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些盐末撒入锅中,再静观水色。须臾锅边涌起水珠儿,沸声大作。陆羽舀出半碗水放置一旁,取竹夹一边搅动锅中水,边道:“沸如连珠,是第二沸了。”
搅得三五下,锅中水旋滚形成水涡,四周凸起,中央微凹。陆羽停筷稍稍等一霎,把适才烤炙制作的金黄茶珠儿投入涡心。眨眼间茶水翻腾滚起,已然大沸。陆羽急忙取过开头舀出的半碗水倒入锅中,茶汤骤然停沸,激出一层白花花浮沫,茶棚里顿时充满醉人清香。
门外远远响起一阵马蹄声,两位胡人警觉地探头张望。吴婆婆母子全神贯注于陆羽烹茶,皎然暗中留神胡人的动静。
陆羽迅速撤火,手持瓜瓢,轻柔舀起茶汤,分三碗酌了,连浮沫也均匀分在碗中,向婆婆一揖,笑道:“三沸成茶,婆婆请先品其香,再细品其味。”
婆婆见了他这一番隆而重之作法,心里甚痒,嘴里不服气说:“这么溜清一碗,有什么吃头?”
抱碗闻了又闻,只觉茶香扑鼻透脑。定睛见那茶汤嫩黄带绿,浮沫如飞云般鳞然漂曳,极为悦目。婆婆尖起嘴唇,轻轻吸了一口,咕咚咽下,立觉舌尖鲜美无比,忍不住赞道:“妙啊!”
三牛子见娘喝茶,料她要呛,早捧了面巾伺候。谁知婆婆一口一口饮光那碗香茶。非但不呛,反意犹未尽,一迭声只嚷:“好茶!再来大大的一瓢!”
三牛子慌忙从自家锅里舀来满满一瓢茶,婆婆劈手抢过,咕咚一口,呛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摆平这口茶,生气大骂:“小贼敢拿糊涂汤哄娘,讨打么?”
三牛子吭哧辩说:“是娘自己煮的茶,哪是糊涂汤?娘天天煮,天天呛,倒来怪我。”
母子闹一阵,伸颈四下望望,发觉丑书生和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已走了,坐在门口的两个胡人也早已不见踪影。
恼得婆婆拍桌大骂:“可恶!可恶!娘不爱酒不爱肉,只爱喝茶,好孝顺的小贼,怎么把茶博士放跑啦?快,去把他找回来!”
三牛子奔出店门,手搭凉棚四处张望,心里不由大乐——娘要的人并未走远,就在前面那堵破墙后站着。
他刚要张嘴叫喊,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头:丑书生跟和尚猫在墙后,好像搞秘密勾当。三牛子伺候客人特笨,搞秘密勾当倒很机灵,利用草木遮掩绕过去,只见刚才喝茶的两个胡人站在破墙另一边,身旁还有个新来的胡人和几匹马。
几个胡人指手画脚不知说些什么。隔着那堵破墙,和尚和丑书生屏息静听。
三牛子蹑手蹑脚爬近些,思量也要听听。谁知他刚靠近破墙,那些胡人忽然一齐上了马,踢踢踏踏向南而去。
三牛子正要伸直腰,忽听丑书生开口问和尚:“那些胡人叽咕的什么?”
和尚回答:“他们是大食国来的,找人。”
丑书生说:“好稀奇,找人何必扮做乞丐?他们要找什么人?”
和尚答:“找柘析国王子。”
丑书生一怔,说:“柘析国七八年前就被高仙芝灭了,怎么又冒出个柘析国王子?”
和尚道:“柘析城被攻破时,有人带小王子逃到大食国,借了几十万大食兵,杀回西域替爹娘报仇。那一战高仙芝险些全军覆没,柘析王子从此流落中原。”
丑书生“哦”了一声,接着又问:“方才胡人满嘴说‘鸡换’,是什么意思?”
和尚道:“康居语‘鸡换’的意思是星期六。西域胡人多用七曜日历。”
七曜日历是把天上七星按序排列,即日、月、水星、火星、木星、金星、土星。一星即为一曜,合称七曜。
天上一星,地下一日,周而复始以星计算时日。七星每复一次,便是一“星期”。
七曜历法由巴比伦国发明,摩尼教徒把它传入西域康居国。这种历法因为简便,一经传入,西域各国便纷纷采用。中华汉族自古通行夏历,虽然也有佛教徒将七曜历传入中原,却只有寺庙和尚知其奥妙,三牛子哪里听得懂?
三牛子心里焦躁,索性爬近些,躲在草丛里偷窥二人神色。
皎然和尚生性简淡,不喜嗦,好不容易多说一句,立刻缄口不语。陆羽与他是忘年至交,彼此知情知性,见他神情焦急,便知那“鸡换日”有大麻烦,当下细细追问。
皎然长叹一声,把胡人刚才吐露的情况一一道出:
原来大食国王妃是柘析王子的亲姐姐,为寻找流落在中原的弟弟,王妃亲率数万大食兵和波斯兵乘舟渡海,已逼近广州。下月中旬的土曜日,即“鸡换日”,便是大食兵登陆之时。适才那几位胡人是大食王妃派来的哨探,他们访着柘析王子落迹钟陵,此刻匆匆向王妃报信去了。
陆羽倒抽一口冷气,道:“三年安史之乱,各地精兵都北上勤王,江南实无劲旅抵挡得那数万大食波斯兵,大食兵一旦杀来,钟陵百姓危矣!”
皎然默然无语,连连叹气。
陆羽又道:“大食王妃既为寻找兄弟而来,如今之计,唯有尽快帮他们找着柘析王子,方能退兵避祸。”
皎然点头叹道:“只不知小王子躲在哪里。”
陆羽思忖片刻,道:“胡人乔装乞丐混进黄府,总不会无缘无故吧?也许柘析王子被黄瓢关在府里?”
皎然跌足叫道:“可不是!鸿渐兄的判断定然不差。”
陆羽当机立断,道:“咱们赶紧进黄府救人。能把小王子送去广州,兵祸立解。”
皎然道:“有什么办法救人?咱们没抓住黄瓢一星半点把柄,只怕连门也进不了!终不成学胡人扮乞丐吧?”
二人思谋一阵,陆羽忽地笑起来道:“有个现成的妙法!皎然兄记得么?金天师夸我十四岁即为伶正之师……”
皎然和尚道:“记得!那年迎接新太守上任,竟陵父老推举兄台为伶正之师,组织数百伶人同台献艺,庆典盛况空前!”
陆羽点头说道:“今日黄府大摆宴席,必定要请戏班子热闹一番——”
他忽然打住话头,微笑道:“我已有了进黄府的妙法。皎然兄请追那几位胡人转来,让他们当救人的帮手。”
二人商议已定,再不迟疑,陆羽回城,皎然和尚就在附近人家借了快马,一路向南追去。
三牛子从草丛中慢慢站起,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喜道:“今晚有好戏看了。”
时近黄昏,大地收敛了白天的燥热,钟陵黄府却依然人声鼎沸。
黄瓢员外最爱热闹排场,一年到头不时请戏班子进府唱戏。钟陵本地的戏班子都知道黄府唱戏不管饭,一班唱完了,随便给两钱打发,换一班再接着唱。今日不巧混进个外地戏班,唱完竟闹着要吃饭,就此争执起来。那班主嚷道:“俺走遍天下,没见过不管饭的主儿,赏这两小钱,买碗阳春面也不够!”
家丁笑嘻嘻说道:“嫌少?你跟管家去要吧。别说走遍天下,你就走遍天上,再见不着我家老爷这么慷慨的。”
班主将信将疑去了,不多时只听传来打闹求饶声,家丁又领着另一班杂耍进了后园,向黄瓢禀报:“这是新近从巴蜀来的傀儡班子,说是在京城皇宫里演过,极不错的。”
黄瓢打量新来的杂耍班,班主是位花白胡子老头,穿一身对襟裤褂,显得干净利索。
班主身旁紧跟着一位年轻后生,手中牵根长绳,一溜儿系着四个真人一般大小的木偶傀儡。傀儡满脸涂得大红大白,眼珠木木地瞪着,身上都套着鲜艳绸衫,晚风吹来,衣襟飘飘拂动,瞧去跟真人有些厮像。
黄瓢问:“这些木头人,能演什么?”
班主老头儿夸道:“马家傀儡是三国时候‘天下名巧’马均祖师亲传,唱歌吹箫,爬竿舞剑,啥子都能演,管教老爷满意。”
说罢丢个眼色,那年轻后生也不知动了什么机括,四个木偶人一齐抬臂作揖行礼。黄员外大乐,笑道:“让老爷瞧瞧,木头人软是不软?”
他伸手往一个女妆木偶脸上摸摸,咕噜说:“没趣。”
又挪步走到第二个男妆木偶前,醉眼朦胧瞅着这傀儡的禿头,冷不防探手摸向它胯下。木偶摇晃着险些跌倒,后面一只男妆木偶连退数步,似乎要夺路而逃。
班主赶紧上前扶住秃头傀儡,顺势把黄瓢挡住。黄瓢摇头闹道:“老头,你不是在宫里演过吗?去,演些皇宫曲目给老爷瞧瞧。”
黄府花园中有专供唱戏用的戏台,装饰着绛红绒幕,挂一排明晃晃风灯,十分堂皇气派。巴蜀傀儡班子登上戏台,即刻吹箫打鼓演奏起来。满园宾客见说演的皇家曲目,都动了兴头,放下酒杯看着。
四个傀儡登上戏台,一个是秃头男子形状,挤眼吐舌专扮滑稽,即傀儡戏例有的“郭公”;一个女妆傀儡穿红著绿,两只眼珠儿骨碌碌转动不停,向台下乱送“秋波”,大约就是傀儡戏著名的美女罗敷了。
一个傀儡扮的是老婆婆,脸上堆许多脂粉,一边打鼓敲梆,一边扭头弄颈配合“郭公”出彩。另一傀儡扮作书生模样,握一管紫竹长箫,呜呜咽咽吹起来。
台下宾客听这傀儡的箫吹得极妙,屏声听了一曲。有见过世面的客人悚然惊道:“了不得,果然是皇家曲目!当年鄙人在陈王幕下,什么皇曲没听过?这便是《霓裳羽衣曲》!”
便有人乱哄哄叫班主老头来,问这傀儡如何学会吹箫。老头甚是健谈,滔滔不绝夸道:“汉高祖被匈奴王冒顿困在平城,谋臣有个叫陈平的,造了木头傀儡扮成美女模样,在城墙上歌舞卖俏。冒顿的王妃,叫啥子阏氏,担心夫君攻破城门贪恋汉家美女,一怒之下逼着冒顿退兵回家——”
听的人不耐烦,起哄闹道:“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啥?说傀儡!说傀儡!”
班主赶紧解释:“这就是傀儡的典故嘛。自此以后世上傀儡多而又多,啥子提线傀儡、药发傀儡、水发傀儡,样样齐全。小老儿的傀儡是顶尖的,休说吹箫,舞剑爬竿件件皆精哟。”
众人咋舌称奇,有人问:“台上四个傀儡想必是药发傀儡了?”
班主笑道:“药发傀儡顶多一尺来长,拿火点那引信,随火焰冲天翻几个筋斗罢了,哪能歌舞奏乐?小老儿这些傀儡也不用提线,也不用水发,是些机括傀儡。机括傀儡比其他各类傀儡精妙百倍,只有一样毛病——须不时往它肚里送银钱,它才动得。”
众人听得有趣,抬头再看傀儡戏。那只打鼓敲梆的傀儡闹了一通,动作渐渐缓慢下来,班主指着傀儡笑道:“瞧,这便是毛病发作了。”
就向看戏的客人讨了几枚铜钱,飞步跃上戏台,拈了铜钱往停手发懒的傀儡嘴里塞去,喝道:“懒东西,只爱银子,快给各位老爷夫人献艺!”
只听“叮”地一响,吃进铜钱的木傀儡眼皮急眨,抬臂伸腿,进进退退舞蹈起来。众人轰然喝彩,乱嚷:“稀罕!稀罕!”
班主老头得意笑道:“不稀罕进得皇宫吗?当年玄宗皇帝瞧了,也夸稀罕,还特地写了一首诗,就叫《傀儡吟》。大爷们若是不嫌,小老儿替大爷们念念。”
众人忙道:“快念来听听。”
那班主老头凝神想一想,掉着川腔大声吟道:
刻木牵丝作老翁,
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弄罢寂无事,
还似人生一梦中。
黄府宾客,有几人是懂诗的?未等听完一片声鼓掌喝彩,尽抢着胡乱夸道:“果然好诗!‘须臾弄罢寂无事’,妙不可言哪!”
乱哄哄闹一阵,台上已陆续演完几出戏目。有人扬声问:“还有什么好把戏?再演几个来瞧瞧。”
班主忙应:“有,有!精彩的在后头呢。”
老头牵了四个傀儡退入幕后,在舞台上挂出根长索,又搬些木头刀剑上台,打点要演郭公舞剑罗敷爬竿。吹箫木偶立在幕布后,听前台哄笑起劲,忽然动起来,悄悄溜下戏台,躲到一旁树丛中,伸手在耳根处撕下一张涂油抹彩的面皮。
这傀儡正是陆羽假扮!他轻轻喘口大气,脸上露出笑容。刚才在戏台上吹箫时,他趁机观察台下,看到花魁娘子坐在一丛牡丹花前。
陆羽匆匆向牡丹花丛走去,不料探头一看,花魁美人的座椅已空,人不见了。他踌躇片刻,决定先探查柘析小王子是否在这府中。
黄府花园极大,到处是水池树木,除了唱戏的一角,其余各处都静悄悄杳无声息。陆羽利用树木掩护,在园中四处查看。
晚霞早已敛尽,夜色渐渐深浓,仆妇们在园中挂起一些羊角风灯。黄瓢员外和宾客们闹得正欢,丝毫未觉有个假傀儡已然溜走。
陆羽觑着笙歌热闹处,不由轻叹:“一群酒囊饭袋,竟说我吹的是《霓裳羽衣曲》,真正对牛弹琴!”
静夜里,蓦听有人笑道:“好傀儡,何必烦恼?吹得《景云曲》,自有知音人。”
树影微晃,羊角灯下闪出位窈窕美女。陆羽定睛细看,原来正是花魁美人!
不知为何,陆羽三次见她,心头都突然涌起一种异样感觉,似乎这美人是他早已相识的知己,却又想不起究竟在哪里相识。他怔愣片刻,小心试探:“姑娘识得《景云曲》,可知此曲来历?”
美女一双俊目觑着陆羽,口中答道:“高祖建唐之初,征集天下十部伎乐,《景云曲》为宴乐伎之首,太子李世民亲谱,数百年间此曲只在宫中演奏,从未流入民间。”
陆羽频频颔首,想起皎然说她被玄宗皇帝召进宫弹琴做诗,识得皇宫乐曲自不稀罕。
美女低柔笑道:“方才箫音忽轻忽重,人箫未合,处士定然有极大心事,对么?”
陆羽暗惊,脱口道:“姑娘果然是知音!”
美女笑道:“那班主老头倒肯担干系,居然把假傀儡弄进员外府。”
陆羽略一迟疑,道:“傀儡班主当年曾在竟陵与我同台献艺,今日凑巧——”
美人急切打断他的话。“你是竟陵人?”
陆羽听她语气,再次心头一震,凝望美人怔忡暗想:“好蹊跷!我分明常常听见她这般说话……难道是在梦里?”
美人脸上也流露异样神色,不自觉往后退几步,躲开陆羽的视线,缩回树影之下。
陆羽强捺心神,一揖答道:“在下陆羽,字鸿渐。曾在竟陵住过几年。”
美人轻轻“呵”了一声,半晌说道:“这园子险恶,傀儡戏不宜多演,处士小心了。”
陆羽道:“假扮傀儡实是情出无奈,陆鸿渐有件事,不知姑娘可肯赐教?”
美人问:“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