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大家信不过俺这大老粗,可这回石匠锤就是要砸败老乡绅!”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东西来展开,高举着扬了扬,“这是托人写好的诉状,我已经把仅有的五亩薄田抵押出去了,现在就进城告董善仁个龟孙。”接下来更是出语惊人,“东诸翟村南的那口井,是大明万历年间下川村出工挖的,两村订约,五十年后井权归下川村,时间过去一百多年了,董善仁妄想霸井,办不到!”
人群骚动起来。辛先生拉住这个本族兄弟,急切地说:“我说老弟,打官司不能凭血气之勇,信口开河,你有证据?”
“当然有,没有证据打什么官司!”
“什么证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辛石匠胸有成竹,话也说得落地有声,“街坊邻里了解我辛石锤,除了穷开心,喜欢说几句玩笑话外,半辈子了没说过一句没根底的话,没办过一件玄天摸轰雷的事。我敢豁出去是背后有高人指点,是有了确凿证据,这官司咱们赢定了!”
武松打虎
下川村辛石锤状告东诸翟村董善仁仗势霸井一案要开堂审理的告示一出,立刻轰动了整个林县城。董善仁年轻时做过一任小官,致仕后成了有钱有势称霸一方的财主,在周围百姓眼里无异于一只猛虎,有人敢摸老虎屁股本来就是件新鲜事,县太爷又要公开审理更是绝无仅有,真够邪乎!
开堂这天,倾城出动。方园数十里的百姓也争先恐后地赶来,其中下川、东诸翟两村的人更多。大堂前二亩大的院子,衙门口,照壁前,黑鸦鸦的人山人海。
辰时中刻时牌,三通鼓响,山摇地动,慑人心魄的喝威声中,县太爷升堂了!
县太爷扈龙脑瓜子活泛薄唇巧舌,琉璃球样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住。就是有一个胎带的毛病,说话爱吸溜鼻子。今天,只见他头戴镂花素金顶子,五蟒四爪官袍外罩七品补服,正襟危坐,威风八面,显得格外精神——自打做官以来,虽然坐过无数次堂,可从未开堂办过案子,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也从未感觉到像今天这样万人瞩目下的威风。他矜持地目视堂下:
左边是原告:虽然土头土脑,但生得人高马大,浓眉环眼,紫铜色的额头三条皱纹刀裁一般;穿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于蓝粗布短衫长裤,中间扎根灰布腰带,站在那里像半堵墙壁。可能是头一回登堂临大场面,显得有点拘谨。他右手扶着个半大孩子。那孩子面如冠玉,细长的眉毛下一双黑亮的眸子朗星一般,闪来闪去地左顾右盼,嬉笑着好奇地看看那些如狼似虎的青衣衙役,再望望堂上正襟危坐的大老爷,赶庙会看热闹似的全不在乎。
右边是被告:一张早已熟悉的冬瓜脸,宁绸紫色开气长袍外罩黑缎马褂,粗短的身材与老石匠站在一起衬得越发低矮。支持不住似的,身子有点倾斜,使劲撑着手里的降龙木镂花拐杖。
县太爷活泛的目光与冬瓜脸上的目光相遇,知道老朋友年老身肥屁股沉,站着难受,有心给他赐坐,又觉不妥。再看那一老一少稳稳立着,脸上似笑非笑,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气,立刻冷笑一声喝道:“原告听着,大堂之上岂能携带孩童,还不让黄毛小儿快快退下!”
“赶快退下!”两排衙役跟着齐声威喝。
那孩童却不惊慌,朗声道:“请问县太爷,堂上可以拄拐杖么?”
扈龙扫一眼全靠拐杖撑立着的董善仁,说:“当然可以。”
“我叔叔腿脚不好,平日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就是他的拐杖。”
“小儿信口胡言,哪有人作拐杖的?”
“拐杖有木头的、有竹子的、有铜的、有铁的种种不等,只要能起到拐杖作用就是拐杖。我非木非铁,是根人杖。”那孩子说着把头一偏,黑亮的眼珠直盯着堂上,“请问大人,从古至今可有什么能作拐杖什么不能作拐杖的规定?”
“这个……”扈龙虽然脑瓜好使可是没有提防,冷不丁被呛得张口结舌,一脸的尴尬,不住地吸溜鼻子。干咳几声,像吃东西噎着了似的伸伸脖子瞪瞪眼,刚才的威风顿时减了许多。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令多少杀人越货的强徒大盗都丢魂失魄的森严之地,一个满面稚气的孩子却毫不怯场,看来这小东西是个还不懂得害怕的泼皮,纠缠下去不定还会说出让他更难堪的话来,于是不再理会,识趣地自下台阶,“公堂之上,不宜在这枝节问题上纠缠。原告姓甚名谁,当堂禀报上来!”
“俺姓辛,名石锤。因为俺是石匠,都叫俺老石匠。大人叫俺什么都成。”
“啰嗦什么!”扈龙不耐烦地说,“你在诉状上说东诸翟村南水井所有权应归下川村所有,有何证据?”
辛石锤低头看了看“拐杖”,“拐杖”也看了看他。一老一少交换了一下眼色。石匠清清嗓子,从容答道:“大人容禀。前朝万历甲戌年三月,东诸翟村与下川村民众共同在诸翟村选址掏井,占用诸翟村的地盘,由下川村出工。商定五十年后此井权归挖井者所有,并刻石记载。石碑就是我二世祖辛南坡所刻,原来竖立井旁,后来不知去向。据我爷爷说是被人丢入井内,老爷不信可差人打捞打捞看看。”
“分明是拿不出证据胡乱搪塞,公堂之上岂容儿戏!”扈大人威严的话语中带了怒气,心里却更加有底:自己事先分析的没错,原告空口告状,根本不可能拿出证据。思量着脸上的威怒还在,语气却缓了许多,“当今皇上以宽为政,本县也爱民如子,看你老实巴交的样子,也是愁水愁急了才出此下策的,念尔为乡野愚民,不懂王法,姑且不予追究,下去吧!”
“我们有石碑作证,怎么能说没有证据呢?”“拐杖”使劲攥攥辛石锤的胳膊,老石匠大声说道,“县太爷的情我领不了。”
扈龙眼瞪圆了,怒道:“石碑作证,你的石碑在哪里?”
“你瞧,大人生气了不是!”老石匠刚来到堂上时还有点紧张,这会儿也恢复了常态,话语中又带了在家时的随意诙谐,“大人是不是耳朵有些背,其实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石碑被丢到井里了嘛。”
“谁说丢井里了?”
“大人耳朵真是有问题了。我刚才也说清楚了。我爷爷说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打捞?”
老石匠两手一摊,“董善仁把井霸为己有,他让么?他敢么?”
“胡说八道!”董善仁不等县太爷开口,便指着老石匠霸声霸气地吼道,“我来到世上也六十多个春秋了,从来没见过有什么石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石碑,这是凭空捏造!”
“着急了不是?你要也说有还用来麻烦县太爷吗?”老石匠不急不火,微微一笑,“有没有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还得让事实说话,县太爷你说呢?”
扈龙本来就不信原告所言,但听说得理直气壮,心里又不踏实,于是望望冬瓜脸。那张脸上却无丝毫的慌张,只有不屑的神气,一双三角眼分明在说:只管按原计划进行吧,没有的事!他不再犹豫,醒堂木啪的一声响过,言道:“圣人云:‘事实胜于雄辩。’立刻差人下井打捞,如果真能取出什么碑来,按上面文字办事;倘若没有嘛,嘿嘿!……”他故意打住,冷笑着吸溜着鼻子盯住老石匠和他的“拐杖”。
老石匠好像有点慌乱,话也软了,“这么多年了,不知泥污埋了多深,能不能找到……”
“现在说这话已经迟了,来人!”县太爷口气硬得像铁,字字掷地有声。一支签抛下去,两名衙役立刻到东诸翟村打捞证据去了。围观的人群中,下川村的老南瓜带着几个人也跟着去了,还悄悄往公差手里塞了些什么。
堂上的审理工作仍在进行。
扈龙心里有了底,接着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转问被告:“董善仁,你说此井为你家祖上所凿,有何证据?”
董善仁来了精神,仗着与县太爷的关系,朝着堂上继而转向众人,不时地挥一下拐杖,操着破锣嗓子大声嚷道:“据董氏家谱记载,万历年间我曾祖爷为解乡邻饮水之困出银百两在村南掘井。井成出水之日万民欢腾,特送董家万民匾致谢,我家祖辈珍藏至今,便是铁证!”那神情仿佛这里不是县衙大堂,倒像是站在自家门前台阶上给佣人长工们训话。
大概是看着老东西太张狂了些,众目睽睽之下喧宾夺主,县太爷脸上露出不悦,睨一眼老乡绅高声道:“董善仁所言虽然合情入理,但须证据说话。把证据呈上堂来!”
董善仁早有准备,也不说话,把手一挥,就有两人抬着一个红绫裹着的东西从人群中走出。来到堂上,除去包装,立刻现出一块金光闪闪的大匾。那东西五尺长,三尺来宽,黑底黄字,镶着金边;正中两排镏金字,字大如碗,写的是:
掘井泽民 千秋铭记
沿边小字写着:大明万历甲子年杏月榖旦众乡民赠。
董善仁用拐棍点着匾额,拿腔拿调地把上书内容宣读一遍,横一眼原告,冷笑着说:“打官司要有真凭实据,我董善仁乃堂堂正人君子,岂容狂徒无赖胡咬乱扯,坏我名声,请大老爷为我做主!”
堂内堂外一阵骚动。多年来董善仁横行乡里,怨声载道,众乡邻敢怒不敢言,今日大家无不抱着看“武松打虎”的心情暗暗为原告鼓劲,现在看来打虎不成反被虎咬,大家又是担心又是泄气,有人不服气地议论:
“快二百年的东西咋恁鲜亮?什么万民匾,明摆着是假的!”
“董杀人伪造地契,讹了咱村七八户人家的几十亩好地,老东西什么事干不出来!”
“人家有钱有势,假的也能当真的用,告状的人可惨啦!”
……
人们议论的是,县太爷不但与董善仁,且和全县有钱有势的大户都是酒肉朋友。县太爷这株大树是大户们的庇阴靠山,大户反过来又是大树下的泥土,给大树供奉着丰裕的养分。董善仁财大气粗,离树干最近,和县太爷的关系也就更不一般。因此,县太爷才不管什么真的假的,只要董家能拿出证据打赢官司就成!他高兴地离座走到堂前,端详着匾额说:“这东西堂上一放,原告、被告有理无理,谁输谁赢还用本官开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