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伢爹同陈也青,刚好从屋里出来,听见这里热烈地讨论,笑道:“争什么争?有本事也学人家马驹,去外边赚一辆车回来!”
“我们要有这本事,还在龙船地垡眼里啃老土!”几个人笑嘻嘻地说。
马家迎来了盛大的节日,一家人分别十年后的团聚,有说不完的话题。南方的都会风情,家乡的轶闻趣事,都悄悄变成丝丝缕缕的离情别绪,交织着穿越时空娓娓道来,一家子显得亲情融融。小侄女囡囡出生后,是马大寨在电话里报了喜,做伯伯的马驹给取的名字。这伯侄俩果然有缘份,小囡囡依偎在马驹身上撒娇,马大寨说,这鬼丫头就是会花人,野杨树条子,插到哪里就活了!小囡囡忽然揪起马驹耳朵,嘻嘻哈哈笑起来,伯伯这里有个小眼眼哩!马长发一听就骇然变脸,大骂嚼舌根子!马驹却直笑,我侄女调查研究真仔细呀!
“快下来,把伯伯的衣服弄肮脏了哩!”马长发喝道。
“爸,没关系!”马驹在侄女脸蛋上亲一口,“今年该六岁了吧?啊?读小学一级了?上学稍为早了点,也行!”说着,从保时捷的后备箱里,取出一台电脑,“囡囡,伯伯没给你带衣服、鞋子,这些东西以后上东河镇去买。伯伯就给你带回一台电脑,喜不喜欢?”
“喜欢!”囡囡高兴得扑了上去。
马大寨一见惊骇不已:“哥,你给她这样贵重的东西,比得上一车的衣服了!”
“不贵!”马驹说,“公司淘汰下来的二手货,还能用。等有长进了,再给你买一台笔记本电脑!”又问,“喜不喜欢什么乐器?嗯?喜欢?学校有电子琴?好的,明儿伯伯给你买电子琴!”
马长发乐得嘴巴都笑歪了,说看你把她娇的!马驹说,我没上大学,我弟读书也少,囡囡是一定得上大学的!又说,我们的社会,一天比一天现代化,人们的生活越来越丰富多彩。农村是滞后一些,等到囡囡长大了,农村也就逐步赶上来。不管今后走到哪里,学点器乐什么的,生活更有情趣,不至于太枯燥,大单调!
吃午饭时,又放了一百响冲天炮,把喜庆的气氛推向了高潮。菜肴也格外丰盛,天沔三蒸即蒸肉、蒸鱼、蒸菜等江汉平原传统美味佳肴应有尽有,这是补昨天马驹缺席的团年饭。李乖乖今天是与未曾谋面的哥哥第一次见面,便尽其所能把浑身武艺都献了出来。马驹拿出茅台酒和大中华烟,马长发、马大寨爷俩不大识货,但知道一定是好东西,就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抽烟。马驹不抽烟,也点上一支,陪爸爸和弟弟。李乖乖见马驹只顾往囡囡碗里夹肉拈鱼,他却专拣素菜吃,就问,弟媳做的菜不好吃?马驹说,不是,这几年我大肉大鱼吃得少。马大寨说,你减肥?我们种田人,吃了石头也化成水,不怕发胖!说着,一盏茅台仿佛凉开水似的,咕嘟咕嘟喝下肚,几个哈哈打到狮子古河那边去了。马驹说,你也别太粗心,现在农村得肥胖症的人也不少啊!
饭后,马长发嘱咐马驹,赶紧去给陈也青校长、女伢爹这几位元老拜年,说去迟了就不成敬意。在马驹离家的日子,他们总在打听马驹的情况,对他的每一步进展,都投以特别的关注,表示了由衷的喜悦,马长发觉得马家欠了他们太多的情。
马驹遵嘱,提着茅台酒和各类糕点等礼物,先就近去看望了女伢爹,对他表达了真诚的谢意。接着,他又去探望陈也青,他小学时的老校长。十年前高考落榜之后,在最为潦倒落魄的日子,这位尊敬的师长,给了他父亲般的关怀,教给他做人的真谛,使他最终奔上了人生的高地,迎来了生命中的灿烂阳光。
在陈也青家里,马驹意外碰上了陈校长的公子陈子凡,女伢爹的公子吴宏达,他们都在省城工作,据说在不同的单位任处长,相约着回老家度春节。马驹与陈子凡们,尽管一个村子住着,因年龄上相差十来岁,过去素昧平生,第一次聚会却极为投缘。大家无拘无束,谈到了龙船地的过去,现在,还有将来。这几位吃官饭的公职人员,胸中有一个共同愿景,都希望龙船地的明天更加美好。他们听到过关于马驹在南方打拼、又颇有成就的传闻,有一种由衷的欣赏和钦佩,连连赞叹奇迹啊奇迹!慢慢的,马驹成了谈话的中心。
吴宏达原是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文学细胞丰富,对马驹的经历,兴趣格外浓厚,一迭连声问马驹,当年背着一编织袋老鼠药出去闯世界,如今事业如日中天,这十年是怎么打拼过来的?遭遇过怎样的挫折与失败?有着多少痛苦与欢乐?有什么样的困惑与感悟……?
这简直就是一部书,叫马驹一言难尽啊!当年走出龙船地,宛如一叶小舟,驶进一条波诡云谲的河流,四顾茫茫,溯江而上,触礁,翻船,呛水;爬上岸,揩开血迹,再匆匆往前趱,一步一步朝自己的目标靠近。他是用自己的执着与精明,还有永远抗争、永不服输的天性,书写了他的充满传奇的十年人生。出于礼貌,马驹很简短地做了回答。陈子凡们听了,称赞马驹是从草根走出的CEO,是龙船地的精英人物啊!
“你们才算精英哩!”马驹谦逊地说,“我只不过在南方,办了个小小的公司,自己打理自己的公司罢了,不是什么CEO,也算不上什么精英呀!”
“公司叫什么名字?”陈子凡兴趣盎然地问。
“叫‘龙马公司’,主要做广告策划、装饰装璜类业务!”
“好,”吴宏达连连称赞,“龙船地……马驹……马老板……龙腾虎跃,骏马奋蹄,龙马精神,汇一块儿了,有寓意,有诗意!”
“我可没想那么深,那么远,觉得好听就行了。”
他们又问起马驹,未来怎样发展?有什么打算?马驹说,我有个构想,为了家乡,为了乡亲们,我会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今天的聚会,不是一个主题鲜明的发展论坛,只是一场乡亲间偶然的节日邂逅,不会去做任何意义上的磋商和探讨,马驹也就不便深谈。但他已体认到,陈子凡和吴宏达,都对他有着某种强烈地期待。他觉得,自己踏上家乡的泥土,仿佛置身于一架人梯之上,脚下是那样的坚实,躯体里正在注入一种活力,底气在升腾。
离家十年,对于龙船地,马驹有着太多的牵挂和刻骨铭心的思念。他急不可待,要好好感受自己家乡的变化,约了陈也青、女伢爹一道,来到了横跨狮子古河的王老爷桥。站在桥面上极目远眺,龙船地还是以她亘古不变的姿态,优雅地安卧在华艳湖与狮子古河之间的“龙船”上。层叠的屋宇,透过疏朗的树林,白花花迤逦远去几里长。参差错落间,全是两层、三层的楼房,大都贴了不同色彩的墙面砖,风格新潮,装修豪华气派。联想起十年前的凋零和苍凉,马驹觉得这变化太超乎想像。这既昭示着主人们的富有,也彰显他们分享着时代的大餐。目光收回来再看眼前,在龙船地翘起的船头和船尾,作为龙船地标志的王老爷桥和百顺剅,却更为凋残破败而不堪重负了,这一反差太强烈,马驹心里有些空空落落。
从桥头下来,狮子古河边的树丛里,一座突兀挺立的石碑,赫然跳入眼帘。年复一年的风雨驳蚀,石碑已失去了表面的光洁,却更显古朴厚重。阴刻竖排的“德及梓里泽被闾乡”两行八个大字,漫漶得有些模糊了,仍然依稀可辩,表明它负载了更多的岁月苍桑,还有龙船地人久远的缅怀和感念!马驹在碑前伫立良久,才默默地离去。
穿过318省道,他们走进华艳湖。湖,已不是地理概念上的湖,在战天斗地的年月,湖水被逼进狮子古河,当年的湖便成为农田了。这里还是那样的辽阔广袤,一碧无垠的绿,流到天的尽头。远处的鱼塘,方方正正一字儿排开,宁静的塘面,泛着粼粼白光。这格局与十年前一样,没有太大变化。
“看来,我们的龙船地,差不多进入小康了,”马驹说,“不过……它也许还远没有达到那种较高的境界!”
“是这样!”陈也青说,“要做的事还很多!”
女伢爹也说:“就好比一个家屋,只要你想干,就有干不完的活!”
“那倒也是,”马驹说,“在南方,我在打理自己公司业务的同时,总在留意农村的消息。我猜想,我们龙船地变化虽然这么大,但这些变化,主要得益于各种劳务收入和从政府那里获得的转移收入。农业本身的开发,土地的使用价值,都还没有达到合理化的水平,还有很大的开掘空间!”
“你的分析很对!”陈也青赞许道,“不错,在你离开龙船地的十年里,龙船地人手头比过去活泛了,宽裕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温饱也早已解决,很多人盖起了楼房,但这只能说初步摆脱了贫困,不能说人人都富得流油了。如果一只手抓劳务收入,另一只手在土地里刨金蛋蛋,两只手一起动作,簸箕里的豆豆,可能就来得更快了!”
从华艳湖的田垅出来,他们绕了个大圈,回到318省道旁。这里,曾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大棚示范园区,现在一片凋零。眼前几十座琉璃瓦尖顶小屋,等距离的一溜排开去,足有几里路长,这是当年大棚人家收藏农具和小憩的所在。曾经的光鲜被无情的风雨驳蚀殆尽,雪白的墙面被烟薰火燎啮噬得面目狰狞,惨不忍睹。与之相映成趣的是一溜单字大标牌,横向铆在水泥墩上。单字牌的不锈钢边框里边,钛合金板上做着白底红字,大字为“党员双带工程示范园区”,落款的两排小字是“中共东河镇委员会东河镇人民政府”。经受了岁月的敲打,仍然显得精致和雄伟,那样醒目而招摇。
“这里还算气派吧?可是……”陈也青十分沉痛。
这里浓缩着龙船地一篇令人扼腕的兴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