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市政府带着资金和人马来到龙船地,搞种植反季节蔬菜的改革试点。大棚组建起来后,第一年老百姓信心十足,却没有人进行有力的组织和领导,种植户完全处于自在自为的状态。缺乏先进的技术,种出的作物参差不齐,产量不高,质量不好……终于盼来了外地客商,第一趟两辆大卡车,放了一辆空车回去;第二趟一辆车,客商和司机在东河镇旅馆住了一夜,仅仅装了半个车厢,人家再也不来了!没法子,种植户们骑着自行车,去了东河镇集贸市场,去了东河镇高级中学食堂,去了……比兜售狗屎还丢人!第二年,开始有人拆除大棚;后来,年年拆,如今都快拆完了,仅剩下孤零零的几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但它却是龙船地一场输入性革命的遗存!
“那是小地主的,”女伢爹解释道,“这人倔强,勤快,种大棚确实有些甜头,坚持下来了!”
“以前,我弟弟在电话里说过种大棚的事,没想到成了这个样子!”马驹说。
“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啊!”陈也青感慨系之。
“是的!”马驹庄重地点点头,“陈校长,女伢爹,我是带着一份路线图回来的,我希望我的路线图,能找到与现实之间的契合点。看来,我可以从这里切入……”
“是带一条大鱼回来了?”陈也青笑着问。
“算不上大鱼啊。春节过后,我再跟您和女伢爹详细商讨,共同做好这篇文章!”
傍晚,马长发吩咐马大寨,让他跟哥哥一起,去给妈妈上坟。来到妈妈墓前,放了鞭,烧了香,化了纸钱。马驹扑通一声跪下去,瞌了三个响头,不觉心口一阵阵酸楚,抽泣着说:“妈,您的大儿子回来了,您要是活到今天,也可以享几年清福了!”
回来的路上,马大寨用手电筒照了照,指着一座石碑说,这是祖法伯的坟墓!马驹伫立在墓前,过了许久才说,人算不如天算。祖法伯机关算尽,可惜他天不假年,早早地归隐道山!
夜晚,学校操场唱大戏,是龙船地发了大财的服装大户魏吉安包场,请的是郢州市天沔花鼓剧团的班子,唱的是保留剧目《站花墙》。马驹同弟弟一道来到戏场,戏已经开锣了。到底是专业剧团,舞台布置,服装道具,灯光音响,都显得十分专业大气。马驹无心看戏,想找周凯旋磋商一件大事,找了几处,发现他正与未婚妻许红梅在一起说笑,不便打扰,就一个人悄悄回来了。
春节的夜晚,村子里一片辉煌,盖了楼房的人家,门口全都挂上了宫灯,显得非常富丽堂皇。马驹的楼房也是如此,比起左邻右舍毫不逊色,这是弟弟马大寨一手操办,当然有他的巨大付出。弟弟马大寨的楼房紧傍一边,盖了两层,却是红砖露底,没有装修,只一眼就看出哥俩口袋里的区别了。
回到家里,马驹才认真地四下里打量一番,感到自己的房子确属上乘。一百多个平米,三间两层,典型的江汉平原流行款式,宽敞明亮,装修十分考究。堂屋正中的吊灯,莲花似的开得蓬蓬勃勃;各种形状的壁灯,放着柔和的白光﹔厨房,浴室,卫生间,应有尽有。这虽然是工匠师傅们的手笔,可作为弟弟、作为操盘手的马大寨,发挥了最高审美智慧,为哥哥置办了时下农村最高档次的居室。几个月的辛劳,弟弟、弟媳功不可没啊!马驹不禁想起十年前,低矮残破的小屋,真是天上人间!
组合柜的顶上,搁着一只锁着的旧木箱。马驹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当年张惶出走时,留下的唯一精神资产,里边装着自己的几份小秘密。拆旧屋,盖新楼,几经辗转周折,居然没有丢失,老爸对儿子的那份深情,纤毫毕现啊!打开箱子,在一堆毫无价值的杂物中,马驹找到一本影集,他的初恋情人孙月华,在微微乏色的相纸上,朝着他深情地微笑。如今,她已完成角色转换,相夫教子的日子,应该会很甜蜜吧?还有一个塑料封皮的笔记本,是当年沙洋高中同桌的女同学肖卉,毕业时的临别赠品。肖卉的题字“让我们在珞珈山上相会”,依然那样娟秀婉约。啊,花开花谢十多个春秋,如愿以偿的珞珈山学子,根扎何方了啊?一缕甜甜的情,一丝隐隐的痛,浸渍在马驹的胸口,他逃遁般地锁上箱子,将整个人埋进沙发里,任由无边的往事在心口上漫流。
忽然,《阿里山的姑娘》的美妙乐曲响起,原来是手机响了。马老板,一路平安!到家了?徐紫燕在那头开玩笑。谢谢你,徐副总,一路平安!马驹还以幽默。他们分别才二十多个小时,仿佛隔了十年八载似的,二人都有说不完的柔情蜜意。末了,徐紫燕说,一路跑车,辛苦了,早点休息,问候爸爸、弟弟、弟媳一家,晚安!晚安!马驹放下手机,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三个女人的倩影,穿越漫漫时空,那么生动地浮现在眼前。
马驹听见了马长发房里的响动,这才发现爸爸已经回来。老爷子今天心里高兴,又受不了茅台酒的诱惑,多喝了几杯,没等大戏吆锣,就早早回来睡了。马驹伸手捂了捂爸爸的脚,冰凉冰凉的,脱了衣服就要钻进被子。马长发说,驹子你干什么呢?马驹说我给您煨煨脚。马长发急忙把脚缩回去,连声说不行不行,我脚臭!在乡下,没有成年的儿子给老爸煨脚的惯例。马驹说,我明日给你买床电热毯回来。马长发又说,不用不用,暖和哩!马驹叮嘱老爸,您再不用干木匠活了,锯子斧头什么的,全收起来,我能养活您!我招待朋友几餐饭钱,就够您在农村花一年了!马长发说,我哪能吃闲饭?我身体结实,还能做几年哩!你赶紧去睡吧,你弟弟、弟媳都给你收拾好铺盖了!
马驹脑子越来越兴奋,他忽然想起,自从妈妈去世以后,十多年了,爸爸就一个人过日子。白日里手上有活混着犹还可,夜晚,弟弟一家回到自己家以后,他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着,空空落落孤孤单单的,应该给爸找个伴!
马长发也睡不着了,干脆坐起来,披上衣服煨在被子里。
马驹帮老爸掖好被子,问:“爸,这几年您还在干木匠活,过得很辛苦吧?”
“辛苦什么哟!”马长发说,“你每年都寄那么多钱回来,够我花。我哩,也就小打小闹的。可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呀?”
“我?”马驹沉默许久,见爸爸眼眶湿湿的,故作轻松地说,“您都看到了,成天开着车在城里跑来跑去的!”
“你别哄我了,外头的钱是好赚的么?”
可不是吗?烈日下,站在街头卖报纸,发广告;建筑工地提灰桶,打杂工;带领农民工向老板讨要工资挨过拳头;身上挨过歹徒一刀……那样的风风雨雨,怎么对爸爸说呢?也许只能自己默默去咀嚼了。
“只是,”马长发叹口气,“大寨这几年还真不容易哩!”
“是的,”马驹十分愧疚,“我只顾了忙自己的事,对他们的照顾太少了!”
“这些年,你在外头忙,家里的事,全是你弟一肩挑了。就说给你盖房子的事吧,虽说钱是你寄回来的,可请泥工、瓦工师傅,买黄沙、水泥、钢筋、红砖、石头……里里外外,都是他跑出跑进的,起早摸黑劳神费力哩!师傅进了门,要管吃管喝,烧火做饭,全是你弟媳……”
“是不容易!”马驹极为感动,又有些遗憾,“我在南方买了复式楼,今后,您就跟我去一起过日子,这房子是多余了!”
“一点也不多余!”马长发立即做出坚决反应,斩钉截铁地说,“你别打歪主意,我就住这房子,哪儿也不去的!不过话说回来,锣做锣打,鼓做鼓敲,你在外地买了房子,这房子我住着;我死了,你要不要,随你了。可你弟弟的情份,总在那儿!亲弟兄,明算账,你寄回的钱,他给你做房子,多了,还是少了,都得算一算!”
“这我知道,除了给足我盖房的费用,我还打算给我弟弟十万元,算是对他们付出的一点补偿。”
“十万?”马长发一听,两眼都直了,“哪里要这么多?做房子的钱给够了的话,再给他三千伍千元钱就是名份,就是天大人情哩!”
“爸,我给弟弟十万,是让他把自己的房子,也好好装修一下,不够的,我再给他!”
“哥哥,你不用算那个账了,”马大寨在门外说。他看戏回来,见这边房里亮着灯,就过来了,“你寄回的钱,用在做房子上,是满够的了!”
“弟弟,账不能这样算的!我不在家,你和弟媳照顾爸爸,我得谢你!再说,你的房子,真得好好装修一下。钱的事儿,我过几天有空了,就去办。以后囡囡读书,从小学到大学的费用,全交给我了!”
“这哪行?”马大寨再三推辞,马长发说,钱是小事,兄弟俩有这个情份就行!
马驹想起伍立春,问:“他接掌龙船地后,十多年的表现怎么样?”
“还不错,”马大寨说,“手头还干净,就是懒一些。不过比祖法伯好了十倍,比李鹏飞好了一百倍!”
“是吗?”马驹很高兴,也很感动,“我弟弟对他有这样的评价,可见不错了。伍立春能够这样,也属难能可贵!”
远处的锣鼓停了,散场的喧哗声隐隐传来,马大寨余兴未尽,议论起今晚唱戏的事,说:“哥,你没看魏吉安,今天多玩味哟!人家请的是专业剧团的班子,一台戏日场一万元,夜场一万伍千元,五天五夜下来,就十万出关了!开场锣鼓还要发演员红包,每天安排几十人的生活,算下来要花十大几万哩!”
“魏吉安是赌一口气,做样子给李鹏飞看的!”马长发说。
“怎么回事啊?”马驹问。
“李鹏飞不是东西!”马大寨讲出了一段故事……
去年,村上说要修路,李鹏飞专门去武汉集资。找到魏吉安的服装厂,他一脸坏笑的盯着李鹏飞,说,怎么啦,现在上面管得紧了,不准乱摊滥派了,没财源啦?他拍拍口袋,老魏有钱哩,可就是不能给你李鹏飞!像你这种粪桶都要舔一舌头的角,还能见钱的面呀?李鹏飞火了,抖狠说,你不出钱?行!可你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在龙船地,在我李鹏飞手上捏着哩!魏吉安一拳砸在案板上,你跟我抖狠,是不是?老子在外闯荡十几年,什么人没见过?爷的一家老小,身上的汗毛有几根,都是有底有数的,少了一根,立马就弄两车人去,把你扔进襄河喂王八,你信不信?李鹏飞蔫了,结果一个钢铬子都没能弄到手,夹着尾巴回到龙船地,当然路也没修成。
“这个人是没救了!”马驹直摇头。
“今天魏吉安唱戏,是故意气李鹏飞的!”马大寨又说。想起十年前李鹏飞傍着祖法伯的狐假虎威,马大寨心里就来气,也想给自家长长脸,便试探着问马驹,“哥,我们马家也包几场戏,行不行?包不起五场,包三场两场也行,大肉大鱼要放在碗面上吃哩!”
“弟弟,”马驹乐得直笑,“你真有气魄呀!包几场戏,五场,十场,一百场,哥哥包得起。魏家唱的是小戏,小戏我以后也会唱,我现在要唱的是一台大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