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时的梦想和幸福,后来就变成一个人痛苦的命运。追求权力的人毁于权力,追求金钱的人毁于金钱,低声下气的人毁于卑恭屈膝,追求享乐的人毁于行乐。正是同样的道理,追求自由的人毁于我行我素。每个意志坚强的人都能得到他真正的内心冲动驱使他追求的东西,但很可能随之而来的就是跳进禁锢的枯井。
——赫尔曼·黑塞《荒原狼》
周末我是在爷爷家过的。这么多年,我回家的次数不多,反而总是在爷爷奶奶家才能寻求一点真正的温暖。
奶奶在厨房做饭,爷爷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懒懒的,暖暖的。
平凡的画面,普通的一家人,却透露出太多的温馨。我看着这一切,眼眶不禁有些湿润。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父母也能这样……
手机铃声突然打断了我的思路,我连忙接起,就听见我妈淡漠的声音:“之前我放在你卧室五斗橱里的那副象牙麻将去哪里了,你看见没有?”
我有气无力地回复她:“我都多久不回家了,甚至不知道咱家还有这么个值钱的宝贝,怎么可能知道它去哪儿了呢。你再好好想想吧,要不问问我爸,说不准是他拿走了。”
“呸,那个王八蛋,拿点好东西回去就被他偷走了,一辈子的穷命,穷死活该!”似是突然意识到这是在麻将桌上,为了维系她那点可怜的面子,电话那头的声音逐渐变小,“算了算了,我晚点再问他吧。挂了啊!”
是了,这才是我的母亲。和了她的麻将,关心完她的宝贝,骂了我的穷鬼老爸,然后,干脆地挂断电话。
我起身收拾东西向爷爷奶奶告别。我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站在对面的枫树下,他手中的单反相机正对着我,不知道是刚举起来,还是已经对着这边的楼道拍了很多张。
见我望着他,于是他将单反相机拿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嘴角却挂着一丝笑。
过了许久,他说:“嘿,苏予唯,我们又见面了。”
我微怔,然后无奈地笑着对他开口:“黎昕臣,你说这世界是不是太小了,我怎么在哪儿都能见到你啊!”
因为期末考试,自从那天茶馆分别后,近段时间我们一直没有联系。
其实也是,我们俩原本就没什么关系。因为宁霜而相识,因为“公交车事件”吃过一顿饭,仅仅打过几个照面,甚至都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朋友,不联系也是正常的。
可谁能想到世间之事就这么巧。最近他打算拍一组老城区居民生活照,恰好敲定在我们这一片地区采风,走着走着,就看到了我。
他将单反相机放进包里,还是那副静静的表情,他嘴角的法令纹让人觉得他似笑非笑,却又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迷人。黎昕臣说:“看你一脸疲惫,估计需要一点动力。走吧,我请你喝咖啡。”
我摇摇头:“还是别了,咱们俩这几次见面不是喝咖啡就是吃饭,我怕我以后养成依赖的习惯,动不动就让你请客,那不是显得我特不矜持嘛!”
我天真的言语成功逗乐了黎昕臣,他笑着道:“没有没有,是我不矜持。我钱多得没地方花,就愿意请人吃饭喝咖啡,这总行了吧!要不这样,你要觉得喝咖啡、喝茶都没意思,我带你去玩点有意思的怎么样?去打斯诺克、保龄球,或者,射击怎么样?真枪实弹!”
我神色淡淡,依然摇头:“无功不受禄,我哪好意思啊。而且你这不正采风呢嘛,我就不打扰你了,学校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哎,别这样啊!拒绝得这么干脆,也太伤自尊了!”黎昕臣露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这让他原本成熟的一张脸显得尤为幼稚,“别走别走,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看,刚刚你从楼道里出来的时候,我不小心拍了你几张正面照,就算我侵犯了你的肖像权吧,这不巴巴地打算跟你赔罪呢嘛!”
他打开单反相机,为我一一显示里面的照片。在看到照片里我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后,我瞬间沉默了。
“我想,对于绅士的这种友好而又诚恳的邀请,美女一般也都是不会拒绝的。”见我不吱声,黎昕臣试探性地又补充了一句。
他认真而又实在的表情终于将我的所有犹豫和顾虑哽在了喉间。
想了想,我郑重其事地望着他:“好吧,绅士,美女暂且答应你友好而又诚恳的邀请。”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黎昕臣竟然真的带我来到射击场。
其实我们的这种关系真的很奇怪,非亲非故,作为朋友却又不远不近。他是我好友的相亲对象,却莫名地跟我有了几回瓜葛,吃过饭喝过茶之后,就发展成了这种不伦不类的关系。
我的心不可遏制地抖了抖,这是多么诡异而又奇特的人生啊!而我竟然莫名其妙就跟着他去了,我是有多闲得无聊,吃饱了撑的啊!
黎昕臣带我来的地方应该是个中型的射击场,在城郊拥有很大的一片地,规模不算小。步枪和手枪的射击室被分成两个区,中间用一道厚厚的玻璃墙把人与靶子隔开来。
我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所以对一切都显得尤为好奇。
靶子是电动控制的,根据射击需要随时调节距离。放枪的桌子上有耳罩,黎昕臣指导我戴上耳罩,以免耳膜被震坏。
上膛的81式自动步枪已经架在桌子上,黎昕臣让教练员把靶子调到二十五米的距离,他说:“第一次,试试就行。瞄准靶心的那个‘山’字形标记,把后膛顶在肩窝里。顶紧了,不然子弹发射时的震力很容易伤到你。”
我颤巍巍地拿起枪,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粗大冰冷的枪托。
教练员对黎昕臣说:“好了,你先出去吧,这里有我。”
一听这话,我的手抖得更加厉害。黎昕臣见状,思忖了一下,他终于还是走到我身后,张开双臂将我整个人圈在怀中,他两手稳住我的手臂,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便替我拉开枪膛,扣动扳机。
“砰!”
我只感觉手臂狠狠地震动了一下,枪托像是一记重击一般重重捣在肩窝,要不是黎昕臣架着我,估计我早就四脚朝天摔出去了。
我吓得闭上眼,然后听见黎昕臣淡淡的笑声。
教练员说:“不错,十环。小姑娘自己试试吧!”
于是,我就真的自己试了。
然后,我拿着一张一发十环、九发脱靶的成绩单黑着脸出来了。
走到黎昕臣车旁的时候,我还处于刚刚的练习状态中,半天回不过神来。
黎昕臣从后备厢拿出两瓶苏打水,递给我一瓶,摸了摸我的脑袋,问我:“是不是刚刚枪托弄疼你了?”
他这副下意识的亲昵姿态显得无比自然,而我却像是被吓到一样,猛然后退一步,抬头看着他。而他也仿佛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刚刚触摸过我的手也终于缓缓落下。
他掏出车钥匙按下解锁键,路虎的车灯闪了两下,然后他拉开副驾驶的门,说:“上车吧。”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双手抱着苏打水瓶,犹豫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他,就仿佛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他侧目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转移了话题:“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我茫然地摇头。
“人们都以为射击很危险,错了,其实射击是最好的减压方式。当你精神集中,然后将所有的情绪通过子弹发泄到靶子上时,那种极致的紧张和放松,会将你身体里的很多负面能量释放出去。我这几次见你,你脸上似乎总有一种淡淡的焦虑,让人觉得……很不忍心。”
良久,他说了这样的话,并且用了“很不忍心”这几个充满怜惜的字眼。
看着他的眼睛以及欲说还休的神情,我仿佛突然间明白了些什么。
我想,或许男人都有种英雄主义精神吧。见了比自己柔弱的女孩,总是会产生某种保护欲。于是我轻声道:“黎昕臣,谢谢你,我会尽快调整自己的。”
“嗯,你能这样想就好。”他微微勾了勾嘴角,“没什么过不去的,困难都是暂时的。还是那句话,要是有困难,你尽管开口,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帮助。”
黎昕臣转过脸望着我,他的目光澄澈,表情从容淡定。而我此刻的心情,却像是潮水暗涌的江河,感激的同时,却又不禁生出几分疑虑。
一个相识不久、并不了解的男人,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施以援手,并且愿意以一副倾听者和保护者的姿态随时相伴,到底是出于他的猎奇心理,还是这个人,原本就是一个大善人?
大概我个人隐藏情绪的能力太差,这样简单的想法竟被暴露得十分彻底,被坐在我身旁的男人一眼看穿。
他笑了笑,表情有些复杂,然而我却看出了那么一丝无奈。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予唯,你不用怀疑我的好意。我并非刻意接近你,只是这几次的相遇太过凑巧,连我这个无神论者都开始相信缘分。我愿意帮你其实没有太多目的,只不过赶上了,碰巧了,觉得作为一个过来人,应该给你一些提醒、一些建议。如果你真的把我当朋友,就别拒绝,别总是那么生分,好吗?”
他这副义正词严的口气倒显得我小人之心了。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说:“好吧,既然是朋友,那我就不客气了。麻烦你一会儿开到永寿路,我想买一个手抓甜饼。”
“买完甜饼呢?”
“当然是回学校了!难不成继续陪你喝茶吗?”
我百无聊赖地望着车窗外,没有发觉自己跟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随意。以至于我忽略了,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黎昕臣淡淡地投向我的那一抹温和而又包容的微笑。
回到宿舍,我将不用的物品打包收进柜子里。刚收拾好化妆品,宁霜便回来了。
她看着我面前的一大堆物事,做出一个很夸张的表情,说:“哟,干吗呢这是?东西都收拾好了!真跟江裴学闹离家出走啊?”
我瞪了她一眼:“我不都跟你说了吗?我要去找江裴了,怎么,你一直以为我说笑呢?”
宁霜无语:“苏予唯,我跟你说,我真是……我都懒得骂你了!就为了那点不甘心……啧啧,这年头,你这种一根筋的人还真不多了!”
我笑了笑:“谢谢啊。你这么一说,我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她翻了个白眼,突然一脸贼兮兮地凑到我面前:“哎,刚刚听咱班的大嘴说,看见你从一辆黑色路虎上下来,据目击者描述,开车的是个男人,还是个挺有型的男人!行啊你苏予唯,之前真没看出来,装得挺像啊你,这么快就勾搭上一个!快快,跟姐姐说说,何方妖孽,能在你春闺寂寞之时闯入你的心房,霸占属于江裴的一席之地?”
我被她的话呛了一下,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直到她被我的眼神看得毛毛的,我才淡淡地开口:“相比起来,那个人跟你的关系其实更近一点。不过我们之间没什么干柴烈火、激情澎湃,就是偶尔遇到,吃过一次饭,喝过一次茶而已。”
想了想,我还是隐瞒了去射击场的这一幕。
“谁啊?你还跟他出去吃过饭喝过茶?而且居然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宁霜睁大眼睛,眼中充满了八卦的求知欲。
“你的相亲对象,黎昕臣。”
“……”
想到即将出发,却还有一些随行的物品没准备,我打算晚饭后一个人溜达到在学校三站以外的超市去购物。
刚出校门,一个人影闪到我面前。是那天给我光盘的女人,徐子珊。
她穿着红碎花的波希米亚大长裙,乌发及腰,踩着起码有十厘米的细高跟,我都担心她多走一步,会不会一跤摔个狗吃屎。
她问我:“有空谈谈吗?”
她说话时嘴角有一道轻轻上扬的好看的弧度,很漂亮,可那种淡淡的傲气和命令的语气突然让我很不舒服。
我冷笑:“你是想跟我谈生意还是谈恋爱啊?很抱歉,前者我没钱,后者我没兴趣。”
她丝毫不介意我冷冰冰的态度,倒像是预料到一般,依旧一副淡定的表情。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只说了一句话,便将我故意摆出的高傲姿态彻底打入谷底。
“咱们俩肯定是没什么好谈的,不过关于江裴的呢?怎么样,有兴趣吗?”
我承认我动心了。
纵然我知道那是陷阱,那人是诱惑我坠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毒蛇,可我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以及那点可怜的不甘心。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个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狐媚气息的美丽女人,不仅仅是江兆宏的情人,也是江裴的青梅竹马。
上岛咖啡。这里有优雅的环境、迷蒙的灯光、悠扬的音乐,还有卡座里一对对窃窃私语的男女。
真是可笑,原本没有交集的两个女人,如今却因为一个男人联系在了一起。
我要了一杯冰水,坐在这个女人对面,听自己的情敌笑里藏刀地讲述着那些原本与我无关的豪门丑事。
江裴的爷爷江延平是本市最早的房地产开发商。原本他的产业可以平分给他的两个儿子,然而小儿子,也就是江裴的父亲江兆宏,因执意要娶江裴的母亲——一个死刑犯的女儿,所以江兆宏很早便与家里断绝关系,也斩断了自己的一切经济来源。
富少和灰姑娘的爱情,听起来真的很美。在他们刚刚结婚的时候,江裴确实是他们爱情的结晶——父亲姓江,母亲姓裴,这就是他名字的来历,也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那个时候,江裴的父亲还没有现在这样的地位和财富,江裴的母亲也没有如今这般的高傲和阔气。那个时候,徐子珊和郑霖锐都是江裴名副其实的发小。不管江裴家是穷是富,他们三人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朋友。直到江裴十八岁、徐子珊十七岁那年,江兆宏的生意终于有了好转,连带着三个人的命运都有了变化。
说起来,徐子珊对江裴的感情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些年,江裴对她很好,可那种好更像是哥哥对妹妹的关心。所以,这也就显得江兆宏对她的关照尤为明显,他允许她每天坐着江家的黑色奥迪A6与江裴同进同出,吃着江家保姆做的营养餐,有时江兆宏也会私下里给她一些钱,让她去买衣服买首饰。
那个时候的徐子珊还是很单纯很快乐的,她像是突然被穿上了水晶鞋的灰姑娘,每天都活在一个充满粉红色泡泡的童话梦里。
她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江兆宏认定的儿媳妇,然而她错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但凡得到的,都应有等价值的回报。而她回报的,则是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然而这样的美好,却再也不能给她爱的人。
我喝了一口冰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这些都是你的事情,跟我无关。”
“这些是跟你无关,你就当我无聊,给你讲故事听好了。不过,有件事情倒是跟你有关的。那张光盘想必你已经看完了吧?感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