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边,过去呀,你干吗不走过去,川边。”萍香就站在我刚才站过的那地方,她的出现穿透了我的整个后背,我感到她的目光使我此刻的心绪一落千丈,她的声音的回响将我完全凿空,将我的五脏六肺都展现在外,我刚才对丫丫和婴儿的复杂心情已荡然无存。我回过头来,这个锐利的女人的到来,意味着我全部的怜悯和掩饰不住的隐秘被戳穿,这个女人对我的了解就像一名出神入化的老中医在脉象中看到一副躯体彻底地失败一样,看到细菌在干涸的血液中穿行,蚀空着一个将死的人。她抬起头来对我说:“川边,你这人罪孽深重。”我突然说出一句令我恐怖万分的话:“这一切都是从你多年前引诱我的时候开始的。”这句话攫住了我的内心也同时使萍香的面颊变得一片苍白。她从来没有这样在我面前溃败过,多少年来在我记忆中的她的形象突然不堪忍受,功亏一篑。我走到了河堤上,当我正准备离开时,疯子丫丫抱着婴孩也同时走上堤岸来,她目不斜视,在她的双眼里已经看不到世人活着的狼狈相,她怀抱着婴孩迅速从堤岸的阳光下消失了。此刻,我就像居住在空洞的墓穴里,这一天的情形使我的生活态度进入一种僵硬的转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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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下暴雨的夜晚,我正在熟睡中,小兰推醒我说:“川边,疯子丫丫就睡在门外,这么大的雨,她怀里还有一个孩子,我想把她叫进屋来,你说这样做行吗?”我问几点钟了,小兰说已经过半夜了。我说那我去画店睡吧,你把她叫进屋来。我想,我要快快地走,我要快快地走,再过一会儿,疯子丫丫就将抱着那婴孩进屋来了,我要快走。我想,我是逃走,我现在是逃走,从看见那婴孩的那天,我就在整日整夜地逃走。我想,这种逃走的残忍和懦弱没有道德观念和仁慈之心,我的躯体已被内心的隐秘渗透,完全渗透,这种罪孽感监禁着我的双腿,我必须一步一步地逃走,从记忆中,从火中,欲望的迷信和一圈圈赌徒的嘴脸中逃走。我打开了门,好大的雨,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便奔逃在暴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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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的往事在这个暴雨之夜重演,我不知道为什么奔跑到了萍香的家门,当我在一阵暴雨之中敲开她的门时,萍香将我迅速地从暴雨中拉进屋去,她看着全身哆嗦不止的我没有半句言语。这个奇怪的暴雨之夜,萍香紧紧地拥抱着我,我体会着体香和暴雨的倾盆声幽闭在两个躯体的边缘之中,我像躺在女性的骨盆中,身体慢慢地放松之后,我感到她的双手仍然在紧紧地拥抱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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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边,我感到疯子丫丫和那孩子都快要死了。”第二天凌晨,萍香一醒来就告诉我这句话。我盯着红色的天花板上的一种粗厚、深色的木质纹路,想象着多年前在画店里萍香对父亲死亡的预言。想象着这个妇女的身影出现在宽阔的河堤上……她的每一句话由雨滴中的冷空气中传来,每次传来都平行地陈列在窗口,而我此刻像藏在一面密封的镜子里面,我感到了我的躯体在腐烂,这首先是从昨天的暴风雨夜开始,由于一种奔逃的欲望,我已感受不到萍香荡漾在我体内的快感。零零落落的雨滴声再次重现着萍香预言的语感,它像一种褐、灰、白羽毛纷纷散落在我的面颊上。“你听见了,疯子丫丫和那婴孩快要死了……她们两人必死在雨中,被水淹死。”萍香好像是为了让我听清楚这个事实,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从床上起来,我来到窗口,攥紧萍香的双手,发出了我的全部怨气:“你是什么样的女人,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你为什么老叮咛他们的死亡,你难道真希望全世界的人都死去?”萍香的面颊上被一阵疲惫不堪的慵倦气息所笼罩,她用全部的愤怒看着我,扬起手掴了我一耳光,然后大声说:“你等着瞧吧!死亡快降临到你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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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着瞧吧!死亡快降临到你身上了。”我像一匹从风雨中奔来的马浑身湿透来到大街上,在我的眼前永北城像满布着汹涌的灰色泡沫,屋檐、小店和路径在这泡沫中浮游,我所受到的惩罚被这个女人的预言沉郁地环绕着,我清晰地记得我来到家门口时看见小兰从院里夺门而出:“川边,你昨夜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疯子丫丫将她的孩子抛进了护城河里,那孩子在暴雨之夜被淹死,有可能被河水冲到梨园去了。”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的脸色变得那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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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梨园的一条细长的渠沟里,昆风从水中的淤泥中捞起了那个婴孩。当我到来时,昆风已经挖好了一个坑准备掩埋那孩子。“停下来。”我的声音是那么粗暴,在这个飘着各种各样的植物气息和残留着雨滴的午后,昆风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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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早死了,你知道吗?”昆风轻声告诉我。弥漫着的草木清香带来了一阵阵莫名其妙的忧伤,我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无法承受的重量像巨石般向我压来,那孩子躺在一片绿草中赤裸裸地面对着天空和树木,面对着宁静的凝滞的空气和雨后的柔和焦虑。我托起那孩子将他放进泥土里,这个孩子简洁得像一根草,明朗得像一阵雀鸟的啼鸣。泥土很快覆盖住了那孩子的全身,苍翠如黛的梨园又恢复了它的宁静。昆风走在前面,他的沉默使我如同一只缓缓爬行的蚂蚁,延续在草丛和衰朽不堪的一根根空心树桩上,最后在一只空洞的果心中弱不禁风地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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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开永北城里的每一个人,避开萍香准确的预言,避开她说出一个又一个征兆时的目光,我隐居在梨园,在一种不安宁的期待中同昆风追忆着许多诱人的在永北城外发生的故事。我和他操起工具,享受着做一名园工的短暂快乐。昆风的双手熟练地掌握着工具,他已经熟悉每一棵树上多余的枝桠,他能够在一棵表面上看去很健康的树心发现隐藏在其中的虫蛹。当我重新经过那婴儿的坟茔时,我被自己纷乱的心思一次次地弄得不知所措,无所适从的死亡的惊恐布满了我的毛孔,我想到了那个出世不久的婴儿,那个到处是暴风雨冲刷的漆黑夜幕中孕育的婴孩,从疯子丫丫身上的气味中不幸地降临于世又淹没于水波的纹理之中,我想到了我的罪孽,顷刻间,我站在一片疯狂生长的梨园中向昆风倾诉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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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黑下去,我和昆风坐在院子里。我们彼此已经没有任何一句话语。过了一会儿,昆风说:“前面好像有杀人的声音,你听见了吗?川边。”“没有。”我摇摇头。昆风说:“我经常听到夜里有杀人的声音传来,无穷无尽地传来。这并不是幻梦,从我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我就在夜里不断地听到这种声音,在这杀人的声音里有我的声音,我原来很害怕,我曾经赤着脚站在窗口看着夜晚的发光体,但是我听不清楚,我听到的是一阵阵在风中吹拂的无法估量的嘈杂声,展现无数忧伤的迷迷蒙蒙的呼吸声。川边,几天前我曾经在梨园发现过一具尸体,她是一位妇女,看得出来她是自杀的,因为她静脉中的血浸透了草地,而她的身躯已经干涸。我站在她的身旁,那时候我听不到任何杀人的声音,梨园是那么安静,我无法知道她为什么要死,死亡是一桩欺骗我们智慧的事端,我们无法知道人为什么要死去,就像我看到那个婴孩一样,他的面庞被流水所分割……无论如何,川边,我们的一切和死亡的联系是那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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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死亡是必须的,我像一个将死去的人一样在残缺的各种坍塌声中想着死亡这件事情。永北城里流传的各种各样丧命的事端透彻得使我加重了恐怖,我甚至嗅到了尸骨的气息深入进皮肉的底处。我儿子的哭声一遍又一遍均衡地传来,在夜晚和早晨的云层中,他的哭声和笑声都在蔓延着我未能预料的一切。但是,什么是我未能预料的?在我身上,在这座小城还有什么是我要接触的、归罪于我、淹没于我体内的河流呢?我想去问问萍香,这个女人的气息是一种天赋,它像蔓延在墙壁之中的黑影,可以使我看到黑影呈现在白日的阳光下——抵达一座秘密的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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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被他杀死的,川边。”萍香正在打扫房间里的灰尘,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这样告诉我。“被谁杀死?”“被我的丈夫。”“对了,我想问问你,当初,你为什么要嫁给这样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我走到房间的木板上,手里抽着一支烟,从我嘴里发出的这种戏谑的语言让我感到开心,这本不是我这样的人说出的话语,然而,在这个女人身边,我的声音可以从这特有的空间中过滤出去,使我身上的罪恶的念头达到一种释放。当我恍惚地来到阳台上时,我听到萍香告诉我:“也许我知道他会杀死我,嫁给一个人,无非是等待着有一天让这个人杀死你。”“荒唐。”我说了一句就想下楼去,萍香叫住了我,高声说道:“你难道不相信我会被这个人杀死?”“最重要的一点你并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杀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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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一次看到萍香是我说完上面这句话后回过头来,我看到萍香手里举着那把黄色的扫帚,上面环绕的蛛网使我想到了我母亲在我结婚之前清理蛛网的那一天,阳光,蛛网的线头,梨树的花朵,飘曳不休的万物的挣扎。她的双眼徒劳地想告诉我,那个人想杀死她是真实的,那个人就要杀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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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你,别跟我继续讲杀人的事情了,我来你这里不是想让你告诉我谁会杀人的。你为什么永远都在讲别人的死,而且还讲自己的死,我告诉你,我并不想死去,我不想太早的死去,我还想活着,谁杀死谁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一口气讲完了上述话。萍香紧紧地握住扫帚,由于停留的时间太长,我看见一个蜘蛛正从扫帚的把柄上往萍香的手臂攀延上升。我突然恶毒地说了一句告诉她:“你就像你手臂上的那只蜘蛛正在纠缠着你自己和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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