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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灵魂主宰——漆雕醒(1)

身体里的幽灵

做完胃部肿瘤的切除手术之后,我没觉得少了半个胃,反而觉得身体里多了什么。

我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模模糊糊、隐隐约约的感觉——这么说吧,通常情况下,人是靠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来确定其他事物的存在的,而履行这些功能的都有实质性的器官:眼、耳、鼻、舌和皮肤。但有时候我们也会借助另一种不属于任何实质器官的感觉,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第六感,最简单的例子:当有人从背后远远地盯着我们的时候,虽然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闻不到更触不到这些窥视者,但我们还是常常能感觉到说不出的异样而回头寻找——事实证明,这种感觉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非常准确的。

现在就是这样,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存在着一个不速之客——当然不是纱布、钳子、镊子……那种事出现的几率太低,况且体内如果有异物,免疫系统也是不会袖手旁观的,人体会有强烈的排斥反应,就像之前给我做的结肠和小肠移植手术,移植之后就不断发生各种状况:排异、并发症、感染……最后只能又把移植进来的器官切除,几乎是九死一生。但是现在,除了手术伤口还有微弱的疼痛感,我并没有其他反应。

我感觉到它不是任何实体,就像一个幽灵,在我的身体里潜伏出没,在这里晃过半张脸,又在另一处发出一声冷笑……不怀好意、居心叵测的冷笑。

我强烈地感觉到某种危险的临近。

“唔……我在想,那也许是一种心理作用。”柳晴皱着眉头说道,“要知道,你可是刚在鬼门关外溜了一圈儿的人啊!之前的肠道移植手术失败了,连我都以为你熬不过去呢……你现在的感觉很可能就是之前‘濒死’经历的投影,虽然过去了大半年,你的身体已经在康复,可是你的心理还没有完全从阴影中解脱出来,其实这是对‘过去的危险’的恐惧感,而不是对将来的预感……”

我连连点头——她说得很有道理,我也愿意相信她。

柳晴是我的主治大夫,我的手术就是由她操刀的,很难得见到如此年轻的外科女大夫,而且技术又如此娴熟——在我因剧烈的排异反应而昏迷不醒的时候,是她一直在努力救治,而没有放弃我,我在昏迷中也能听到她的呼唤声和鼓励声,我醒过来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但这些都不是我对她特别有好感的原因。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给我一种很亲切很熟悉的感觉,就像是早就见过面,而且深交了很久一样。更为巧合的是,我们之间还有很多共同点:比如我和她都喜欢喝绿茶而不是咖啡;喜欢爵士乐,谈起Benny Carter就两眼发光;我们都有怀旧情结,对那种传统的绿皮火车有着特殊的感情,喜欢它轰隆隆地穿过原野大地;我们都最喜欢看黄昏时的景色,迷恋那种温和而伤感的美丽……总而言之,我们之间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吧。我常常在想,如果我遭遇这场生死之劫的目的就是为了遇上她,那么命运也不算太亏待我。

眩晕

我走进书房。

这是出院后我做的第一件事。

书房里有一架钢琴,一台连着电脑的电子琴。

书桌上堆放着空白的五线谱稿件。

我的职业是词曲作者,此刻眼前的一切都让我有些恍惚,仿佛填词作曲已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了。

这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病耗去了我两年的时间,这两年我什么也写不出来,音乐是来自心灵的声音——当身体陷入困境,灵魂又怎会独安于外?与病魔搏斗已经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我没有更多的精力和心绪来创作。

我拂去钢琴盖上的灰尘。

黑白键如黑白分明的眼睛们,与我对视着。

它们看上去十分漠然,仿佛从来不认识我。

手术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大脑变得有些迟钝,尤其是在记忆力方面。上周一个老友到病房来看我,我竟花了足足五分钟才想起他的名字。

“可能是之前的化疗导致了记忆力衰退,你得有心理准备,这个恢复期可能很长。”这是柳晴的解释。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的声音真好听,像一只温润光滑的手,抚摸着我的耳心。

是吗?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

我摁下一个键条,低沉而浑厚的一个音跳出来:

DO——

脑子里似乎也有一架琴,发出了同样的回音——二者共鸣着:

DO——

我忽然眩晕起来——

天花板在转动着。

地板也在转动着。

世界被一把看不见的刀切成了无数个方块:黑的、白的、红的……方块们轰然散开、飘浮,然后又聚拢来,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魔方,它高速旋转着,像一只陀螺一般朝我扑来……“啊——”

我尖叫着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趴在书桌上——可是我刚才明明在钢琴旁边啊!

书桌上多了几张手写的乐谱——字迹尚未干透,很明显是刚刚完成的!

那是我的笔迹!

而在乐谱的最下端,赫然是我自己的签名:顾东胤。

我愣住了,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作曲的过程?!

我按照曲谱哼出曲子——旋律有些怪异,我在记忆库里搜索着,这和我以前的曲风完全不同,我以前从未写过这类型的曲子——它根本就不像“顾东胤的”!

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我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无论如何,至少我还有创作的能力。我一面深呼吸,一面安慰自己:现在癌症危机已经解除了,我还有很多时间。

另一个我

可事实却是,我的时间并不多。

或者应该这样说才更准确:我恍惚的时间越来越多,而意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除去睡眠的8个小时之外,我的生活几乎每天都会有一段时间忽然“消失”,比如有一天早上8点整,我正站在微波炉前热牛奶,然后,那种眩晕的感觉席卷而来,等我清醒之后,居然发现自己正衣冠楚楚地站在百货大楼的电梯扶手处,时间已经是下午的15点40分;还有一次,我刚整理好房间,在那种古怪的意识恍惚过去之后,我发现房间里又乱作了一团;最蹊跷的是有一天中午,一直照顾我的父母外出办事,我为自己亲手做的午餐明明是低脂又有营养的蘑菇菠菜意大利面,可是就在我把第一勺面条放进嘴里的时候,意识忽然模糊了,一个小时以后,我面前盘子里的菜却变成了东坡肘子和回锅肉——这可是医生严禁我食用的油腻食物!再一看垃圾桶,菠菜和蘑菇原封未动地被倒了进去……这种情况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最开始是一周两次,到现在已经是一天两三次了……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我的父母似乎都还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我不敢告诉他们,这两年因为我的病,两位老人已经吃尽了苦头。我也不敢告诉柳晴——她常常会打电话来询问我的恢复情况,直觉告诉我她对我很有好感,而我也计划着开始追她,但我原本就是一个在生理上患过重疾的人,可不想让她再认为我有某种精神疾患。

从网上查阅的资料来看,我的情况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分离性神游症,这是一种持续时间较长的自动症,意识失去控制的时间可以达到几小时甚至几天,病人清醒后通常不记得该段时间内所发生的事情,但是病人对周围环境有感知力,能进行复杂的活动,甚至有的人可以没有任何异样地进行长途旅游……第二,人格分裂,又称为多重人格症,指在个体内存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独立的人格。每一个人格在一特定时间占统治地位,在这个时间段,意识层只有一种身份,称为主体人格,所有的情感、思想和言行都按照主体人格的方式活动,不显出另一身份的痕迹,通常在受到精神刺激之后,就可突然转变为另一完全不同的身份,情感、思想和言行按照后继人格的方式行事,当后继的人格“执政”时,原先的主体人格是意识不到的……“单从你过去经历来看,我并没有看见引起分离性神游或是人格分裂的事件诱因。”几次谈话后,心理医生汪林对我的症状感到十分困惑,“如果你没有对我说谎的话……”

我明白他的意思。

一般来说,不论是分离性神游还是人格分裂,都是对固有身份的一种否定状态,前者往往是为了逃避某些令人痛苦的事情,而后者的发生则基本与童年时候的痛苦经历有关,通常是被压抑的愤怒与不满,它们会进入一个与主体人格相对独立的“夹层空间”,被压抑的东西越来越多,所占“空间”就越来越大,最后逐渐削弱了主体人格,进而周期性地接管主体人格,成为后继人格。

可我的人生可谓是一帆风顺,童年时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和普通的小孩一样健康成长,父母宠着,老师惯着,也从不缺少朋友兄弟,谈不上阴影,考大学也没费太大的劲,之后发展音乐事业也是一帆风顺,二十岁便有人带入行,写出的第一首歌就被认同,并且进入当年度流行音乐排行榜前十名,之后老板索性为我建了个独立工作室,待遇翻了好几倍,相比于同龄的音乐人来说,我可以说是幸运得就像“天上在掉馅饼,还尽往我一个人头上砸”。

这一次得癌症,可以说是我人生第一个重大挫折,但最困难的时候毕竟已经挺过去了,按照一般规律,要发病也应该是那个时候啊!

汪林的小眼睛在眼镜后闪着光,显然,我是一个很特殊的案例,他对我很感兴趣“催眠吧。”他建议,“这样我可以确诊。”

听说好的心理治疗师可以通过催眠法诱导出另一种人格,要想治病,就必须先知道原因——我同意了。

意识空间

“……你想象自己在一条河边上走,是黄昏的时候,夕阳是橙红色的,你可以直视它,阳光一点也不刺目,橙色的光照在河边的绿树上,每一片绿叶看上去很美,你坐在草地上,看见草地上开满了花,小小的野花,一朵,两朵,三朵,四朵……”

我闭上眼,进入了汪林为我描述的那个世界——那的确是一个能让我完全放松下来的世界,所有的焦虑和烦恼都离我远去了,我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跟着那个声音…………我沿着河边走到尽头,忽然看见了一座白色的三层别墅,欧式洋房格局,伫立在一片空地之上,四周没有任何其他建筑物。

沿着花园小径一直往里走,别墅的正门是红色的,一种让人十分不舒服的暗红——像是过期的血。

“有人吗?”我一面敲门一面问。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我所在的一侧阳光灿烂,而门里面却是漆黑一片。我刚走进去,门便在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有些慌乱地退回去,摸到门把手,转身打开——但来时的草地阳光已经不见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条狭窄而弯曲的长廊,廊壁上挂着烛台,燃着的蜡烛光随着我走入时候带进的风晃动了几下,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拖长成了一个畸形的怪物趴在地上。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似乎马上就要穿透胸膜肋骨破体而出了!

“……法咪来咪嗦,法咪来咪拉,法咪来咪多多……”

隐隐约约的,一段钢琴弹奏出的旋律从长廊的另一面飘了过来——正是前几天我在恍惚状态中所写出的怪异曲子!

如同中了魔咒般,我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前缓缓移动了……弯弯曲曲的走廊尽头,赫然又是一道门。

同样是一道让人不快的、暗红色的门。

钢琴声就在门后。

我犹豫着。

“打开它,谜底就在门后面。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打开它你自然就明白了。”一个声音说道。

我一把将门推开。

首先扑面而来的是风。

风里携带着沁人心脾的玫瑰花香。

这里是一个大大的露台,起码有50平方米以上。

露台上种满了红色的玫瑰。

漫天星幕包围这露台,每一颗星星都如钻石般璀璨,一架白色的钢琴摆在露台正中。

一个穿着白色西服套装的男子背对着我坐在钢琴前。

钢琴声停了。

“你是谁?”男子问道,但他没有转过身来。

“你又是谁?”我也大声问道。

……

“顾东胤!”

有人在大叫我的名字。

我震惊地四处寻找着。

“顾东胤?顾东胤?”

我满头大汗地睁开眼——看见一个同样满头大汗的汪林。

“发生了什么事?他是谁?!”

汪林一脸的“不想解释”,只是疲惫地站起身:“催眠已经结束了。”

“告诉我 !”我立即问。

“他没有说。”汪林嗫嚅道,“但也不能说没有收获……至少可以肯定不是神游症……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在催眠状态下还能保有自己独立意识和支配自己行为的人,而且你居然还能回忆起催眠过程中所见到的东西……这些都太不寻常,我得好好琢磨一下……”

我讨厌他那欲语还休的姿态,他的眼神里明明藏着东西,可是他不打算言无不尽。

“是人格分裂吗?”我不甘心地追问。

“下次吧,我还要再多做一次催眠才能肯定。”这狡猾的家伙回答,他看着我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古怪,“我想你也希望知道真相而不是我的臆断吧?”

“什么时候做下一次催眠?”

“下周同一时间。”

“为什么要等那么久?”

“相信我,我和你一样着急想要知道答案,可是为了你的心理健康,我们必须等待。”

那也就是说,我还要再等上整整一周,七天的时间。

梦之屋

我颓然地回到家里。

父母在餐桌边上等着我,他们的白头发刺激得我心中一震。

我收起忧心忡忡的表情,装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今天去复查了,医生说我的情况很好,恢复得很快,简直是奇迹!”

父母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那就好,那就好。”他们一面给我夹菜,一面嘱咐道,“要多休息,作曲缓缓地来,钱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我们有老本……”

我哽咽着,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而且必须尽快解决——他们实在经不起再一次的打击了。

晚饭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生命如此艰难,原以为过了一道生死关之后,一切都会变得更容易……哼,生活永远是比生存更复杂的命题。

我眼角的余光扫过房间里的家具。

都是二十年前的老款式,不过保养得很好,因此并不显得寒酸。

这是我青少年时候住过的房间——在得癌症之后我就卖掉了独住的公寓,搬回家里,我在记忆里寻找着与这间房子有关的信息——回忆依旧是迟钝的,就像是在网速不到1M的状态下使用搜索引擎——缓慢——令人不安的缓慢……忽然,我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幅装裱在玻璃框里的水彩画:白色的别墅 !黑色的铁花大门!暗红色的正门!

正是我在催眠时见过的那所别墅!

画的右下角写着画者的签名:顾东胤,2004年4月1日。

“嗯,我还记得那幅画,是你十八岁那年画的。”

父亲推门走进来,他的眼神落到了我手里的画上:“你说,那就是你的梦之屋,你说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露台,把钢琴放在那里,要能看见星星,要种满玫瑰……我那时候还笑你,说下雨怎么办,不是会把钢琴给淋坏了吗?你想了想说,那就做一个机关,就像舞台的升降台一样,下雨了,钢琴就通过升降台下降移动到露台下面的屋子里……”

我艰难地回忆着那一天,是的,七年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恍如隔世。

父亲伤感地拥抱了我。

“只要人在就好,这房子——总有一天你会拥有它的。”

我哭了,为他的拥抱,也为我那无法预测的未来——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否已经患上了人格分裂症,据说主体人格的个性与后继人格是完全不同的。它通常是一个充满了怨气的家伙,它冒出来绝不单是为了逛逛商场或是吃什么东坡肘子——各种资料显示这种人格很可能会对父母怀有敌意——我必须保护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