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香被她丈夫杀死的那天夜里,是我一生中失眠得最厉害的一夜,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飘荡不休的风声似乎要把整个屋子掀起来,我在一股股从窗外飘来的刺鼻的酸味中烦躁不安地僵硬,沉重地辗转不眠。第二天早晨小兰摇着我的肩膀说:“川边,你快起来,你知道谁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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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死案牵动了永北城的每一户人家,人们陆陆续续地拥向萍香住的小楼。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来到这个地方的,我看到一把血淋淋的刀斜插在萍香的胸口上,没有一滴鲜血流在床单上,血液早已凝固在萍香的心脏。归根结蒂,这是一个被杀死的人,她已经毫不累赘、毫无沉重地死去。我站在人群之中,看着这个中心,这个人体将到达我们活着的每一个无法到达的地方。凶手的面目使我想到了刺猬,毛蓬蓬的刺猬。在很久以后,有朋友从行刑场上传消息给我,这个矮小的男人在最后的几分钟内告诉人们:“我之所以杀死这个女人,是因为每天夜晚我躺下去都会梦到她跟其他男人淫逸之欢时的情景,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了这一切,然而,现在我已经轻松了,我将不再梦见这个美丽和淫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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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就这样消失,使我惊异的是萍香为什么知道她自己会被杀死,她为什么会知道许多人的末日之时。我一次又一次地行走在萍香屋宇的四周,对这个女人的眷恋之情是那样强烈,我想再一次坐在她的对面,听她诡秘的声音宣布着一种即将废弃的生命,在流程之中永远结束的生命。我感到这个女人的离去使我在永北城的存在显得更加虚无,在过去的无数年中,她像暗藏在岁月史上的一个轮盘,不停地帮助我旋转着、分辨着,帮助我的罪愆在一种终久不散的阴影中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她的死去,无疑是剥夺了我在凄厉的轮盘之间秘密地眺望,通过我眷恋她的颤栗而诡谲的企盼,我仿佛又看见她冲着我莞尔一笑时唤醒我欲望的柔情,以及用低沉的声音提醒我:“你等着瞧吧,死亡快降临到你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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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萍香就像看见她的死期一样看见了我被死亡所纠缠的短暂时光,在更多的时候我停止了一切操作之事,冥想着我在惊慌之余走进了一条漫长的河流的故事。永北城的人对于萍香的死和那个矮小男人的杀人事件持一种怜悯和嘲笑的态度,在怜悯中他们已经用极大的理解力宽恕了这个多少年来过着淫逸生活的妇女,在怜悯中他们会一次又一次谈论这个妇女的美和积满肉体的欲望。而他们的嘲笑大都是对那个凶手而言,这个男人是无能的,他的可悲显示在他的梦幻中,同时显示在那把刀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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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丫丫却没有死去,她在不久之前的一场过于漫长的冰雹的白昼突然消失了。有人说是看见她在冰雹之中奔跑在护城河上,有人却在忧郁的黄昏看着天边说疯子丫丫跟着马帮从山岗上消失了,还有人说她在那场冰雹之中被灰蒙蒙的天际间的云彩卷走了。小兰怀抱着我的儿子用一种女人共有的仁慈之情告诉我:这个女人真是太可怜了。而这时候我已经准备行装,我想悄悄地离开永北城。在永北城的人们经历了那场恐怖的冰雹之后,我发现很多屋宇破败不堪,仿佛即将倒塌,而最令人惊恐的是护城河两岸的大片农田——它带给我一种刺耳的声音,惊悸和惶恐无休无止地缭绕着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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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离开永北城的头一天又去看望了昆风。我不敢走进去,在梨园的风声里我找到了昆风修剪枝桠的地方,他的两手正在一棵梨树之间停留,我知道自己是来告别的,然而却没有告别的勇气。我已经看到了昆风的脚、拐杖、手臂和头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空气是那么清冷,一棵又一棵的梨树忽然之间隔开了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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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我便逃离了永北城,没有谁知道我的离去。我的行动是在一个半夜——当时我住在画店里,在寂静到来的时候我便提着一只最小的箱子,拐出了夜色浓郁、星空灿烂的街道。夜色是那么香、那么香,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半夜逃离永北城,逃离我的亲人们生息的地方,逃离我的妻子、儿子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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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南方的火车站,面对盘旋在上空的飞机和奔驰在路面上的火车、汽车,我感到茫然。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唱越剧的小女孩把我带到了她的家,她说我提着箱子在火车站盯着对面那座电信大楼的模样使她熟悉了我的全部禀性。我住在她父亲的楼上,她家的房屋宽敞明亮,似乎可以住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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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俩喝着咖啡站在走廊上眺望着城市的夜景时,她轻声说:“我要带你去看我的祖母,她是我最为钦佩的人,她唱了一生的戏,现在她孤独地住在她的旧宅里,她喜欢回忆,可以这样说她现在靠回忆生活下去。”这个女孩叫小君,她又说:“你好像总在一直赶路,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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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她祖母时,这位老人正坐在一把旧藤椅上看一张报纸,她戴着一副黑色的眼镜,小君说:“祖母,我给你带来一位从遥远地方来的朋友。”老祖母放下报纸轻声说:“哦,小君,我真羡慕你。”“为什么祖母?”“哎,我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客人。他是一个神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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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对面的藤椅上同小君一块看着老人。我的视线已经模糊,我记忆中的几位妇女形象奔涌而来,她们的具体体现就是贯穿于一种前额和嘴唇,贯穿于她们体内的全部气息和清香的魅力。就是此刻,我对她们的眷恋是如此强烈,直到浮现她们布衣上的羽毛,丝绸上飘曳的若明若暗的景象,我才被惊醒,世事如烟的现实让我品尝着杯子里那种香味扑鼻的龙井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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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君在一个雨后的黄昏爱上了我。当她站在潮湿的走廊里像清风一般诉说着这种爱意时,我的眼前仍然贯穿着记忆中的那些妇女形象,因而我的手抚摸她的面颊时是那么寒凉。现在,我得撤离,我得离开小君,爱情使我恐怖,爱情像黑暗里的阴影一样使我颤抖。我得重新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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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小伙子。”小君的老祖母指着前面的藤椅说:“坐在那儿吧,小伙子。”我的神情一定有些慌乱,这可能是因为我即将撤离这座城市,而在早晨,小君在出门时曾告诉我:“等着我,我们下午去登山,你会喜欢那座山的,它可能与你的故乡相连接。”而现在,我来告诉这位老祖母,无非是在这座城市做一件最后的事情。我竭力保持沉静,我只想在这位妇女身边最后耽留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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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路上,我想起萍香的那双眼睛,我越是深入,我身上对于充满激情和温情的回忆便滋长在我的血液里。我常常想,是这个女人的眼睛和嘴唇安排了变化万端的欢乐和来路不明的地方;我常常想,她用什么力量跟我的命运结合在一块,在奔跑的速度里——对于这个女人,我们从有令人惊异的彩虹前开始观望,从此出发,经过一条条过分欢乐的道路,经过一条条疑惑不解的道路,到达我一生最后的阶段。她手纹里的火焰指明了我的去处,在那座最远的隐蔽之处,我将用生命实现这个女人的最后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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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过来,请为我捶捶肩膀,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闻到男人的气息了。”现在,我走近老祖母,我来到她的身后,我的双手在她的肩膀寻找穴位,我要为这位老妇女捶肩按摩,然后离开此地。“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闻到男人的气息了。”老祖母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传来,我的双手触摸到了她的皮肤和她的骨头,在这最微观的局部里,我的双手像波浪般起伏不息,集中在她身体的某种僵死、衰亡的痛苦中。对这一切,我很了解,我了解这位妇女在回忆中期待的事情。“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闻到男人的气息了。”三十多年,这记述着这位妇女生活的躯体聚拢、充满了欲望,伸长的欲望在凋零的盆腔里慢慢地干枯。我不知道她需要什么,她需要我给予她什么帮助,帮助她回忆什么,因为她确实太老太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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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认识的那一年,是一个玫瑰季节,有众多的玫瑰,鲜红的玫瑰,那个小伙子有一双像你一样的眼睛,闪烁着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我们幽会时他来到我的身后,跟你现在站着的位置一样,他将手伸进我的后颈里……”这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的声音再次传来:“小伙子,与多年以前有所不同的是,那时候我是一个少女,我的脖颈飘着玫瑰花香,这是与我幽会的那个小伙子告诉我的,我的脖颈飘着玫瑰花香……”我闭上了双眼,我感到了一张嘴,掉光了牙齿的嘴唇,一场梦和记忆,悲凉的看不见它的脉络和声音,我只是感受到了一张嘴,藏在疾呼声中的一种幻想之间——在玫瑰的荆棘里,在虚构的玫瑰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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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有一些沉溺于感伤记忆中的女人喜欢的花朵——这种花的颜色和形状使我害怕,使我不敢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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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我头脑和神经和整个意念的是撤离,或者说是逃跑。在上述意义中——我是在一朵又一朵虚构的玫瑰中逃跑。现在,老人抬起了她那凄惨悲凉的头,她似乎在死亡的彼岸抬起她那衰老不堪的脖子告诉我什么,她现在想说些什么。现在,我必须走了,当我转身时,她的声音是那么急切地传来:“小伙子,你还会来吗?”“祝你长寿,老祖母。”她的双眼在霎时间是那么明亮,明亮得就像少女的眼睛。她说:“小伙子,给我带一束有露水的玫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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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妇女的最后一句话使我的内心感到溃散和失败。我就这样慌慌张张地撤离了这座城市,我搭上火车,任随列车在遥远的轨道上轰鸣,到达一个站又一个站,我的面孔被扭曲,在镜子里我看到一副失败者的嘴脸,我的牙齿和脸上的线条好像是在解体之中趋于死亡,我不断地回忆着这位妇女的最后一句话,它使我经历的一切事物,经历的一切女人在解体之中蚀空。玫瑰的香气在于此地:它纷纷扬扬地飘零,使一切事物归于矛盾和汪洋,它泡沫般的性质使我不能继续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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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不需要再去经历,我的体验和生存的现实达到了结尾的程度,走进了结尾的时间。有关玫瑰、妇女、美德和欲望,老祖母的最后一句话在鸟雀飞翔之空震荡、上升,时间的轮转达到了悲剧的最高峰。我来到一片荒漠,我躺在一层层的沙砾里,浮云向天空飘去。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我的感官布满了干枯的荒草。现在,我眺望着浮云向天空飘去:“这是一出剧,一种仪式。这是一个现实的时刻,在这个时刻,他的生死将被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