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风的爷爷在山头下面,也就是离永北城十五公里的田野上有一大片梨园。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每天守着梨园过着极其平静的生活,我和昆风到达梨园时,昆风的爷爷正清理沟道,当春天降临的时候,护城河里的水将被引进梨园,用以灌溉经历了一场冬天的衰败的树木。我们从稀疏的草丛中望过去,在一片突起的沃土上面,在红色土质的地平线尽头,有一片凋零了全部树叶的果园,便是梨园。昆风的爷爷是一位有硬朗身材的老人,他给我的印象可以活一百岁。当一道宽宽的阳光已经逐步扩展开来的时候,老爷爷的脸上荡漾着仁慈的微笑。昆风对着老爷爷耳语了一阵,然后高兴地对我做了一个鬼脸,我很清楚这种暗号,它暗示着一个机会已经到来。果然过了没多久,老爷爷带我们回去简单地吃了一点东西,然后他从墙壁上取下那管小型猎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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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我意识到——我们将去草丛中追踪一只兔子。红色的草幔在迎风飞舞,它是隐藏兔子的最好屏风,老爷爷悄悄告诉我们,兔子通常就在这些纤细的草丛中穿来穿去,它们在草丛中寻找食物,晒太阳、游戏、交配。于是,我们埋伏在红色草幔的外围地段,目光警惕地监视着那片像野草莓一样耀眼的草丛,昆风轻声地告诉我:“看我爷爷的,今天我们一定能捕到一只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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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寒冷的风声伏在草地上——这种最初的对一只小兔子的追踪使我以后经常回忆到昆风爷爷的那管猎枪,以及昆风的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和昆风同时参与了那场战争,那谜一般的南方战役。当我和昆风躺在那条河谷中时,我们时常回忆的就是那只被我们迅速捕猎的兔子。世事的沧桑,时光的经历和场景既零碎而又复杂,既无足轻重而又像梦境一般神秘;我们拥有的仅是发展某些供我们在疲惫时尽心尽情回忆的模糊的眷恋。那天下午,当那只丧失了洞察力的野兔被老爷爷的子弹击穿了双腿时,它奔跑的能力和野心骤然停止,当我们注视着它在草丛中痉挛的身体时,我感到了一种生命的终点和失败。我们拎着这只受伤的兔子回到梨园时,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那只兔子在黄昏时死去了,后来我们都没有最后看它的勇气,老爷爷将它埋在了一棵梨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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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我和昆风跟老爷爷睡在一块。在黑暗中我们听着老爷爷讲故事,后来睡梦到来,在梨园里的睡眠经过了一种铁锈色草叶的吹拂,它陷入了魔力,那无穷无尽的梨园的魔力几乎伴随着我的生命,它与我的命运紧密相连,在跟一个妇女的交往中,梨园代表着那位妇女,代表着惩罚、眷恋、异化,铭心刻骨的形象和诱惑中的苦难。它同时也代表着另一位妇女,她粉红色的血顺着护城河水流入梨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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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之夜我的呼吸声是那么均匀。直到阳光和鸟语充满着这座梨园,我和昆风几乎是同时醒来的,这时候,老爷爷已经在梨园中干活了。当我们向这位守园人告别的时候,我血液的热量是滚烫的,我好像预感到了无数年后在这片梨园,各种各样的肉体的纠缠和体力的耗损、美妙而沉重的无法计算的时间——而我将是在那残酷岁月中一个不厌其烦地经历着生活变化的主人公。我望着老爷爷身后的那条沟渠,它的产生就像跟一种血液的流淌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老爷爷嘱咐我们春天的时候再来,那时候飘满了梨花的香味,对于这位老人来说:他的梨园永远是一些朴素的花园和梦想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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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老师凌子娇确实跟人私奔了。我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满脸的阴云正像皱纹一样严密地控制着面庞,她摇了摇头说:“哎,这个年头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事情也太多了。”私奔这个词那几天使我的全部思维停留在一条条充满隐私和爱情的路上,我想象着纤小美丽的凌子娇挽着那个男人的手越过灰蒙蒙的地平线,他们在旅途中终于搭上了一列火车,于是他们用全部时间安安静静地彼此拉着双手,互相倾诉;再下一站他们不知道该奔向哪里?他们费尽脑汁想起在某座城市一位失去多年联系的亲戚或朋友,于是他们便匆匆奔向那里;然而这并不是久留之地,因为亲戚和朋友疑问的目光令他们俩窘迫万分,最后他们来到一座废墟的砖瓦上伫立着,在这里他们埋怨、亲吻、拥抱和争吵。这便是私奔在我的思绪中的方式,从某种我最惬意的浮想中来展现私奔的情景,它又是两双沉重的翅膀轻盈地升上天顶,尘埃中的荆棘离他们越来越远。这是我最喜欢的方式,然而,它仅仅是一种过于理想的方式,因而只能属于梦想,归之于我们的睡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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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风没有太多地把凌子娇的逃离当作一回事,他好像很快又跟随着新来的数学老师的声音进入了深邃的公式和精确的计算之中。我问他赞不赞赏凌子娇的敢作敢为,昆风抬起头来轻声说:“这是凌子娇的个人生活范畴中的勇气和力量,对我而言,她是应该私奔的。”然后便又埋下头做他的数学作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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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子娇的私奔事件在很长的时间内使我久久不能够安静下来。我对私奔的兴趣点在于,第一,它使我第一次看到爱情作为一种人的需要确实超出了生活规范中的道德准则;第二,私奔的快乐就是一次冒险的旅行,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激情洋溢的旅行;第三,凌子娇为什么跟这个男人私奔,而这个男人又为什么要携带一个娇小的女人私奔,这种秘密就像一口池塘中的水波那样清澈而又激昂,晦涩而又辛酸。我长久地在夜的黑暗中不能摆脱这个情景,凌子娇娇小的脚一路风尘,一路疲倦,那个带领凌子娇私奔的男人总站在一处阴影的阳光下等着这个女人。私奔事件的发生使我在那一年的成长被某种梦幻和魔法所困惑,女人与男人的关系既阴郁又遥远。我好像坐在那片墓地的山顶上,观看着一棵落叶殆尽的大树外面变化无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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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久没有去父亲的画店了,星期六下午我便从学校直接来到了画店,我刚进去不久,就看见萍香径直朝我的画店奔来,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怖,害怕见到这个妇女的恐怖一旦上升后便伴随着以后的生活,然而,渴望见到这个女人的心情却在未来的日子里含混着这种经久不散的恐怖愈发的强烈;这个妇女几乎充斥了我的全部苦难和生活,她出现的频率和场景总是在一种特殊的气氛中。不过,我永远也弄不懂,为什么一看见她,我就像听到一种拍翼的声音,随后感受到微微发亮的柔软的羽毛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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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萍香站在我的对面,她看了我一会儿对我说:“川边,你父亲不会活太长时间了。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看到你父亲被装进一口棺材,不过,那好像是春天,满树的梨花在开,白色的花朵下面,很多人为你父亲操办丧事。川边,我感到那些白色的梨花在一阵一阵的绽开,就像一些白色的泡沫一样紧紧地覆盖住你父亲的棺材……”我面前的这个女人的面孔似乎在攀越一条树篱,一直在翻越树篱之上的荆棘。这包含着她湿润的眸子,我又看见那些羽毛,细长的羽毛飘落在她的脖颈上。她嘘出一口气:“川边,梨花开放的时候,就是春天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是父亲的生命危在旦夕,还是美丽的春天景色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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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窗外,她似乎又一直在叙述梦。在另一场梦境之中出现的事物,有一只猫去咬它们,她紧紧追赶,有一只老鼠去啃噬它们,她重新再去追赶——最后她告诉我在梦的结尾中原来一只老鼠和一只老鼠追赶的都是它们交融在一起的异同的影子和声音。这时候我笑了起来,她自己却没有笑,一丝冷冷的忧怨从她的嘴角散发出来,她突然问我一些实在的问题,父亲是不是还在喝那些熏鼻子的中药啦是不是还在口吐鲜血等等,最后她说:“你应该阻止你的母亲再给你父亲烧中药了,你父亲的时间不多了,让他呼吸点新鲜空气吧!不然,他到死嘴里都会有一股浓烈的中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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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话她准备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那条白手绢,她临出门时回眸看了我一眼问我:“川边,你是不是上高中了,班里有你这么高身材的男学生吗?哎,你父亲年轻时一定没你漂亮。”她的身影盘旋在屋外的石板小路上,宛如一团黑亮的影子在移动,渐渐地她便走到大街上去了。沉寂倏然到来,这是从哪里来的沉寂。石板小路上终于走来了一位画肖像的小姑娘,这便是昆风的妹妹小兰,她穿着粉红的衣服,像雨滴一样在蔚蓝的云层下面走着,昆风几天前就告诉我,小兰要来画张肖像。我看着她走到屋里来,似乎像花朵融入这金灿灿、绿茸茸的世界,这时候我的心情开始愉快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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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一天早晨突然告诉我春天降临了。她看着我疑惑的目光便加大声音说:“川边,你只会读书,读书读呆了。你抬起头看一看,我们家的梨树开花了。春天到了,我估计你父亲的病一挨过冬天就会好一些,在春天,万物充满生机,那些度过冬天的老人到了春天又可以放心地活上一年……”我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走到那棵大梨树下睁大双眼看着那些已经绽放的梨花。白色的梨花被春风吹拂着,院子里渐渐有了一些香味,早餐过后,母亲又将火炉提到院子里,当她刚想将一包中药倒进罐里时,我对母亲说能不能停停,让父亲嗅嗅春天的味儿。母亲固执地说:“你父亲不能停药,他靠这药活下去。”我说:“但是,春天到来了,母亲。”“春天到了也得让你父亲养病喝药。”“母亲,这药味飘上去,就没有春天了。”母亲盯了我一眼,愠怒地说:“谁教会你说这种晦气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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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炉里炽热的火苗上升后不久药罐的药气便神秘地飘散,我看到烟雾直奔那些洁白的梨花,渗透到梨花的上空然后便消失了。我母亲扶着父亲来到了院子里坐下,我父亲的双眼突然间变得那么明亮,母亲告诉他春天到来了,家里的梨树开花了。我的呼吸声是那么急促,因为我想起了萍香的话语,父亲将在一个梨树开花的时节死去。母亲将一碗中药端到父亲手里,父亲却猛然地推开了它,他的神色异常,他说从此以后不需要再服这中药了。父亲说完这话便大口大口地喘气,双眼再次发出明亮的光芒,就在这时候我已经感到我父亲快要到祖母去的那个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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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半夜,我的父亲在一阵虚弱之中结束了他白天在院子里的回光返照之后去世了。母亲显得出乎意料的宁静,她拉着我的手啜泣着说:“你父亲去得很轻松。”我和母亲日夜守在父亲身边,似乎守候着一种十分美妙的忧伤,从长夜里蒸发着如烟雾与尘埃一般多的厚重而不可放弃的忧伤变得一片纯净。痛苦已经被清澈的夜晚,被来自窗外的春天的气息淹没了。夜晚将我和母亲这两个生者的躯体被疲劳联系在一起,母亲将头靠在我的手臂上——我就这样从此看到了提供我们休憩的各种各样的地方,各种各样的安慰之地和退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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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凌晨,敲开家门的人是萍香,她的脸上有一种肃穆的哀伤,这个习惯做梦的女人似乎在昨天夜里看到了我父亲的死去,因而她的装束笼罩在黑裙的之声中,她来到母亲身边,两个女人对视着,似乎昔日的嫉恨已经融化,母亲的双眼变得柔和起来——她们俩都失眠了一夜,一个是守着父亲的遗体,另一个则是用全部的身心感受到父亲已经离开人世的焦躁不安和恐怖。此时此刻,她们的双眼变得秩序井然,两个女人不同的忧伤扩大和增加了凌晨时的肃穆气氛。我默然地看着她们,听从她们的吩咐,我是父亲与两个女人之间一种更加危险的信号,这几乎在无数年中布满了我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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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葬礼几乎全是由两个女人主持的,棺柩代表着父亲日后的睡眠之屋宇,从大地上的土质和潮湿的天体运动中,我的父亲将睡在其中吸取养分。听不到哭声,我的母亲意识到了她毕生恐惧的事情已经到来,她早已作好了准备。她惟一的力量是相信死亡的永恒之处,死亡已经在以往的日子里教会了我的母亲去送走死者。而与父亲有着不解之谜的另一个女人,她的每一个动作和姿态是那样的飘逸,她的爱情,她的身体都环绕着死者进入的世界,因而,她显得那么美,那么的优雅而孱弱。我之所以敢于注视她们,是因为我相信我的生命在漫长的日子里将会注入她们的身体,一个是在孕育中用血液养育了我,另一个则是用血液让我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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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棺柩被一辆小马车运到那片墓地,我久久凝视着那些隆起的旧墓地和新坟,新旧之间的交替简朴、透明,以捉摸不到的、无形无实体的力量推动着时间的过渡。死亡从此以后使用一幅幅图画改变着我的一生,它最初却是从这片躺着我亲爱的人,祖母、燕奶奶、父亲的地方开始的。我从那时候就敢于注视着一个又一个新墓——摆脱死亡的范围,摆脱这块静止的没有实体、没有形状的死的空间。在我看来,这些散发着皮肤腐烂的墓地,袒露无余地将我们无法表述的生命的终点表达出来,其目的是为了使生者生活得超脱而沉醉。我抚摸着父亲的头躺下的地方,父亲已经看不到我的面庞,看不到我手上的泥土和春天的梨花开放。“他摆脱了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物体,然后又摆脱他自身。”告别的时候将来临,我最后一个离开了父亲躺下的那片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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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已经降临,满坡的梨花盛开。绿色的松树慢慢地被针叶压弯了身子。这条路,这条有风吹拂着绿色茎条的道路,昆风陪我走到后面,暗黑色的石壁耸立于某个路口,大自然的一切坚毅而清醒。昆风沉默地走在我身边,他的缄默帮助我消除疲劳。我母亲和葬仪中人们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昆风说:“走吧,川边。”就在这个下午,在永北城的政府门口贴了一张红纸,好多年轻人在那里议论纷纷。我知道,征兵工作即将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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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整个春天都在倾斜和困惑之中进行着,我的母亲总是坐在夜风凉爽的院子里,很晚很晚才去睡觉,在白天到来的时候,她则望着朵朵白云的逶迤飘散而出神。久而久之,我母亲变得异常的平静。梨花开过之后,春天就没有了,小院里吹拂着的果树趋于成长阶段的气息,一个漫无边际的夜晚过去,白昼紧随着到来,很快就嗅到了草木葱绿和候鸟啼鸣的初夏。世界的剧变和宇宙的神秘使我经常独自一人想入非非。但是,炎热的夏天很快到来了,夏天,夏天,永北城的夏天,日光强烈,根深蒂固的一朵朵郁悒的白云在穿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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