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风在那个秋雨绵绵的黄昏要跟我商量报名参军的事宜时,我正从萍香家里出来,他截住我,看了看那幢二层楼的房屋,轻声说:“我已经等了你许久了。”他似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秘密。我抬起头来,萍香正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我知道,对于这个女人来说,我的出现,使她的生活在极其微弱而神秘的气氛中将被推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遥远之中,它混乱的程度有如烟雾缭绕的黄昏中互相碰撞的风筝,而它清晰的地方却又令我们想起秋天的午后我们投入池塘中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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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昆风那天黄昏散步到了护城河堤上,我们俩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地商议过我们存留在世间——短暂的一瞬间的前景。在对于未来的等待中,军营的生活吸引着我们,穿军装时的那种荣誉感和威严感就像淙淙的护城河的水流具体地呈现出来。我和昆风坐在河堤的岸边,将各自的双腿垂放在堤岸上,不久之后这种眺望中的黄昏景象再一次在我们各自的记忆中奔涌,因为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次严肃的——眺望,它的方位和度量使我们年轻的体内充满了青春的激动,它那黄昏中越来越深的暮色,就像我们听到了远方的另一条河流的水汩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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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河堤两岸已经没有人了。寂静,在等待之中的寂静的水流声伴随着初秋的凉意向我们的双腿袭来。昆风站起来,我依然坐着,因而他说话的声音好像一颗子弹射出后的快感的回声,他说:“我好像已经摸到了枪,你喜欢枪吗?川边,那真带劲,我好像已经看到了那宽广的射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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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了枪,我和昆风的神经变得膨胀起来。我首先想到了一位上校的手枪,这是我祖母给我讲述的故事,那位上校很可能是祖母年轻时代的一位情人。在关于枪的刺激中,祖母的声音响彻耳畔:“小川边,上校的腰间总是有一支乌黑锃亮的左轮手枪,有一次我好奇极了,将上校的手枪轻轻拿过来,上校隔着院子的篱笆看到了我的举动,他刚刚说出:放下。我手里的枪已经射出了子弹。那颗子弹穿过了一颗高大的杨树。好险啦,小川边,那天要是射人可要出流血的事件。”我记得我曾经问过祖母,上校现在在哪里?祖母抬起头轻声说:“在台湾。”对于一支枪的幻想此时此刻穿越了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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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散步在回家的路上,秋夜的星星在寂寥的空中闪亮。我和昆风已经决定——报名参军。我看着昆风高大的身材,想象着他穿上军装的模样……这种宿命的、巨大无比的选择使我和昆风必然要在一场流血的战争中成为英雄、残废者、实践者。护城河的水向西流去,流向我熟悉的那片梨园,流向另一些村庄的边缘。走到大街上我们快要分手时,我记得昆风的脸闪烁着激情、相互的理解、对一种新鲜事物的长久的渴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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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下来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母亲商量参军的事情。母亲正坐在院子里看着阴晦的天空,当她听说这件事后猛然回过头来,我发现母亲的白发较之以前更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一阵阵的颤栗。母亲端详了我一会儿,轻声说:“川边,你不害怕死,对吗,我的儿子。”我的内心又是一阵痉挛。母亲抬起头来,像观察一种被死亡映现的风景:“不过,你去参军也好,到外面走走,长久在这个镇子里呆着,也没有什么出息。”我担心的最后一道关卡被我母亲果断的声音冲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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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香注视着我的额头,然后又快速地看着夜色:“川边,你晚上总是不能够留下来。”“不能。”我回答得很果断。“为了你母亲,对吗?”我在一种妩媚而温情的声音中下楼后逃之夭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萍香身边过夜,这种习性一直旋转到后来。很可能这是一种隐藏在我自身血液之中的蔑视——对于肉欲生活的最早反叛,我不能设想整个夜晚躺在萍香身边,当持续的激情飞快地过去,我的身子渐渐冰冷,我不能设想在循序渐进到来的一种阴冷的夜色中——我到底是厌倦这个女人,还是应该再次拥抱她。耀眼的星空深邃地注视着我的前额,抚摩着我表现出来的逃跑,抚摩一种贯穿着我矛盾中风化和剥蚀的语言,当群鸟飞翔在白昼的蔚蓝色地平线上,我仍然像个孩子,注视着永北城的每一棵树木以及鱼贯而行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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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香的丈夫正从外省做生意回来,他矮小的个子拎着一只非常陈旧的箱子。在以往的日子里,我似乎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忽略了他跟周围,以及跟这个女人的关系,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将他放置在永北城的环境里。当我走在街道上看见这个人的身影时,我才想到了萍香的婚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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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风和我报了名便参加体检,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尽快地离开永北城——我想到一个想象的、看不到的地方去。深秋的小城镇里总是缠绕着一种落叶般凄厉的阴影,在这个时期,我开始听到一些衰老的人死去,还不断地听到另一些世俗生活中美妙的故事,饱含着阳光和落叶的时间总是使我的眺望受到各种各样的阻碍。在体检后的日子里,我慵懒而消沉,翻看着旧课本以及父亲的一些藏书,等待着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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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通知书到来的时候,我正在帮助我的母亲打扫墙头上的蜘蛛网络。每年这个时候我的母亲总是站在院子里,她的双手举着一只长长的扫帚,戴着草帽的头颈高高仰起来,我顺着母亲的视线看去,一层层玲珑的灰色蜘蛛网盘踞在每一个檐角的屋梁之间,它们清晰流畅的线条飘散着呼之欲出的蜘蛛的行踪。正在这时候,昆风来到了院子里,向我宣布了我久盼中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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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正凝望着那一层层黑灰色的蛛网,它们犹如黄昏时分一个年迈的人嘴里吐出的丝丝缕缕的气息那样一丝不苟而又漫不经心。一个蜘蛛正沿着蛛网的外围蠕动着,它试图逃离那片若隐若现的网络,逃离自己亲手编织的一根根随风而上的蛛线……昆风手里的那张粉红色的通知单在那天下午呈现在蛛网的下面,他举着那张我日夜等待的纸片,我从凳子上看到了昆风那张喜形于色的面庞,我趁机举起长扫帚摧毁了那个蜘蛛的巢穴,一根蛛线飘落下来,蜘蛛在凌乱的蛛线上逃离了它苦心造就的世界。母亲开口叫道:“蜘蛛跑了,蜘蛛将会跑到另外的地方去,这个讨厌的蜘蛛。”母亲的声音流露出一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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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白云飘在秋天的树上和红色屋檐的上空,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才感到她的儿子将在不久之后离去。母亲在以后的无数天里观察着气候的变化,在秋虫低吟、满目凋零的景况下,母亲看到了不久之后我家庭院中的凄婉景象。她丧失了语言的能力,收拾着我行程中的大大小小物件,判断着我日后生活的速度和旅程中的遥远背景。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一种巨大的悲悯——对母亲的怜爱。她那逐渐衰老的身躯遭受着对于离别的惆怅,秋日的阳光笼罩着她的身影,我望见母亲在未来的日子里思念着我的眼神,我似乎能感受到孤寂的母亲那在夜里轻微的呜咽之声,伴着永北城空寂的夜色悄悄地伸远,就像在辽远的地方,在风声鹤唳的触摸中奔跑着的银色兔子一样不住地发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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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喜报一夜之间就贴满了永北城的大街小巷——这一年的征兵充斥着居民们的生活区域,在飘曳不休的落叶声中我看到老老少少都站在喜报通知单下面——这一时刻我体内殷红的血液不住地上升,我不知道这是喜悦还是紧张。萍香从人群中走出来叫住了我,她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分外漂亮,她洁白的脖颈上坠着一大串珠子项链,她似乎从隐蔽了很久的位置上向我走来,我在体内流淌的殷红血液之中再次感受到了那一种悠久的声音,以往的一切突然之间变得紊乱不堪,纵横交错的血液为之倾荡不息,除了她脖颈上那串项链的金属色彩,我似乎什么也没有把握住,贫乏而枯燥的城镇生活已使我的目光变得呆滞,我渴望迅速逃离这块地方,包括逃离萍香炽热的目光,逃离混乱而使我异常激动的想像力。正在这时候小兰来到了我的身边,她使我在飘摇之中的躯体得以松弛,使我能以一种微笑面对着秋日阳光下的场面,面对着那群会展现种种猥亵之辞的妇女们的舌头,面对着那群明察秋毫的穿着肥大服装的老人们的目光。也正是这时候,我发现小兰突然脱颖成一位妙龄少女,她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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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逃离那个成熟女人的同时,却又向着这位少女的芬芳移动,在我跟小兰讲话时,萍香便消失了。我一边盯着小兰的目光,一边看着那位涂着厚厚脂粉的女人,她那修长的身影映衬在那群妇女们之中显得更加柔软而丰腴,她从妇女们中间顺着丝绸的拂动远去。我对此无比虚弱,小兰清澈的目光看着我,她的目光显然还不能透过这种暧昧的背景看到一个传说——那种永不腐烂的传说,如泣如诉,在永北城的风中呜咽不息,她的目光显然不能穿透我虚弱的影子,一种转瞬即逝的虚幻中不寒而栗的影子。我的面孔在不住地发烧,但是,我仍然看到了眼前这位羞涩的少女,她的脸开始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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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兰必定会成为另一种妇女形象,她的面孔和手指那么潮湿,柳叶似的弯眉下掩映着一双清澈见底的双眼,从那以后,这个少女的形象伴随着我的军营生活,伴随着战争,这位少女必定要成为我的妻子。我和小兰走出了人群,她告诉我,昆风正四处找我,在不远处的小兰一家的住宅里面,我看见了昆风的恋人小娟,连日来,他们俩难分难舍,随着出发日期的逼近,这位被水果和蔬菜、阳光和风雨滋润过的姑娘眼里总是流露出一种无法诉说的忧伤。为了让昆风有更多的时间伴随着小娟,我从未去打扰过这对恋人。他们站在风中飘零的落叶中诉说着感情,诉说着巨大的、将要面临的离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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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的日子里,我独自穿巡在永北城的大街小巷,穿巡在店铺重叠,手工艺人垒建的每一间小阁楼中,同时也漫不经心地穿巡在酒幌林立的地方,看醉态百出的众生相如何在人间置身于闪闪烁烁、残缺不全的阴影之中,听着他们嘴中的俚语,一幅幅生活图景在秋风中低回漫卷。我的叙述声在翻拂着这部史书,由秋季的淫雨和梦幻的游荡所装帧入册的这部小城镇的史书——给予我睡眠的全部景象,它们在腐烂的一级级台阶上伫立,进入泥泞的远方,每一阵余音缭绕的情景此起彼伏,世代相传的风俗和故事互相镶嵌——我在里面看见了逃亡的人们,在虚弱的夕照中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那遥不可及的朝霞中的幻想,这是一种负重累累的游戏——我永远是这游戏中的一部分,它属于游戏中的距离和原则,这时,我觉得黑夜深不可测,它正在游戏中灼痛着我的腹部,烟雾缭绕,游戏中一边是炫耀,一边却是遮掩。我不能想象在很多年以后,让永恒的死与出生联结这个游戏时,谁替我去出生,谁又替我去死。于是,我的房间里充满着刺鼻的气息,我想起种种拙劣的魔法在室内四散,我望着紫藤树枝上的月夜朦胧,在下着秋雨的时候,从院子里飘来一股渗透到人体里的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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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萍香第二次进入梨园的时间是我行将离开永北城的一天。这个从未生育过的女人的躯体到处是热烈的欲望,使我想起两种事情——渊源和命运交叉的路口。我抚摸着她的腹部,望着她在芳香中酣睡的双眼,永远流畅的线条。她紧闭着双眼在说话:“我知道你要走了,我知道你要走了。”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她皮肤的温暖使她的身体更加灼热。“你会想我吗?过了多年以后,你还会要我吗?”我抬起头来,她恍若置身于一种阴晦的天色中,她眼里的忧伤使她的皮肤突然变得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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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妇女的躯体从忧伤中上升,给我留下了铭心刻骨的印象。那令我着迷的眩晕的忧郁的香气久久地渗入我的体内。我看着一只只凌空飞舞的蝴蝶,看着鸟雀们在一个晦冥的天地中飞翔,栖息,想起一个个猝然长逝的人的名字和他们生前活动的世界。这个妇女站起来伴随着我在秋草中走了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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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躯体在秋风中伫立,气息流遍梨园中心,这个无懈可击的女人的内核,不知道为什么,在缜密、严谨的秋草中丰富,美妙,蛰伏在我的体内。风不停止地翕动着,吹拂的草木阐释着我与这个女人漫长的关系,它秘密地震荡着时间的内容、不可更改的传述。我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抬起头来看着她在草木中举步的过程,她那丰腴、光彩动人的手臂随着宽大的丝绸衣衫在摆动,我叙述的这个妇女使我想起我父亲的一部分生活,他在与这个女人的短暂联系中展现了巨大的欢乐,在生命之前的床笫之欢中,他一定不会忘记这个女人皮肤上始终荡漾着的忧郁的香气。“川边,你一定想到了你的父亲。”她突然回过头来告诉我。我暗自惊叹,稍后隐约感到一丝沉重和莫名的畏惧,这个敏感的女人使我又一次渴望逃离她的身心,逃离她那锐利而柔和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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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的那天秋雨肆虐,母亲的脸上镌刻着离别的感伤。她将我送到那支队伍之中,我看到我的母亲撑着黑雨伞向我挥动着双手,在送别的人群中我还看到了萍香,她双手攥紧那把紫色的雨伞,我还看到了小兰、小娟。然后我们上了一辆大卡车,在秋雨中期待着另一种生活。奔驰的车轮在泥泞中前进。我和昆风坐在车尾望着秋雨中越来越变得模糊的城镇,望着消逝在视野中的护城河的流水。于是,我看到了我父亲年轻的模样。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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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后我和昆风重新回到了永北城,这是一个春风拂面的日子,我和昆风站在永北城的城郊,护城河岸边的片片良田和稀疏的大楼矗立着,由于是午后,一片阒无一人的空旷,我们俩就像面对失散多年的一些古老的书页,穿过风中的地方,我和昆风背着简易的行装,昆风的右手撑着一只精致的拐杖,用惟一的一只左腿缓慢地前行。我们走过了一段废弃的河流的坞口处时,从一片沉寂的麦田中忽然腾飞起一群候鸟,鸟群在重重阴影中飞翔如空中轻盈的羽毛。昆风的双眼凝视着视野中紫色的光芒和稀释的春天水流——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个伤痕累累的身心,看不到一个精神颓败的退伍军人的沮丧。我们默默地交换着目光,体验着归回故乡的复杂心情。当我们从郊外进入城镇时,一群午睡而起的妇女们看见了我们,她们之中有我的母亲,有昆风的母亲,有萍香、小兰、小娟,这是一群聚在一起准备去参加庙会的妇女,她们带着惊诧的目光迎接着我们的到来。我感到了一种无法倾诉的忧伤,我在她们爱怜的目光中感到自己犹如置身于火焰和浓烟之中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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