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这个场面,王缙认为是到了该要说话的时候了。于是,他说道:“学彼之长,攻己之短,这是世人所常说的话也。水深流且慢,人贵语尚迟,这是世人所积累的谚也。近日来,我一直在观察你的言行,见浮荡而有余,稳健则不足。前日,我会见了你的执业塾师崔璨老先生,他说,你们曾东门试骏,在对答中曾引用过韩愈《师说》中的话。现在,我想将《师说》中的话再引到这里,并说之于你。《师说》云:‘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这话流传了八百余载,应该说不无道理吧,你当细玩味之。”
王缙说罢,想了想,又道:“我离家千里,眼看着又要走了,不能总在你身边。父不在,母大;母不在,兄大;兄不在,嫂大。你应该很好地听你母、兄、嫂的话,严求自己,以锤炼出个人才来,也是我王氏家族的几代愿望了。”
接着,王缙又说道:“严求自己,努力进取,不等于争强斗胜。越是优势者,越应有海涵才是。纵览今日棋局,我倒有一作结楹联,不知你如何体会了,让我先来说说看。”
随即,他吟哦出这副楹联来:
世事如棋,让一着不为亏我;
心田似海,纳百川方见容人。
王尔烈一听,晓得这是家父要自己配上一联,以表达自己的心计,也算要了口供了。他想了想,当场说道:
喻语同灯,亮一点即明慧胆;
警言若闪,动几弯便彻惊雷。
过几日,王缙休假期满,便踏上赴任归途。他临走时,将王尔烈叫到跟前,没有说得太多,只给他留下一道算术题,让他细细演求。这道算术题是:棋盘上,纵横共有六十四个方框,从第一个方框做起,先填两粒米,以后成倍递增,看到第六十四个方框时,能填有多少粒米?
他初听时,觉得容易,当即答应下来。待家父走后,他即行演算。哪想,他演算到第三十二个方框时,就演算不下去了,那米粒的数量就已足能装两麻袋了。他概算了一下,要推算到第六十四个方框,唯恐米粒都要把天下的大地覆盖上一二寸厚了。他没有再往下演算,把这事给他二嫂曹彩凤说了。
曹彩凤说道:“六弟,看你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你道老爷子真是叫你去演算吗?这是让你喻理,从中找出个道道来。”
“什么道道?”王尔烈问道。
“它说明世上的知识无尽焉,让你努力去探取。遇事,不要看其表面容易。往往是越容易的事,竟是越艰难的事。此当切记。”
王尔烈一听,茅塞顿开,说道:“是了,老爷子在家日曾问过我:世上是金子贵重,还是银子贵重。我曾答曰:金子贵重。老爷子说:错了。最后告诉我‘仁义’二字最为贵重。 看来,这都是同出于一理的了。”
王缙走后的一天晚上,曹彩凤将王尔烈唤到自己居室。
那居室里,点着一盏带红罩子的灯。
王尔烈进屋一看,见曹彩凤正坐在灯前看书。再一看,曹彩凤的脸被那灯一照,显得红扑扑的。常言“月下观鲜花,灯前看美人”。再加上曹彩凤年轻,长得又俊俏,这可变得更加妩媚动人了。于是,他灵犀一动,话又来了。但是,又一时地找不到相应的话,正这时,他见曹彩凤在看书,便说道: “二嫂读的可是《闺秀家训》,还是《女儿经》之类?”
曹彩凤将书一亮,说道:“别没话找话,自己看去。”
王尔烈一看,见是《百家姓》和《万事不求人》。于是,王尔烈吃惊道:“啊呀,就凭你这名门闺秀,大家才女,还读这个!”
曹彩凤道:“这个怎的,你以为它浅白、低下,不值得一读吗?好,现在我就这二书问你两个问题。你知道《百家姓》是谁作的?”
这下子,可把王尔烈难住了。他自幼开始读书,念的就是《百家姓》,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然而,关于它是谁作的,却还未曾想过。不觉,有些语迟。
曹彩凤看了,小嘴一抿,说道:“六爷,怎么样?还夸海口不!告诉你吧,《百家姓》的作者姓钱,钱塘人,这本书产生于宋初。其首句‘赵钱孙李’就点明这个意思了。宋乃赵氏天下,故‘赵’为一姓;‘孙’,乃宋太祖赵匡胤的正妃忠懿;‘李’,则其又一妃子,江南李氏;‘钱’,则是作者姓,置于赵姓之后,孙李之先。你不要以为《百家姓》是社学村书,当以日用之。”
王尔烈听了,也只好点头称是。
曹彩凤又问道:“你知道《万事不求人》是本啥样的书?”
“不是一本家喻户晓的凡事读本吗?”
“它里面包含哪些内容?”
王尔烈又一时答不出。
曹彩凤说道:“《万事不求人》,除包含着人人必读的《百家姓》、《三字经》而外,还有平时简用的楹联、家书范例、请帖范例、算盘归除、卖契文约、典当合同、李淳风地亩经、文武官职封赠、夫人诰命封疏、大清律小条、乡村趣话等。这些虽为浅显,实则居家必用也。”
一席话,又将王尔烈说个哑口无言。
不过,曹彩凤又接着说道:“六弟,你也算问对了。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读这些书吗?我告诉你,这不是我读的,而且还等着你当先生呢。”
“谁?”
“你等着。”
曹彩凤说着,便走了。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传来。王尔烈还以为是曹彩凤回来了呢。待他抬头一望,竟把眼睛睁得挺大。
原来,立在他面前的,正是那年他在辽阳城里天然居酒馆喝酒时认识的那个陈姑娘。
这时节,陈姑娘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变得更加妩媚、动人和漂亮了。
他仍记得着陈姑娘,名叫月琴。
陈姑娘的这次到来,全是曹彩凤一手安排。王缙在离家赴任前,曾给曹彩凤留下话。他说道:“尔烈,年龄已经不小了,婚事也该得办了。你在家里,相应地照看一下。见有合适的,可以给选择一个。只要是品貌相当,知书达理,就可酌情办理。”
这事,正好说在曹彩凤的心上。关于尔烈与月琴姑娘的事,她早有所闻。她借丈夫尔杰去辽阳城的机会,曾委托他了解过,认为人还可以。于是,她便将陈姑娘接了进来,也好成全他们的姻缘。陈姑娘来到家里,她搭眼一看,更是相中了。因此,在这晚上便将尔烈唤了来,让他们相见。她灯下放的《百家姓》和《万事不求人》,也是为月琴准备的,也好让她多识些字。
尔烈见了月琴姑娘更是高兴,便甜甜地看个没够。曹彩凤更会成全事,她当下决定将月琴留在府里,先作佣女使用,让她负责尔烈书房及桌上桌下的事。月琴明白,这是曹彩凤别有用心的,更是千恩万谢。
月琴姑娘,是个穷家出身,本来就勤勉,再加上生得乖巧、伶利,只讨得满家人的喜欢。
一日晚饭后,曹彩凤将月琴唤到跟前,说道:“屯北豆腐浆岭下,婆母娘家需要一壶豆腐浆,我看,你就给送去吧。”
月琴闻声,向外一望,用手提了一下衣角,想出声,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曹彩凤一看,心里明白了,笑道:“你是嫌天头快黑了,有些害怕,是不?”
月琴笑了笑,仍未出声。
曹彩凤说道:“不要怕,我给你找个做伴的。到时候,你还嫌这机会不多呢。”说着,用手一指窗外,“你看谁来了?”
月琴搭眼一看,见是尔烈,心顿时跳起来,脸上也像有些发烧。
曹彩凤催促道:“你俩还不快走。”
月琴这才将壶拾起,回了回头,对曹彩凤说道:“二嫂,你这人——”
“真坏,是不?”曹彩凤接腔道。
“那可是你自己说的。”月琴说着,便同尔烈出了院子。
由风水沟屯里到豆腐浆岭下,也只在三里地左右,不消一袋烟的工夫便到了。待他俩将豆腐浆壶放下往回走时,天头已经黑了下来。月琴要尔烈快些走,尔烈却放慢了脚步。其实,月琴也只是嘴上说,两脚也根本没有挪动多大。偏巧,岭下有一条小河,名叫豆腐浆河。他俩看看,便不约而同地向那里走去。
两个青年人离得挺近,但是话却都有些说不出来。
尔烈望了月琴一会儿后,说道:“月琴。”下边的话也没有了。
月琴望了尔烈一会儿后,说道:“尔烈。”下边的话也没有了。
又是一阵沉默。
还是尔烈先出了声,说道:“咱俩对副对吧。”
月琴说道:“对对,我能行吗?”
尔烈说道:“咋不行,哪次喝酒,你不也是和上几联的。”月琴说道:“那都是些乡间俚谣,有些粗俗,上不得大雅。”
尔烈说道:“我就是喜欢那乡间俚谣。”
月琴说道:“那好,你就出个上联吧,可得是简单的,别让我出丑。”
尔烈说道:“保证简单。我出的联是‘豆腐’。”
月琴一听,扑哧笑了。
尔烈问道:“你笑啥?”
月琴说道:“你是豆腐之家出身,现在又临这豆腐浆岭、豆腐浆河,你竟然又出了个‘豆腐’联。”
“你不是要简单的吗,这回可是够简单的了。”王尔烈道。
月琴说道:“简单是简单,学问可不简单。”
尔烈说道:“这里还有学问?”
月琴说道:“当然。你可知道‘豆腐’的来历吗?”
没想,这话竟然将王尔烈给问住了。
月琴看了,便给尔烈讲起豆腐的来历来。
有人说,豆腐是汉代淮南王刘安发明的,而民间却不那样讲。
古时,先民们只知道把黄豆磨成豆汁煮浆喝。有一家,婆、媳、儿三人。婆母非常吝啬,在生活上总是亏着媳妇,往往煮了豆浆只是自己喝,不给媳妇。
后来,媳妇怀孕了,很想豆腐浆吃。偏巧,这期间婆婆出门了。媳妇一看,便自己泡了豆子,磨了豆浆,准备喝上些。哪想,正当她煮好豆浆,打算喝时,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
她以为是婆婆回来了,急忙将豆浆倒在锅台后的一个空坛子里,盖上了盖子。
然而,她走出厨房一看,见回来的是丈夫。于是,她一块石头落了地,便拉着丈夫一起去喝豆浆。谁知,待打开坛盖一看,见豆浆已经变成了雪白的凝固物了。丈夫看了,说道:“你别逗我了,这哪里是豆浆!”
原来,这坛子曾腌过咸菜,里面尚有些盐卤。由于这盐卤一点,豆浆便成了这凝固物。
小夫妻俩把它取出来,只见它清白如玉,细嫩似脂,用嘴一尝,味道鲜美可口,非常喜人。
丈夫吃了后,说道:
“世上,凡物皆有名,咱也给它取个名吧。”
小媳妇听了,说道:
“可也是,那么叫什么好呢?”
小媳妇一想,笑了,说道:
“有个名字可挺好,就怕你听了不愿意。”
丈夫说道:
“怎么会不愿意呢?”
“好,那我就说。”
“快点。”
“我是你啥?”
“妇呗。”
“你是我啥?”
“夫呗。”
“方才你说我啥来着?”
“我说你逗我来着。”
“好。逗你,是逗啥?”
“逗夫。”
“对,咱就叫它逗夫吧。”
“那么,我逗你,不成了逗妇了吗?”
小媳妇一听,说道:
“逗夫,逗妇,这样叫下去有些不雅,咱还是将它改一改吧。”
“咋改?”
“逗夫,逗妇——这物是豆子做的,也占一个‘豆’字;再把那个‘夫’、‘妇’字,换成同音的‘腐’字,干脆就叫它‘豆腐’得啦。”
“好好,就叫它‘豆腐’。”
小俩口乐得蹦起来。
从此,“豆腐”这名便传了下来。
王尔烈向来敏慧,想事来得快。他听了陈月琴讲述的豆腐来历的故事后,说道:
“这样说来,你今天对我讲,逗我,那就是逗夫了。”
陈月琴也有所悟,说道:
“别逗了。这会儿,你又来逗我,这不就是逗妇吗?”
她说过后,自觉失言,说道:
“你真坏,净捡便宜。”
“怎么是我捡便宜?那是你送上门来的。”
王尔烈说着,往陈月琴跟前凑了凑,就要动手动脚。
陈月琴也没有躲,只是说道:
“别那样。”
这时,月亮斜了过来,将两个人的影子印在地上,随即又叠合起来,成了一个。
王尔烈望着那叠合的人影,说道:
“咱俩要结成夫妇,就像这影子,两人变成一个人了。”
“那样,就是我影子中有你,你影子中有我。”
“那样,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王尔烈说着,就要张臂去搂陈月琴。
陈月琴道:
“先别那样,咱还是联句吧。”
“你说是对对联吧。”
“不,联句。”
“那还不都是一回事。”
“不是。联句就是联句。联句能随便些。要对联,俺就对不过你了。”
“看你说的。那好,就由你。”
“那么联啥呢?”
“你不是说个‘豆腐’的头吗?”
“还是‘豆腐’,好,就这样。我开始说上句了。”
说着,王尔烈与陈月琴二人,一人一句地联起句来:
“豆腐;”
“卤水。”
“卤水点豆腐;”
“豆腐泡卤水。”
“卤水点豆腐,豆腐嫩;”
“豆腐泡卤水,卤水香。”
“卤水点豆腐,豆腐嫩,越嫩越点;”
“豆腐泡卤水,卤水香,越香越泡。”
“这样,你变成一块豆腐;”
“那样,我变成一块豆腐。”
“再将你的豆腐打碎;”
“再将我的豆腐打碎。”
“豆腐打碎,合在一起;”
“豆腐打碎,拌在一块。”
“然后,再做成豆腐;”
“然后,再合成豆腐。”
“于是,你的豆腐中有我;”
“于是,我的豆腐中有你。”
“如此,二人便合成了一双;”
“如此,二人便配成了一对。”
“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
“你就是我;”
“我就是你。”
“你你;”
“我我。”
“你;”
“我。”
“卿卿我我;”
“我我卿卿。”
说着,王尔烈猛地扑向陈月琴。
说着,陈月琴猛地扑向王尔烈。
两个人就要抱在一起了。
两个影子就要合在一起了。
蓦地,陈月琴放松了双手,停止了扑奔。
王尔烈发现了陈月琴的这个情态,问道:
“咋的了?”
陈月琴未有出声。
王尔烈上前,用手一摸陈月琴的脸,见有些潮湿。再看,那脸在月光下闪闪着晶晶泪珠。于是,他惊异地问道:
“怎么,你哭了?”
“我怕。”
“怕什么?”
陈月琴不肯说出。
王尔烈继续追问。
“我只怕咱俩到不了一起。”
“怎么说?”
“我是个乡间小女,你是个名门少爷,恐怕是有些不相配啊。”
“啥相配不相配,只要我不嫌就行。”
说着,尔烈将月琴的双手捧在手里,那样子就像捧颗桃……
没想,后来这事还真打月琴的话上来了。由于王府老夫人崔云鹤,以为不是门当户对,不同意这门婚事,竟又耽搁上数年,险些演成终生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