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风在夏天恋爱了。十八岁的恋爱奥妙无穷,他和同班同学小娟是在第一场夏雨到来时开始进入角色的。小娟是一位身材修长的女孩。她和昆风走在校园那条洒满落日的路上时,她长到腰肢的乌黑辫子使人想到辫子解散之后一种深黑色的健康的头发滑过她的肩胛,滑过她那纤细的肩膀。他们俩喜欢迎着落日辉映的那条小路去散步,校园外的田野上开满了野花,长满了青草。昆风的恋爱很简单,由散步到眺望风景线上的远方;由于一场雨水,两人的衣服湿透,然后满怀希望将梦幻扩散到形象之中,然后拥抱,在落日散尽之后的小路上回归的时候第一次拥抱对方。
卷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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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风的妹妹小兰有一次跑到画店里对我说,现在她的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时间带她去钓鱼了,每到星期天,昆风就跑得无影无踪,她叫我带她去外面玩。我问她到底去哪里玩,她想了想说:“我们去爷爷的梨园,好吗?”我看着她显得有些孤寂的身影说:“好吧!那么我们就去你爷爷的梨园。”小兰高兴地走过来搂住我的脖颈:“你比我哥哥好,长大了我嫁给你。”小兰的这句话具有一种宿命的色彩,它像是从时间中散发出来的,又像是她身体中镶嵌好的一个梦,很多年后,小兰果然做了我的妻子。很多年后,我们互相吸啜着、尝试着婚姻的喜悦和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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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爷的梨园现在生机茂盛,很多野花的花瓣张开,小兰在梨园中跑来跑去地采撷花朵。这个女孩在风中轻轻地摇摆,她暗含在我看见过的光明和阴影之中,我不知道为什么,每看到她的背影,我就会想象几年以后,她长得像萍香一样高,衣裙里面也会散发出一阵清香,她将像成熟的果实自由而轻盈地展现在世界面前。我为什么总是将萍香与她对比……我抬起头来,小兰的短裙淹没在野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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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看到那片过去我们追寻兔子的草幔时,我忍不住走进去,红色的草幔现在变成一片绿油油的青草,我把目光投向绿海的深处,一阵欢快的呻吟声突然随风飘来,我的脚步变得有些迟疑,昆风和小娟紧紧拥抱着,赤裸着,滚动着……我的全身由于这种强烈的刺激正在发生着无数的变化。首先是我的血管开始膨胀,它将我的血液烧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烫……在阳光和青草之间,小娟那屈起的臀部正高高地隆起,小娟的声音带着我从未听到过的女孩子稚气和无法抵抗的渴望在梨园上空呻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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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悄然地离开了那片草地,然后四处寻找小兰,我那时的目光悲哀、迷惘,我说:“小兰,快回去吧!我们快回家去吧!”我拉着小兰的手,这时我觉得我似乎拉着这个小女孩向着两条河流游去,在一次行动中向着这两条河流盲目而汹涌地游动着。我被我自己的血液的滚烫所激荡着,我好像觉得我的身体在寂寞地寻找方向和源头。那天下午,我下体的阳具第一次挺硬地在沉闷的夏天企图逃离我的身体,于是,我拉着女孩小兰的手拼命地奔跑,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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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小兰不住地哀求我:“我跑不动了,我已经跑不动了……我已经不能跑了。”我听不见这哀求的声音,我的心听不到这哀求的声音。我拉着她的小手像中了魔一样在炎热的乡间小路上奔跑。我继续闭上双眼、力图把这无垠的旷野间的炎热驱赶,力图将那一幅在绿草中交媾的情景保留、贮存、遗忘,就在这时候我感到一阵眩晕变为剧烈的红色向我袭来,我和小兰一块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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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兰喘着气说:“我跑不动了,你为什么要跑,为什么非要奔跑。”小兰的眼泪流出来了,她流着眼泪在看我,在委屈和疲惫之中仔细观察着我。后来,我的双眼紧闭着;再后来,我睁开眼睛发现我们躺在一条小路上,小路两边的庄稼拍打着我们的面颊。过了很久,我们的身体开始凉爽起来之后,小兰看着天空说:“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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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梨园之行使我久久不能平静。我记得那天回去的路上,我一直走在小兰的前面。我的目光在各种各样的声音中不停地移动。已经过去的时间突然像完整的风景重又展现在我的面前,不过经过那次奔跑之后,我的全身已经放松。对于目前的我来说,那片昆风和小娟交媾的草地具有一种光辉灿烂的明确的已完成的形式。他们的爱情和故事已经显示出时间的结构,每根芳草都朴素动人,每当想起这些我的面颊上好像飞舞着美丽的蝴蝶。因为某种原因,因为我们始终跟随着行动和意外的无能为力的失败,所以我们永远不知道那个时刻已经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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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的这个时刻暗示着我一生最危险的爱情已经在啃噬着我的耳朵和双眼。我回到我母亲的身旁,这时候我喜欢母亲身上的平静,它使我的行为经过有意识的沉淀;我喜欢陪同我的母亲坐在院子里,天气、夏季的雨水、我所熟悉的家具构成了我与母亲直接对话的道具,母亲说:“川边,你像你父亲一样游移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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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移不定好像是我未来的一种生活方式,好像是一种我自己的天性——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内容。我是游移不定的,因为我身上具备了一切弱点,母亲在我一生的历程中,指出了我致命的弱点,即使在我成为一个男人的时候,我的双眼也在母亲指出的这种弱点中奔驰。而此刻,我开始可以朦胧地分辨事物了,我分辨出了母亲的目光震撼着我日后的生活,我将用我生命中足够的时间证明母亲指出我弱点的这种睿智,一个母亲对于一个儿子最虚无的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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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接着说:“川边,你要开始去接触女人了。你该知道这是一个男人新生活的开始。母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为你担忧。”我问道:“母亲,你为我担忧什么?”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我身体中的奇异变化,我摸摸自己变得干燥的脸庞,我想起我开始失眠的夜晚,就像我端详着一只成熟的果实会联想到果实的味道和流出的甜汁一样愉快而渴望着某种奇怪的刺激。我听到母亲告诉我:“川边,女人是这样一种东西,她们放荡而又善良,聪明而又愚蠢,美妙而又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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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什么语言,我母亲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带有总结性质的言辞。母亲说完后,天便慢慢地黑下来了。这种突如其来的、令我惊讶万分的语言像水珠般散落在黑暗幽静的形体上。最后剩下我一人独自坐在椅子上。女人,我想起永北城里的一群群妇女,她们似乎在虚空的舞台上各自舞蹈,我看得见像小兰这样的女孩,嘴里散发出薄荷香味,而像萍香这样的女子好像总是从幽暗的地平线上向你踽踽走来,还有像一位老妇提着一壶泉水沿着街道的墙角缓慢地走到小巷中去。我还想起那些手织袜子的女人,带着惊讶的怜悯的目光环绕着一切,直到精疲力竭、怀着一种隐约的忿怒,带着惊愕而又束手无策的感情——然后迅速而缓慢地老去。难道这就是女人,结果是——我的头脑进入了蜷缩、垂下、半萎靡的状态。后来,我似乎梦到阳具和女人的器官,我还梦到一群细小的蚂蚁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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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危险的时刻已经到来了,我这个很少做梦的人却在一天夜里梦到了一片浓密的巢穴,它就像标志着花纹的图案稠密相连,使我进入一道道树篱,进入了那神秘不可逾越的泉水,那口深邃的池塘。我在梦中似乎在努力抛弃我身体中沉重或累赘的东西,在抛弃它们的同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喊醒我,喊醒我的睡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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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第二天的早晨,一个声音越过我的背影进入我的耳畔,这声音跟昨天夜里喊醒我的声音一模一样。我已经意识到——那个女人来临了,她来到了我的身边,她好像刚刚穿越过挡在前面的一排排障碍,她的两腮红润、灼热,闪烁着热烈的欲念,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我就理解了她的全部意思。她站在一辆辆装满水果的小马车之间,在永北城,果园里的人总是用小马车将他们生产的水果拉到集市上出售,红红绿绿的水果中有柿子、芒果、梨、石榴等品种。她戴着一顶油绿色的草帽向我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的嘴形和牙齿捏造着诱惑的开端,以后她同样是用这性感的嘴捏造着活生生的事实。这显然比婚姻的风险更具刺激性,随后她来到我身边,询问了一些我最近的情况,我看着那张令我困惑、激动的嘴张开又收拢,像一朵绽放的溢满春情的花朵,或者说像一口美丽的陷阱。我第一次在阳光下看着这张隐没在欲念中的脸,我的身体失去平衡,双腿、脊背和心脏渐渐地颤栗着,她说:“下午到我那里来。”我坚决地说:“我带你到梨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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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蓝得可怕,是那种令人眩晕的深蓝色。没有一朵白云,连风也没有。我走在前面,萍香跟在后面,她的裙子太长总被路上的刺蔓挡住。她走得很匆忙也很含糊,她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带她去梨园。我想着那种画面——交媾的场景,青草荡漾着,一种激情和沉郁荡漾着,我不知为何昆风和小娟交媾的情景那么使我冲动,因而,只有找到那片有梨园的草地,把事情的全部重新再现。萍香追上来喘着气问我:“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我指了指梨园深处的那片油绿色的地方,高声说:“你看不到吗?那片梨园的草地。”这时她仰起头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没有云彩的蔚蓝色天空,她那浓黑的发髻由于奔跑已经松开,黑发垂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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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丁点声音,梨园里的草地缀满了白色的小花朵。萍香的长发披在肩上,那只紫色的发卡斜插进头发深处,她抬起头来看我,我只是记得她的身体,起初是由脖颈和肩头开始,这个女人丢开了一件又一件衣服,抛开了粉红色的乳罩,刹那间这个女子的全部身体展现在我的面前,她跪在草地上,我轻轻蹲下去,草幔覆盖住我们的头发,我抚摸的双手从现在开始,在这个女人光洁的皮肤上滑动,她那合拢的大腿的轮廓和她那温润、丰满的双乳以及发亮的、结实、性感的腹部,组成一条浑然天成的曲线。她的手臂温柔地勾着我的颈项,让我从她殷红的唇中吮吸蜜一样的甘露。这时绿草和着微风轻轻拂动,送来一阵阵清凉。她柔软的手在我腹部摸索着寻找那在四肢中奔流的东西,此时此刻,我悲哀地闭上双眼,任随这个成熟的女人第一次帮助我摆脱,沉醉,溅射,然后使我们浑身湿透。我们的身体在一瞬间撞击、放松、血液沸腾,她的腿在绿草丛中重新弯曲起来,我碰到了她那神秘莫测的女人的全部奥秘所在……75
后来我们的头并排着躺在草丛中,她的双眼像是要进入遥远的云朵中去,看那不可知的每一点灰尘的逃离,看那淡紫色的花冠交织在太阳的上空,看那夏日的树叶在风声中加深、变黄……她那乌黑的睫毛眨动着,眼中溢满温情和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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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边,你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她开始说话,“我从前仅仅将你当做一个少年,当做你父亲的儿子。”我突然打断她的声音:“那么,我父亲是你的什么人?”我知道当我说出这句话,发出这种字音时,我们彼此都鼓起勇气承受着草地上空的一场梦,一个幻象,承受着我们躯体中分离和抗拒的东西——最忧愁的事物,承受着这真实中的界限,真实中细微的灰尘,承受着感官和心灵全部欲望得到的混乱、窘困和恐怖。我坐起来,低头看着被我们抛在草丛中的衬衣、裤衩和袜子鞋子的颜色;她那油绿色的草帽在草丛中,就像一朵巨大无比的花冠。我回过头来看着她侧卧的身子,看着这充满诱惑的肌肤、茶褐色的乳头,以及嘴唇柔美的线条……我发现萍香的呼吸正在作一次无穷尽的分裂,或者是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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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这就是溶解、沉没、藏身、沿着我的脊背像有一种东西向上爬、向上生长的梨园。从那以后,这个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成为我和萍香的幽居之地。当密集的绿草和荒芜的野草纠缠着我的手和脚时,我实际上已经无法摆脱这种自己淹没自己的浪潮,我越来越成为这种生活方式的进入者和实践者,我不断地重复着这种生活,重复着我父亲经历过的任何一种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的生活。这时候,我想到我的父亲,我在父亲的遗物中寻找他生活的不为人知的另外一些秘密。有一天,我正在收拾我父亲遗物的柜子时翻看一本本画集,父亲绘过的肖像册,我翻拂着,在一股岁月的香气中,我翻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像,我能从这些画像中嗅到她们皮肤上的所有馨香。这时候,我的母亲走了进来。她默默地站在我身边,看了看我说:“川边,你的父亲从年轻时代就跟你一样喜欢女人。”母亲诡秘的目光停留在窗外的那棵紫藤树上,“你父亲非常吸引女人,我从开始嫁给他的那天起,我就感觉到你父亲在不断地背叛我……”母亲的嘴角挂着一种消除了时间和忧郁的微笑,“有一点很清楚,你父亲实际上是一个最幸福的人,他被许多女人爱过;有一点也很清楚,他跟女人无论怎样纠缠不休,他都没有离开这个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你。在你很小的时候,你父亲就把你高高举在头顶,他称你就是他的骨头,你就是他的血液,你就是他的遥远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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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用手整理一下夹着短发的发卡,面对着我的目光又继续说下去:“母亲阻挡不了,或者说是决定不了你的任何道路。然而,我还是有一种担心,你太像你父亲了,你跟你父亲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窗外的紫藤花被一阵微风吹过,有几朵花瓣正被吹落下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过我的父亲,我的忧愁随着母亲声音的结束变得那样凝重,一种虚弱从我的脚心上升,我想起祖母讲的一个梦,一个男孩走在大路上,他先是遇到一个盲人,后来又遇到一个跛子,再后来他遇到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再后来他发现那是一口井,他自己的身影投在井水里,他看着自己的影子感到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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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紫藤花瓣一点一点掉下去时,我的母亲出去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它不断地提醒我,我的轮廓已经开始像父亲了,那么,父亲的生活是不是非要在我的身上重现,我合上了那本肖像集子,在某种意义上我已经拒绝了父亲的幻象在我的身影中再现……然而,我的局限在于我们面对一种诱惑总是迎着诱惑上去。比如,对待一个女人的目光,或者看到一口极为优美的陷阱;看到我们梦想中虚假的一个场面,里面伫立着一群幽灵,奔走着一匹受伤的马,墙壁上挂着一个幽灵的长袍,散发着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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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总是呆在院子里,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对院子里那棵梨树的感情与日俱增,那只从前熬过父亲中药的火炉已经失去了它的作用,被母亲置放于墙角。我总是不知如何向母亲讲述一些我碰到的新鲜事,实际上任何事情到了母亲这里已经变得不新鲜。黄昏可怕的蚊子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母亲就说:“夏天蚊子太多了。”然后她便听着那忽高忽低的蚊虫声进入了冥想,我看到母亲的背影,耳边残留着一片嗡嗡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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