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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吃手拿的单吃脚夹的

与雷贤珍离婚这件事也许是古老三一生最大的错误。

雷贤珍长相不佳,又不能生养,这些缺陷是天生的,也是天大的,致使她和古老三的婚姻处在了危机中。一开始,雷贤珍一直在克制自己,顺从丈夫,全身心地挽救他们的婚姻,可她无论怎样努力也收效甚微。雷贤珍没法找到变美的良药,也没有找到生仔的救药,当然最终也没有找到挽救婚姻的救药。两人天天你打我骂,你喊分,我说离,日子越来越没法过了,离婚二字一直挂在嘴边,拖到第二年才真正办手续。两人就像天生不是一家人一样,拖了那么长时间还是赶上了政府“提倡离婚”的末班车,若再拖两月,国家的政策就大变样了,从此离婚成了最敏感的事情,一般都与政治问题、思想作风问题挂钩,那样他们纵然想离也有许多麻烦。雷贤珍似乎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办好手续,古老三给她买了七根油条,算是对她与自己一个床上睡七年的安慰和报答。雷贤珍边吃边与他一起往回走,还不时地回头问他吃不吃。古老三说我现在不想吃,倒是想再操你一回。

雷贤珍说:“咱俩一个床上睡那么多年你还没操够?你不是说我操也是白操,累死一百条汉子也操不出个苗么?”

古老三说:“过去操你那是我老婆,现在你不是了,我想尝尝别人老婆是啥样儿,说不准这最后一回不是白操,那不也是个念记?”

雷贤珍不干,但顶不过他软磨硬缠,她依顺他这么多年,习惯了。雷贤珍后来带着儿子上门认爹,依据就是这个由头。那是后话。

关于古老三与雷贤珍离婚一事,满妈一开始是反对,后来是后悔,雷贤珍纵然千不好,万头错,可她对满妈百依百顺,感情深厚,虽然一直没有生养,但有她在就等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赖是个指望。她一去满妈既愁儿媳又盼孙子,两头愁,她东张罗、西打点四处求人,想为古老三早点找个媳妇,忙了多日也没个因果,老人家最后还是未能如愿,自身寿终,把遗憾带到阴间去了。

满妈死后,古老三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在他感觉无比的孤独时,突然又想起了河南牛栏岗歪嘴叔,那是一家好心人,自己和四改当年跪在地上认过爹、叫过娘的,他们现在过的怎样?自己说过如果讨到活路,一定回去报答他们。古老三拿出当年干娘亲手戴在他脖子上的长命锁左右端详,他想:干娘当时说中了,这长命锁也算得有灵气的避邪之物,我带着它躲过了灾难,果真为自己带来了福音。如今穷人得天下了,自己也当上了一呼百应的队长,怎么倒把救命的再生父母给忘记了?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也许就是上天对我知恩不报的惩罚。试想,如果有他们在,自己不但有爹有娘,而且还有个叫春妞的妹妹,有他们在我还会孤独么?

听说大队要派王加本去河南调查几家外来户的社会关系,古老三找到王加本,要他帮忙打听一下去牛栏岗的路怎么走。王加本说你放心吧,我这次本来就有去牛栏岗的安排,因为你也是这次要调查的对象之一。王加本在河南找到了那个叫牛栏岗的地方,问起古老三和孟四改,乡亲们就讲了他俩给牛大财主作陪葬的故事。王加本回来说,难怪古老三这么忠于党,忠于毛主席,他要算最最苦大仇深的人啊!他这个贫下中农历史是清白的,只要不犯新生资产阶级错误,没有什么大问题。他为古老三带回来一张地图,上面已经用红笔清楚地描出了去牛栏岗该走的路径。

古老三要见爹娘之心十分迫切,开春的种子刚刚安排下地,他就背着干粮上路了。一路上,古老三碰见一批批逃荒的难民朝湖北这边蜂拥而来。原来,中华大地上正在遭受一场罕见的大饥荒,只是山高地偏的布袋沟来的晚了一点,还没有太大感觉而已。一位好心的大婶对古老三说:年轻人,别往前边走了,前面路边有很多饿死的人,俺们往湖北这边跑是讨活路的,你去河南寻死呀!好心的大婶还在和古老三说话,一群饿狼一样的逃难人忽然围住了他。因为他们发现古老三身上的干粮袋圆鼓鼓的。饿极的人一见吃的眼睛发绿,他们不由分说将古老三的干粮袋抢了过去。古老三费好大的劲才夺回一片给了好心的大婶。

古老三犹豫不定地又朝前走了一段,在一个叫兔娃岭的路边,亲眼目睹了一对年轻夫妻活活饿死的惨景。那男的一手抓一把土,像是要把黄土当食吃样,一手将一根茅草根举在嘴边,也许他连将草根送到嘴里的力气都没有了,否则那草根也许能救他一命;那女的一手挽在男人的脖子上,像是想把丈夫唤醒一样,但最终连她自己也睡了过去。

好心的大婶没有说假话,再往前走,的确是死路一条,关键的是自己的干粮没有了,再往前走自己吃什么?古老三赶紧走了回头路。

比起其他地方,布袋沟的人幸运多,这是古老三最值得沾沾自喜的事情。解放后,公社组织青年突击队来布袋沟改山治水,开荒种地,布袋沟从此红火起来了。那时王加本是青年突击队的党支部书记,古老三为青年突击队队长,高敬宝是副队长,他们带领近二百人修了布袋沟水库,开荒改田300多亩,古老三是连续五年的劳动模范。自打突击队开出布袋沟大片的田地后,一群青年男女在这里成双成对,恋爱结婚,在这里落户成家,布袋沟成立了红旗大队第八生产队,古老三也由突击队长一转身变成了生产队长。高敬宝是副队长。

布袋沟土地肥沃,人都是从全大队选来的年轻力壮的劳力,打下的粮食比别的队多,这几年因为比其他地方吃的饱、穿的好而被人羡慕。去年人家都喜欢放卫星,吹嘘说粮食产量过千斤,奔万斤。身为红旗大队副书记的王家本动员古老三说,我们的先天条件比人家好,不要老落在人家后头,也该放几个卫星。古老三是个扛着扁担不换肩的人,斤是斤、两是两,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他产多少报多少,所以布袋沟是最落后的生产队。王家本拿他没有办法,说他固执己见,思想没有统一到党的方针政策上来,“不吃手拿的,单吃脚夹的。”所以他的入党申请也因此搁那儿了。

此时,遵照上级要求,各个生产队都在吃集体食堂,在别的生产队食堂无米下锅时,布袋沟的粮仓里还有满仓库稻谷。然而他们有粮的秘密很快被上边发现,上级领导名义上是来做古老三的思想工作,其实就是下命令,要将布袋沟的存粮调走一半。理由是:全国都在过共产主义生活,集体的粮就是国家的,都得共产。

古老三不干,他说社员们吃不饱就没有劲干活。没有劲干活就搞不好生产,搞不好生产就产不出粮食,所以我首先得保证布袋沟的社员们有饭吃。领导说你这是典型的本位主义,你得站在布袋沟,心怀全中国,放眼全世界。古老三说,布袋沟这里山太深,站在这里连全大队都看不见,别人能心怀我们,那就给我们弄点粮食吧。

领导生气了,说:你满脑子自私自利,资本主义思想,本位主义太严重了,我们无产阶级闹革命,就是要砸烂你这种像铁石岭一样的花岗岩脑袋,铁石岭挡人们的道,你挡我们无产阶级的道,必须砸烂。

一说砸烂,古老三牛脾气又发了,一千个不答应。领导发火了,说这是按党和毛主席的指示办事,不服从组织决定就是与共产党唱反调,反对毛主席。一提共产党、毛主席,古老三没有什么话可说了。粮仓里的粮依照“党和毛主席的指示”被调走了一多半。

古老三脾气倔,好认死理,虽然胆敢顶撞领导,可他历史清白,对党忠诚,大公无私,为人正直,带领群众搞生产没说的。为了安抚古老三的不满情绪,他的入党申请顺利通过。

古老三的党票来了,可布袋沟的粮食少了,幸好还有三大窖红薯侥幸瞒天过海,人们吃今天还得算明天,就着一小半红薯一小半稻米过生活,虽然天天也在叫着吃不好,吃不饱,可比起那些谷糠野菜都吃不上的地方,够幸运的了,最少碗里好赖有盛的,肚里有装的。

已经好多天没有见过白米干饭、白面馍馍了,天天一半红薯一半米,虽然饿不死,但也不好过,这些天古老三一端起满是红薯的饭碗,胃就倒酸水。正在他想白米干饭、白面馍馍想的发疯时,那天王加本和高敬宝从公社开会回来了,他俩一个朝他瞪着怪眼,一个裂着哈巴嘴怪笑,神秘兮兮让古老三心里只泛嘀咕。古老三挨他俩的耍不是一回两回了,不知俩家伙葫芦里又在卖啥药。王加本笑眯眯地说:“你小子真是福星来世,饿了槽上有人上食,痒了墙边有桩刮痒,干脆门上再贴张‘槽头兴旺’的横批得了。”

古老三一听就知这是骂他,回骂道:“你才是猪哩。”

高敬宝也含而不露地说:“看不出来呀!奤子,你老鳖一一个,土拉吧唧的,没个正经人样,没想到在省城还有个当大官的亲戚。”

“啥大官,啥亲戚?我咋不知道?你个蛮鸡巴日的痛快一点好不好,拐弯抹角地想急死我呀!”高敬宝好玩深沉,古老三是个直肠子,他俩把他搞糊涂了。

王加本说:“你奤鸡巴日的狗咬吕洞宾,我们真的是来为你报喜的,是大喜、真正的大喜。”

王加本是突击队的临时支部书记,现在是大队副书记,高敬宝现在是古老三的副手,他俩今天去公社开会古老三是知道的,就是不知道大喜、特喜的是什么。

王加本接着说:“古老三,你个狗日的今天得请客,这次你不请兄弟们吃白面馍馍,吃的肚娃翻转来就不够哥们。不但是喜事,而且是大喜、特喜。”

“大喜、特喜?”古老三纳闷,越听越糊涂:“我的喜从何来?我正缺老婆勒!是娶媳妇?”

高敬宝说:“不是!娶媳妇没法与这比,十年不日都死不了。”

古老三又说:“人家都说做梦遇情人——尽想好事。我没媳妇你给弄个情人也是好事。”

高敬宝学着他的奤话:“你去球吧!找情人为偷鸡摸狗,那算哪门子喜?”

“那、那是七仙女送儿子来了?”说真的,古老三没有心情与他们长磨牙。

王加本骂道:“操鸡巴蛋!你奤狗日的光想日,你再想想,难道就没有比日更重要的?”

“那……那未必是粮食不成?”

“对,你狗日的总算猜着了,就是粮食!”王加本从身上掏出两张汇单说:“你有个不知道哪门子的姐姐叫李唤芝,在省厅里当干部,看来官还不小,她给你邮来了一百斤粮票,这不,还有一百元钱,你说这是不是大喜?该不该请客?”

正是一碗饭都能救条命的关键时刻,那粮票能和人的性命成正比,珍贵的胜过金银珠宝,必须得古老三亲自到公社邮电所领取。粮票一到手古老三就马不停蹄地直奔供销社小饭馆,他已经多少天没有饱吃一顿白面馍馍了,此时对于他来说,什么也没有大白馍有诱惑力。

古老三的白面馍馍刚刚买到手,没想到那白馍上突然又多出了一只脏兮兮的黑手,抬眼发现那只脏手是一位姑娘伸来的。他惊叫一声,手不由抓的更紧了。尽管他将那个馍捏扁了,还是被那只多天没洗的脏手强行掰去了一半。“你……你不要……”那个“脸”字还没出口,古老三又不想骂了。这年月,人的脸远没有半截馍重要,哪怕还是一张姑娘的脸。

古老三没忘记先把剩下的半个馍馍送入口中化为己有,以免再有人厚着脸皮闹“共产”,再看那姑娘也没走多远,古老三想看个究竟,便尾随她一路追去。

在街头,横躺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中间还有一个不大的小男孩,那姑娘正把抢去的半边馍一小团一小团地掰开,再一一往他们口中送。见此情景,古老三说不出任何话了,眼睛跟随姑娘的脏手转动。那三张嘴都贪婪地大开着,一小团馍进去转眼即没。当姑娘再次将一小团馍送到那男人嘴上时,古老三猛然发现那张嘴是歪的,他惊得一下子目瞪口呆了。这是真的吗?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时脑海里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好像是在坟墓里,一个歪嘴砌匠丢下来一把砌刀……当画面渐渐清晰时,他突然又感觉脊骨冷嗖嗖的浑身发麻,恐惧油然而起。

姑娘误认为古老三找她兴师问罪,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两只羊角辫一翘一点,在古老三脚前划着弧线,操着浓重的奤音央求道:“这位大哥,可怜可怜咱们吧!咱一家都快饿死了,你的馍救了俺们命哪,咱一看大哥你就是个好心人,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古老三好像没看见她在跪求自己,突然撇开姑娘,在歪嘴男人面前跪下叫道:“我的爹!我的娘!咋是你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