,少吃饭,以免撑不下来。这样折腾了半个多月,蓝湛湛的天空飘来几块白云,过半天遮住了太阳,又过了半天,便铺满了天空。大家都望着灰蒙蒙的头顶高兴:龙王爷要显灵啦!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老南瓜的儿子小软枣和几个孩子在龙王庙里玩耍,跑里跑外地捉迷藏。小软枣鬼精,躲到龙王爷背后,见大人们都出去了,竟冲龙王爷的屁股撒了一泡尿。这事凑巧被刘继基撞见,便抓住不放。偏偏满天乌云的天空只响了几声空雷,一阵清风吹过,又是晴空万里。刘继基说是亵渎神灵的结果。小软枣一泡尿,冲掉了一场雨,半个多月的努力白费了。小软枣是罪魁祸首!子不教父之过,老南瓜罪责难逃,必须做十天法事,向龙王爷谢罪。做法事就要请僧人,置办贡品用具,十天下来,一个中等人家也得脱一层皮,更不用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老南瓜了。
老南瓜本名刘秋成,和刘继基是同宗,占在叔伯辈上。由于生得身材粗短,面皮红黄便有了这个绰号。绰号叫亮了本名几乎被人忘记。这下他可慌了,黄着个南瓜脸四处求情告饶,围着刘继基更是亲侄子、大侄子、好侄子地叫,心想一个刘字掰不开,铁公鸡再“铁”,也会手下留情。没想到老铁比别人更难说话,就是铁得死活不松口。
刘更新本来就不相信求龙王爷能求出雨来,《论语》上说孔老夫子都“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能把不下雨的责任推到一个孩子身上?他觉得父亲做得过分,为什么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较真?那天他亲眼看见老南瓜来求父亲,作为长辈却趴到晚辈面前磕头,额头都出了血,心里很不好受。他去跟父亲讲情。父亲骂他,毛孩子也来多嘴,懂得什么!是我跟他过不去么?是他坏了全村人的大事!他原以为老头子太迷信、太固执,夜里从父母窗下经过,听了两人的对话才明白了父亲是另有所图。
“老南瓜十亩堰那三亩地,我谋划了好几年了,老东西倔得很,无论生啥法,出啥价,死活不肯丢。”
“没听人说,十亩堰,金不换,那可是老南瓜一家的命根儿。咱家这么多地,也不在乎这三亩二亩的。”
“妇道人家懂个屁!十亩堰咱家占了七亩,如果再把其余的三亩要过来就成了一个整体,多打粮食不说,耕作收种省多大劲儿。这回可好了,老南瓜犯到了我手里,他不答应我就不松口,瞧他还倔不倔!哈哈哈……”
“怪不得人都有叫你铁公鸡,你的心也忒狠了些!”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要有便宜占,叫我什么都行。嘻嘻嘻……”
明白了父亲和老南瓜过不去的真正原因,刘更新对父亲这种巧取豪夺的卑劣用心十分不满。再想想老南瓜哀哀求告趴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可怜相,越发觉得父亲工于心计,为了一己私利,蓄谋已久算计他人的阴险可恶,心里说:老爹呀老爹,怜贫助弱,君子之道,您老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之书!
有什么办法可以使父亲改变主意呢?自己去说不行,这不是一个孩子该管的事,已经碰了钉子,说也无用。让母亲去说,她心地善良,怜老惜贫,常背着父亲给要饭的吃的东西,给揭不开锅的街坊邻居三升两升的米面。为此没少挨父亲训斥:“天下可怜人多的是,万贯家产够你施舍么?”可是母亲又是一个缺乏主见的女人,在父亲面前,简直就像磨道里的驴,指望她去说服老谋深算的父亲?——头发长见识短,妇人仁,老鼠眼……这些常骂母亲的嘴边话就又出来了。看来父亲是铁了心了。想想也是,一个企望已久想得到而没得到的东西,现在突然逮住了机会,能轻易放过吗?如果是其他事,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事关田产房舍,是父亲处心积虑的世代家业,怎么能够轻易放弃呢?要不还是铁公鸡吗?
眼看着父亲对老南瓜一天比一天逼得紧,小更新心里干着急却想不出办法。这天他从老南瓜家门口经过,小软枣哭着从家里跑出来,老南瓜提着一只鞋在后面追。边追边骂:“都是你这闯祸妖精害的,今天非揍死你不可!”软枣娘披头散发拼命拽着老头子的一只胳膊,声泪俱下:“这可是咱刘家的独根苗呵,打出毛病来谁给你养老送终呵……”
更新上前拦住老南瓜。小软枣趁机一闪拐过墙角跑走了。老南瓜把手里的鞋子摔到地上,像鼓囊囊的皮球被猛地戳了一刀,双手抱头蹲地呜呜地哭。老婆子边抹眼泪边拉老头子,哀哀地劝:“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咱就把那三亩地卖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呀!”更新说:“爷爷,你别着急,快起来吧。”
软枣娘这会儿才意识到小更新的存在,横一眼说:“都是你老子害的,儿子倒来装好人!”
更新心里委屈,还是说:“爷爷奶奶,我和软枣虽然都是孩子,可谁做得对,谁做得不对也能分得清。这事都是我爹不好,他存心占十亩堰你家那三亩地,就借软枣说事。”说着话看着两位老人的可怜相,眼里也蓄了泪。
没想到面前刘东家的孩子会替自己说话,再看看孩子眼里诚挚的泪花,两位老人十分感动。软枣娘过来爱抚地拉住小更新的手,动情地说:“铁公鸡没心没肺,没想到养出的儿子心地倒这么善良。我的好孩子,你能不能给你爹说说,要是丢了那几亩地,俺全家也就没有活路了啊!”说着说着扑通一声竟跪下了。
小更新可没经过这阵势,慌忙去拉,哪里拉得动。蹲着的老南瓜向前一倾身子,也就势跪了,说:“小少爷,你是刘东家的掌上明珠,你就替俺求求东家吧,爷求你了!”
更新慌乱地拉拉爷爷,拽拽奶奶,爷不起来,奶也不起来。心里一急,也扑通跪在地上,急切地说:“爷爷奶奶别这样,不是我不帮忙,我已经给我爹说过了,俺娘也说爹做的不对,可我爹鬼迷心窍似的,就是不松口。”
两位老人瞪着泪眼,望着满脸诚挚的孩子,失望地摇头,那可怎么办呢,说着泪水又淌了下来。更新想了想说,要不你们去找找辛先生,我爹或许会听他的。听更新这么说,老人失望中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刘继基抓住了老南瓜的把柄,志在必得,可事情远不像他原来设想的那么顺利。老南瓜天天找到家来求情告饶,恨不得把心扒出来表白,说只要能放他一马,叫他做啥都行,就是从身上割二斤肉也不眨眼。话说得小得不能再小,那样子可怜得不能再可怜,但一说到十亩堰的三亩地的事就封了口。为此,他还求邻告友地哭诉。本来打算机机密密办成的事,现在扬得满村风雨,都骂铁公鸡心铁手辣,借风使船,假公谋私。弄得聪明透顶的刘继基也进退两难。这天他从龙王庙上香回来,心里乱糟糟的,低着头只顾走。
“刘东家请留步。”
他闻声抬头,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辛氏的学堂门前。辛先生正微笑着朝他招呼。他连忙收住脚步,向辛先生点点头。辛先生接着说:“瞧东家面色不好,有什么心事似的,来呀,里面坐坐,喝杯茶水。”说着不等刘继基回应,便伸手相让。
昨天夜里,老南瓜掂着二升黄豆来求。这事辛先生早听说了,心里对刘继基的心怀叵测不满,所以答应得十分爽快。今天正巧老东西撞上门来,顺便做个人情,也不妄受老南瓜的二升黄豆之礼。
刘继基不太情愿地走进学堂。今天学生放假,屋子里空无一人,两人便在中间方桌两旁坐了。辛先生沏了两杯热茶,一边喝着,一边闲谈。辛先生说东道西,绕来绕去,生着法儿把话往正题上引。无奈刘继基心不在焉,不接话茬。辛先生无法,情知在这种情况下不是说事的气氛,如果硬来,只能适得其反。这样一人冷,一人热,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说着,辛先生忽然计上心来,假意关切地说道:“东家既然有心事不便出口,写一字让老兄为你测一测如何?”
这一说刘继基来了兴趣。
提起辛先生测字,故事还真不少,传得神乎其神。一次先生到县城赶集,随身带了纸墨笔砚,却没有带钱。中午饿了,便摆摊测字。几个衣着破烂的人过来,为首的人顺手写了一个“人”字,要他测身份。辛先生一看倒身便拜,口称大人小生这厢有礼了,见字便知大人定是个在品位的官老爷。原来那人正是微服私访的县太爷,便赏了他三两纹银。眼见面前情景,一个刚刚相亲回来,穿戴一新的年轻人,等那几个人离去,也过去测字,同样写了一个“人”字。辛先生见字却说:面前这一后生,虽然衣着华丽,但只是粗通文墨的一介草民。那人羞得面红耳赤。旁边立着的一个汉子说,俺是个粗人,也不识字,俺用嘴说一个字,请你测测俺是干什么的,说对了也给你三两纹银。接着他也道出一个“人”字。辛先生听了大吃一惊,说道:你分明是个在押囚徒,怎么跑出来了?你的钱我不收了,赶快走吧,官府随时都会派人来抓你!那人慌了,拔腿就跑。过一会果然有几个号衣兵丁追过来,说是缉拿越狱逃犯。事后有人请教先生,为什么同样一个“人”字,却能断出三个人的不同身份。先生讲释:第一人写完字后,把笔横放字上,“人”字加“一”变成了“大”字,即为“大人”,所以断定是个当官的;第二个人写完字,把笔顺放在纸上,这样就变成了“1人”,所以说他是个普通百姓;第三个用嘴说出个人字,“人”在口内就是“囚”,不是囚犯是什么!
不过这些都是辛先生自己所言,不足信,起码可信度要打点折扣。发生在本村的一件事,却不能不服。
有年秋天,吃午饭时石锤才发现家里的大黄牛不见了,心急火燎地来找辛先生。走到门口又怕先生已回屋午睡,惊动了不好,便扒着墙头望。还在院里树阴下吃饭的辛先生见了,就说:老锤头,扒墙头,一定家里丢了牛!石锤奇怪,说我还没说话你咋知道我丢了牛?辛先生说:时值中午,午字露头是个牛字,所以说你为牛而来。石锤说先生真神,快给算算怎样才能把牛找回来。辛先生让他说一个字。他说我是来找牛的,就说一个“找”字吧。辛先生把“找”字写在地上,琢磨了一会说:找字从字象上看像南北的“北”字,又似两个牵手并行的人,而喜欢拉手走路的多是女人,所以记住:出门朝北走,见人莫停留,撞开女子手,便见你的牛。石锤遵嘱,出门朝北一路寻找。跑了五里远,什么也没有,正有点泄气,前面两位女子手拉着手边说话边迎面走来。本应从旁边过去,想起先生的话,便鼓起勇气,撞开二人,从中间穿插而过。两位女子以为碰到了流氓,对他破口大骂:胡长发白,老不正经!正好一伙人经过,个个喊打。老汉又羞又怕,一拐钻进了路边的玉米地。嗬!他的牛就在那里吃草哩。这些事使辛先生声名大噪。都说,老先生迂腐是迂腐,科场上不中却有几分歪才。
刘继基内心里看不起这个老童生,对这些传说也将信将疑,因此从未找他测过字,问过事。现在心里有事犹疑不定,又无法与外人商量,回家里说老婆儿子齐声反对,现在老童生要为自己测字,正好借此拿拿主意,无论测的结果如何,都无妨碍。想到这里便要过笔墨,不知不觉便在纸上写出一个“十亩堰”的“十”字。写罢把笔斜搁到砚台上。谁知没有搁稳,那笔一滚滚到纸上,正好横在十字的下方。辛先生捋着山羊胡子笑了:“东家写了一个‘十’字,鬼使神差变成一个‘土’字。看来东家的心事与田土有关哪!”
刘继基心头一震,脸上显出几分尴尬,不好承认,又不好否认,只有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辛先生也不看他,继续说道:“字出于心,‘土’(士)在心上,是个‘志’字,志在必得,心想事成。”
听辛先生这么说,刘继基心头一阵喜悦,不由得问道:“先生说事情能成?”
“不要着急,听我把话说完。”辛先生笑悠悠地用手点着桌上,“可惜十字下面的这一横长了些,以土蒙心可就不吉利了!”
刘继基刚刚热起来的心又猛地凉了,心里懊丧,转念又想:我想买老南瓜十亩堰三亩地的事已经扬出去了,这老东西会没听到耳朵里?分明是有意编排!想到这里便恢复了常态,说本来没有什么事,都是村里好事人嚼舌头,听了叫人心烦。让先生测字是闲着无事,寻个乐子。说着起身告辞。
天仍然没有下雨,刘继基仍然抓住老南瓜不放。看来辛先生测字之术也没起什么作用,刘继基霸地之心不死。老实巴交的老南瓜实在拿不出做法事的钱,也只有卖地一条路了。
更新心里替老南瓜着急——土地可是庄稼人的命根呵,丢了地就是丢了饭碗!去年打麦场的一幕还刀刻一般印在他幼小的心灵里。麦收刚结束,老石匠家打的麦子还在场上堆着,爹就拿着空口袋到了。几乎把一堆金灿灿的麦子全部吞进了口袋。石匠婶看着地上剩下的少得可怜的一小堆麦子怯生生地央求:东家,都说你是菩萨心肠最慈善体恤人的,剩这一点五口人一年喝面汤也不够的,能不能多留下些儿。爹说:弟媳妇你这不是让我为难么,主七佃三分成这可是有言在先的。我家大业大难处也大不是……说着扛上就走。更新看着石匠叔石匠婶满脸的汗道道和满脸的无奈,心里发酸,从后面拉住口袋角愤愤不平地说:大叔家出力流汗收下的麦子你咋说扛走就扛走?爹扭头狡黠地一笑说:孩子,这是田租,懂么?如果不是租种咱家的地他家连那点点麦子也不会有。麦子能种在身上么?汗水能当饭吃么?眼瞧着自家的麦子被人扛去了,小石头也拉住老石匠的衣襟哭着嚷:爹不是说等收下麦子给俺蒸大白馍馍吃么,麦子没有了,还拿什么蒸?石匠婶搂住儿子哭出声来;石匠叔用锤子般的拳头砸自己脑袋,说:怨你爹没材料……儿子,咱家没地呵!说着黄豆大的泪珠扑嗒扑嗒落下。亮闪闪的泪滴能在地上砸出坑来……更新越想越着急,越想越气愤,心烦气闷,书也读不下去了。
更新闷闷不乐地走出书房,推开后边的门,信步来到园子里。长工们下地去了,牲口棚里拴着几头骡马。由于还不到做饭时间,专门给佣人掌锅的王妈提着半桶泔水,在浇墙根的豆角丝瓜。嫩绿的豆蔓已经爬上了墙头。一根细长的茎蔓上长着圆形的小叶,不像豆角,更不像丝瓜,这是什么豆蔓?更新感到新奇,问王妈。王妈告诉他,这是牵牛花蔓,再过几天就要开花了。花像喇叭形状,有粉红、深蓝、雪白,可好看了,结的籽儿还是药材哩。说着从屋里拿出一小包去年收的牵牛籽。籽是黑色的,绿豆那么大,铁硬。更新问能治啥病,王妈说是泻药,吃了能拉肚子。更新笑了,说:这算什么药,谁愿意拉肚子呀。王妈一本正经地讲:小少爷你不懂,肚里有了积食、上火了,就要泻泻拉拉才会好。你小时候还吃过呢!
“我也吃过?”更新拿过一粒漆黑的籽儿来仔细看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