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呵!”王妈说,“你六岁那年秋天,不知怎样伤了胃口,肚子鼓胀,好几天吃不下东西,一个劲地哭。请了医生,吃了几副药也不见效。我跟东家老爷说有个偏方,可以试试。就去把这籽儿捣碎,冲水给你喝了。嘿!还真管用,不到一个时辰,哗啦拉了一摊臭屎,肚子瘪了,病也好了。”说到这里王妈拍拍身上已经洗得褪了色的于蓝印花的布衫,带着几分得意,“为这老爷还赏了俺这件衣服呢!”
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更新突然心头一亮,多少天来一直为说服不了老爹犯愁的事有了办法。他高兴地跳起来,嚷道:“好啦!好啦!”
王妈被他反常的举动闹蒙了,以为这孩子呆毛病又犯了,慌忙盯着更新问:“小少爷,你怎么了?”
更新笑着说:“我是说这种东西太好啦,不但花漂亮,结的籽儿还能治病,还治好过我的病。”
王妈这才放下心来。
“把这包牵牛籽给我吧。”更新看着王妈手里那小包黑色的种子。
“这又不好玩,孩子家要这做什么?”
不等王妈答应,更新一伸手,哧一下便把王妈手里的小包包抢到了自己手里。“老妈妈,这么好的花为啥不多种些,我要把院里房后都种上,让它开好多的花,收好多好多的籽。”边说边跑走了。王妈在后面扬着手喊:“当心别往嘴里放,吃了会拉肚子的!”
第二天轮到刘继基庙堂当值,早起安排厨房只吃干的不喝汤水,因此特地为他做了小米稠饭。那饭焖得不软不硬,不稀不干,金灿灿的恰到好处,将出锅时腌点葱花芫荽,浇点儿小磨油,扑鼻的香,吃时香腻适口,吃了不饥不渴。该吃早饭了,春香端着碗饭从厨房出来,朝上房走去。更新迎上前去说:“小姐姐,今天老爷要去当值,我有事说,这饭我替你端过去吧。”为了培养儿子的孝心,东家有时还专门让儿子亲自给自己端饭倒茶。因此春香也没在意,便把手里的碗交给了少爷,道了声谢。更新端着碗走到夹道里,瞅瞅没人看见,掏出准备好的牵牛籽弄成的碎粉撒进碗里,再用筷子搅匀了,给父亲送去。
刘继基吃过早饭,沐浴更衣,准时来到龙王庙。率领大家,在悠扬的钟声中,焚香化纸,行叩拜大礼,众口齐诵:
龙王爷在上,泽被乡邻。阖村民众,虔诚祀奉。去冬以来,雪少雨稀,地干苗枯,赤土难耕。恳求神灵,快降甘霖。滋润万物,普救苍生。大恩大德,万世记铭!
这一切开头仪式进行完毕,其他人退下,当值的一干人等便齐刷刷地跪了,双手合在胸前,向龙王爷忏悔祈求。那种庄严神圣的气氛,使人不能不摒弃杂念,身心肃穆,仿佛神灵就在面前,眼睁睁地盯着,考量着你的诚意。
刘继基作为当值领班,直挺挺地跪在众人前面,姿势标准。他要自觉地为大家作出表率。外表如此,心里却不住地走神,一会儿出现十亩堰那油黑的土壤,一会儿又出现辛先生测字的情景。就这样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忽然肚子里咕噜咕噜一阵响,扑哧扑哧放了几个臭屁。心里不觉暗暗惊慌,跪在神灵面前,心里仍然在打自己的算盘,是不是龙王爷生气了,向自己发警告呢?抬眼望望,龙王一双鸡蛋大小的眼珠子仿佛正朝着自己直盯过来,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收住纷乱的心绪,悉心振作。
心里安静了,肚子里却不消停,继续咕咕作响。人常说风是雨头,屁是屎头,几个臭屁放过,小肚子越发下坠得紧。刘继基心想,我吃饭照时定量,每天大便都在晚饭之后,今天这是怎么了?吃多了?没有!昨晚照常规吃饭,今天清早小米焖饭可口,本来还想再吃半碗,知道上午有事,忍住了,没吃。再说由于自己饮食有节,多少年从没闹过肚子,直到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肚子不适了呢?他想来想去找不出肚子里响的理由。可肚子不管有理由没理由,响声越来越紧,小肚子隐隐约约地有点儿疼,一股热流向下面冲去。他本能地要站起来向厕所跑,可面前龙王爷那威严的神态又使他意识到所处的场合和自己的角色。跪守期间不得走动,这是规矩,否则就是对神灵的不敬,何况自己又是领班。他咬牙强忍,额头上沁出汗珠。
他认定这是龙王爷对自己的惩罚,不觉联想到对老南瓜十亩堰土地的算计,辛先生的测字,暗暗祈祷:小民知罪,再不敢有非分之想,非分之求了!可不管怎样许愿、忏悔,肚子里的紧迫感没有见轻,憋得满脸黄豆大的汗珠。又硬撑一阵,实在撑不下去了,什么也不顾了,想站起来跑茅房。就在他欲站未站的当口,扑哧一声,一泡稀屎终于不管不顾地冲出体外。热乎乎的稀粪顺着大腿,沿着裤筒流到脚上、鞋子上,又在大殿的青砖地上蔓延。酸臭熏人的气味立刻充满了整个堂殿。虔诚的跪守者们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哄一声站起来就向外窜,跪在刘继基屁股后面的人竟蹲在门口呕吐起来。
跪守期间,竟把屎拉在堂殿里,古今未闻,这不是侮辱龙王爷吗?这回算是把龙王爷得罪透了,还求告什么“快降甘霖”,拉倒吧!全村人愤怒了:刘继基啊刘继基,前几天老南瓜的儿子在龙王爷背后尿尿,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再说不过一泡尿,和水没啥区别,说干就干了,大家能原谅,龙王爷也能谅解。你呢?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个领头人呢!把臭屎往神前拉,这和抹到龙王爷脸上差不了多少,如此恶作剧,不是存心祸害全村人吗?有人说得更刻薄:铁公鸡算得精哩,压根儿就不想让天下雨,绝收了他正好把家里囤积的陈粮拿出来放高利贷!
众怒难犯,刘继基慌了,到处磕头作揖,求大伙宽恕,泥菩萨过河,再也不提老南瓜儿子的事了,再也顾不上打十亩堰的主意了。幸好老天爷很快下了一场透雨,这事才算过去了。从此落下一个笑柄,见什么事做得不合适了,人们就说:真是铁公鸡拉屎——不拣地方,或者说不是时候。
事情过去了,谁也不知道是小更新做的手脚。刘继基则深信,是龙王爷惩治自己。
没水吃了
一场透雨,麦苗返青,春作物下种,地里的问题解决了,人心安定了。但是,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人畜吃水问题。山村没有地下水,只有旱井、旱池,蓄雨水供平时生活使用。干旱日久,池塘干了,大部分旱井也干了,虽然这场雨不算小,但落雨缓,地又干得透,吸收快,没有形成地表径流,因此井、池仍然是干的。往年遇到这种情况,大家就到十余里外的东诸翟村取水。东诸翟村地势低凹,地下有水,村南有口活水井,水旺而清纯,取之不竭。据说挖井时下川村也出了人工。两村相距不远,结亲不少,祖祖辈辈和睦相处,在用水上从不计较。不意今年出了水霸。一个叫董善仁的乡绅,趁旱打劫,依仗与县太爷交厚,告示贴到井旁,说井为他家祖上所凿,本村乡邻,暂不收费,外村人取水,一担五文,概不赊欠。
下川村一伙村民,天不亮便挑着两只水桶出发,时近中午却空桶返回。没打来水,却带回一肚子气。谁也不想回家,聚在村头老柿树下气愤地诉说:
“多少年了,这井一直是口官井,老人们说挖井时咱村还出了工的,凭啥就成了他姓董家的井了?真是仗势欺人!”
“东诸翟村的人也气不过,说姓董的心黑着呢,本村人暂不收费,那不等于说往后也要收嘛!”
“唉,这下可把咱们坑苦了,一担水五文,真是水贵如油呵!不想出钱,就得跑四五十里到水冶去挑。”
这当儿,村里人听说没有打来水,很多人围过来问究竟。几个来得早的妇女听男人们这么说,便哭出声来:“天哪!吃水也要钱,咋活人哩……”
“什么董善仁,这不是董杀人嘛!”有人骂着。
永远穿着那件青布长衫的辛先生也来了,手杖捣地,翘着胡子骂道:“圣人云:多行不义必自毙。姓董的为富不仁,必遭天谴!”
面皮红黄的刘秋成老汉,扭着南瓜脸乜斜着迂腐的老童生,没有好气地说:“老先生呵老先生,快别在那里诌书本上的酸话了,要拿出办法才行。”
辛向举脖子一梗理直气壮地说:“办法是现成的,我来写状,咱们去告。有理走遍天下,山高遮不住太阳!古人云……”
不等辛先生说完,石锤就朝他挥着被石头磨糙的大手,不屑地说:“你白读了那么多书!自古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去告?你知道董杀人跟县太爷是啥关系?”
“县里不中,咱们告到彰德府,不信董善仁能一手遮天!”
老石匠看着辛先生脖子上鼓胀的青筋,觉得这老童生古板执拗得可爱,眯缝着眼一哂说:“历朝历代啥时候不是官向官,民向民,关老爷还向蒲州人哩。董善仁有钱有势,县太爷向着他,知府大人能不护着县太爷?除非……”石锤笑笑不说了。
“除非怎样?”辛先生问。
“除非嘛,”老石匠故意说得一本正经,“让老嫂子打扮成小媳妇,学学三国里的貂蝉施施美人计!”
大家哄的一声笑了,悲愁沉闷的气氛活跃起来。辛先生尴尬地连连摆手说,众人议事,莫要取笑,莫要取笑。
刘继基也来了,站在人群里听大家议论,一直没有开口,大家笑,他没笑,觉得现在不是笑的时候。迫在眉睫的问题解决不了,还有心思耍笑?一担水五文,家里人吃牲口饮,加上洗涮,每天少说也要十担水。十担就是五十文!如果到水冶取水,来回一百里,就按每天用十个人算,一天要多大开销?况且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十天半月呢?一个月两个月呢?我的娘啊,真这样弄两个月十亩好地就搭进去啦!这笔账越算越惊人,越算心头越急,越着急越觉得需赶紧想出解决办法。可办法不会说来就来。见大家笑个不住,心里不悦,便说:“大家也不必笑话辛先生,既然找不出办法,告状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再贪再糊涂的官也不能明摆着向一方、讹一方,我看也不妨试试,只是……”说到这里他搔搔头皮。
辛先生正不自在,见很有身份的刘继基也支持自己,立刻来了精神,凑上去上赶着问:“刘东家快说明白,还有什么不妥?”
“证——据。”
刘继基重重地吐出了两个字,倒背着手,扫一眼在场的众人,见大家都在注视着他,接着说道:“你说那井不是姓董的有什么证据?董乡绅不是饭桶,霸井就要制造出霸井的根据。再说,井是东诸翟村的不是下川村的,作为一个外村人,让你打水是仁义,不让你打水也不犯法,人家的井人家收钱也在情理之中。”
一个把空水桶平倒地上当墩坐的汉子,叹口气说:“可不是么,董财主说他家有祖上传下来的一块大匾,是他家前辈人挖井的证明。村里人说是假的,真假谁分得清?”
“他会自造证据,咱们不会也造一个出来!”蹲在地上吸烟的年轻汉子提出。
“造什么样的?怎么造?”一个黑瘦的小个老汉老成地说,“人家造了一块匾,咱也造一块,写上‘下川村井’,这不是笑话嘛!”
“谁说也造一块匾来?”年轻汉子磕掉烟锅里的烟站起来,“咱不会造……造……造一个……”话到嘴边却怎么也“造”不成了。
“造不出来是吧,”黑瘦老汉溅着唾沫星子说,“伪造证据抓住要蹲大狱的!”
……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没有拿出来办法,反而越说越泄气。小孩们不懂大人们的事,照样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地嬉闹。一个孩子绊跌了,躺在地上打滚,呜呜呀呀地哭个不住,搅得人越发心烦。
刘更新和小石头、软枣等几个大点的孩子还比较懂事,不乱跑也不咋呼,在人堆外面围成一圈,在地上画方格摆石子儿玩“夹子挑蛋”。有水吃没水吃这是大人们的事,还用不着他们犯愁,也用不着他们掺和,大白天的这么多人不干活聚在一起说话儿,可是没有过的事,只感到热闹新鲜,玩得兴趣高涨。更新虽然也是个孩子,但他不是一般的孩子,比别的孩子成熟得多,想的也多。他一边玩一边听着大人们的议论,玩得并不专心,因此平日“常胜将军”的他今天老输。后来干脆不玩了,呆呆地想着心事。听到说董财主家里藏着祖传大匾和制造证据的事他眼睛一亮,蹦了起来,喊声“有了”!孩子们问他什么有了。他也不答话,哧溜一下钻进人堆里拉住辛石锤的大手,喊声:“辛叔叔,我有事告诉你。”说着强拉硬拽着就向外走。
经过那天山坡上书写碑文的事,老石匠对更新这孩子又是佩服又是喜欢,觉得他不但有学问,说话办事比大人还老成。这会见更新拉着自己不放,心想这孩子说不定想出了什么好办法,便顺从地跟着他走出人群,一直走到离老柿树很远的人堆外面。更新这才神秘兮兮地扒着辛石锤的耳朵嘀咕了好一会儿。老石匠笑着疼爱地在更新头上拍了一巴掌,一老一小便进村去了。两个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在场的很多人看见了,包括辛先生和刘继基也看见了,可谁也没在意。火烧眉毛的时候谁还有心思注意与水无关的事!
一连几天人们无心下田干活,村头老柿树下总是聚满了人,话说过来说过去离不开一个“水”字;办法想过来想过去没有一个“过火”(能行的意思)的。越想不出办法心里越是憋气,发狠、咒骂之后便是沉默、叹气,霜打了似的。辛向举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刘继基是村里最大的财主,两个头面人物自然成了人群的核心,面对人们希望的目光,两个人心焦得火烧火燎。辛先生不吸烟,想心事爱在地上兜圈儿。他绕着老柿树转了一圈又一圈。刘继基攥着一根旱烟袋,一会蹲下一会站起,把烟锅都烧红了。
今天辛先生转到第九十九圈时,忽然来了灵感,想起鼓词儿唱的“文成公主”、“昭君出塞”的故事,由此联想起史书上说的汉唐的和亲政策。如果说告状是“武”的,那么这就是“文”的,来武的不行来文的。如果与董善仁缔结成亲这问题不就解决了?这办法国与国之间管用,村与村之间更应该管用!他把想法一说,有人跟着附和。说沾亲三分向,近亲是一家,这办法中。老南瓜在董家打过短工,觉得这事上自己最有发言权,厚嘴片子喷着唾沫星子介绍,董财主是个好色惧内的货,对姨太太的话言听计从,前两年就存心想再娶一房六姨太呢,要是咱村能出一个,保证最得宠,水还成问题吗?可就是谁家的闺女愿去呢?
这话一说,靠柿树干站着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先骂起来:“把黄花闺女嫁给个六十多岁的棺材瓤子做小,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生这法的人就不是吃人米饭长大的!”
她发这狠话也有背景,因为家里现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唯恐有人打她的主意。紧接着几个女人也嚷:“谁出的主意让谁家的闺女去,咱就是渴死、困死也不能拿人家闺女去换水!”
辛向举慌了,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大家不是逼着我想办法么,随便说说也有罪了?”
刘继基磕磕烟锅站起来维持秩序,说:“辛先生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家不用生气,心平气和地商讨商讨,谁有好办法说出来听听。”
老柿树下又安静下来。沉默,沉默,几天了,要有办法还用沤到现在!
“俺有办法!”突然一个使人震惊的声音显得格外洪亮。
谁也没有想到,说话的竟是人高马大的辛石锤!他那跟太行山上的岩石一样呈紫红色的脸膛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大家这才想起一连几天了没有见他露过面。大前天说“官向官,民向民”、“施美人计”的是他,这会突然冒出来说这大话的又是他。一个拳头大的字识不了一升的老石匠能有什么办法?本村人知根知底,吹牛不拣地方,开玩笑不分场合!因此除了不屑的目光没人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