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他在直隶深州任学政的生父王缙回家省亲,见他学习努力,刻苦上进,心里也非常高兴。但是,对于王尔烈的学习状况究竟怎样,心里并非有底。他虽然会过王尔烈的塾师崔璨,又见过好友、药铺掌柜纳兰先生,又听过乡里名士及邻里熟人的奉承,他还是要亲自地试一试,考察一下王尔烈的成色到底是怎样。他清楚地知道,学习到了这步,是最关键的时候,决不能马虎大意,放任自流。他不愧是个学政,对于教学训子,是有着一套基本功力的,也算作是慧眼独具吧。他没有作声,而是悄悄地翻检起王尔烈书房的读本来,准备在这上面查点出纰漏,以断优劣,也好及时指点。他也知道,家乡辽阳距深州甚远,回来一趟很不易,应抓紧这个时机。王尔烈也明白生父的意图,便也没有介意,任凭他检点去是了。
在关东辽阳这个地方,有一句农谚,叫作“六月六,看谷秀”。意思是说,每年农历到了六月初六日这天,田里的谷苗都要秀穗了。还有一个习俗,那就是在这天还要到谷田里去祭祀虫王爷。祭祀的方法,是供以黄米黏饽饽,再上以香。那种黏饽饽,系用菠萝叶包裹的,黄米面里加小豆馅,做成长扁形,很像一个饺子,因此,人们又叫它“菠萝叶饺子”。送供奉的菠萝叶饺子,一般都是三、六、九个,上香也是三、六、九炷,以应吉数。给虫王爷送黏饽饽上供和敬香,主要是让它收回它的马,以祈祷丰年,大有北京天坛皇帝每年祈年的意思。虫王爷的“马”,即是虫子。不让田里有虫灾,确保收成。
这天,王尔烈没事,顺便到前厅里坐坐。
偏巧,他的二嫂曹彩凤在往篮子里盛装新蒸出来的菠萝叶饺子和香火,准备向田里送去。
曹彩凤过门后,承担了主持家务的事。
王尔烈看了,想到二哥王尔杰,今晨到辽阳城里去了。由家乡风水沟到辽阳城里,有三十几里路程,料他中午不会回来。于是,王尔烈说道:“二嫂,这个活计,你准备派谁去?”
二嫂道:“六弟,不瞒你说,这个差使还真没找到人。你二哥,今早二更天就离家上路了,到现在还远没见影。大哥,忙于制做豆腐,离不开。现下,眼看着天要晌午了,时候快到了。六弟要是闲在些,就让六弟出去走走吧,也好散散心火,省得整天没日地躲在书房里闷得慌。六弟,你看怎样?”
王尔烈在同族堂兄堂弟中排行为六,故他二嫂以六弟称之。
王尔烈听了二嫂的话后,心里很高兴,便一口答应下来。
这时,曹彩凤已收拾停当,王尔烈拾起篮子便走。
不料,曹彩凤却将他叫住,说道:“别忘了,这篮子里装的是六份,每份六个,要送六个地方。”
“好啦。”王尔烈应声便走。
待王尔烈回来时,天头有些过晌了。再加上走了六处谷田,跑了不少的道,着实脸上有些汗珠挂了下来。
曹彩凤看了,把他让到一条板凳上,又从公爹王缙那里打来一杯凉茶,叫他休息一下,然后再用膳。
待她前来给王尔烈倒茶时,却嫣然一笑,顺口说道:
六月六日六弟六敬六饽六香。
曹彩凤是大家闺秀,受过良好教育,识书达理,更精通诗词歌赋,解词联句。不要说那些启蒙的读物都读过;就是《闺训千家文》《女四书》《女诫》《女论语》等,也都读过。
同时,像那些五经四书等,也都一一悉读。
这会儿,王尔烈听了二嫂曹彩凤的话后,知道这是一联,要他答对。曹彩凤虽然是个女流,但性格很开朗,常跟小叔王尔烈开玩笑;王尔烈也好与她说笑谈。王尔烈听了二嫂的话后,想到二哥今早二更天就出门去辽阳城了。不用说,是要有一些缠绵之情的。于是,他顺口答道:
二更二点二嫂二搂二亲二兄。
曹彩凤一听,有些脸红,便骂道:
坏小子,猴腮鼠目鹰嘴猪耳螳螂肚,瞧你娶房丑媳妇。
王尔烈听了,瞄了二嫂一眼,见二嫂瓜子脸,杏核眼,樱桃口,柳叶眉,杨柳腰,生得俊俏。于是,出口答道:
俏佳人,瓜面杏眼樱口叶眉杨柳腰,看汝配个怪丈夫。
曹彩凤听了,紧跟一句:
平中见奇,鼻孔过大,书房里六弟常用指捅,越捅越痒,越痒越捅,痛痛痒痒。
王尔烈听了,随即一语:
美中不足,脚板太宽,被窝里二兄总驾扎量,愈量愈麻,愈麻愈量,凉凉麻麻。
二嫂一听,有些受不住,便搜尽心思想挖苦王尔烈。她用眼一看,见王尔烈戴副玉镯,于是她出口道:
金玉镯,银玉镯,不知谁家盗玉的丫头给。
王尔烈一看,见二嫂胸前大襟扣襻上拴对香荷包,于是他说了句:
红香荷,绿香荷,未晓何户偷香的小子拴。
……
他俩这一打闹,被在王尔烈书房查看读本的老爷子王缙听到了。但是,他年老了,耳朵有些背,没有听清楚,便出来吆喝住王尔烈,问道:“太无礼,方才你对你嫂嫂说什么来着?”
王尔烈听了,知道生父厉害,又见他没有听清,便随韵改口道:“她要吃:海棠李子桃。”
王缙听了,觉得有些不对,便说道:“我问你上联。”
王尔烈立即改口应变道:“她曾采:莲花荷叶藕。”
王缙听了,说道:“好,好。”
儿媳妇曹彩凤一听,脸一红,走了。
王缙的老伴,名叫崔云鹤,是崔璨的堂妹,也是个读书女。
到了晚上,王缙回房后,老夫人崔云鹤瞅着他只是笑。
他问老伴笑什么,老伴说:“二儿媳和尔烈对联,尔烈说什么来着?”
“不是‘海棠李子桃’吗?”
“不是。还有。”
“不是‘莲花荷叶藕’吗?”
“不是。”
“哪是什么?”
“看你耳朵是有些背了,一时听不清。”
老伴说着,往老头子跟前凑凑,掐了老头子一下耳朵,悄声地说道:“二儿媳出句‘拳头巴掌手’时,尔烈答的是你下边的东西,然而,你做公爹的还说‘好好好’,你说羞不羞?!”
王缙听了,没有作声,心想,尔烈这孩子大了。
崔氏云鹤,也没有再多说。心想,尔烈不似上几年了,眼看着一天天地成人了。
他俩言外之话,是应该对他好好地管教和诱导了。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二儿媳曹彩凤将厅堂收拾停当,在茶案上摆放好棋盘,又放上两杯茶,然后来到王缙宿屋门口,没有打门帘,隔门说道:“公爹,茶和棋都置好了。”
她知道公爹好棋。
王缙应了一声,曹氏彩凤便退下了。
王家,没有雇用佣人的习惯,一般家事都是自己理会。他们几代都是这样。到了他这代还是。曹彩凤本是个勤勉人,又知书达理,进门后,看了看,便也习惯了。
王缙下棋,对手自然是尔烈了。因为他的棋招高,只有他才是父亲王缙的对手。他也知道,父亲回来一趟不易,很快还要走的,需要让他好好歇息几日。再说,现在正处在伏期,也是个一年中难得的休息时节,也好玩个痛快。
不过,王缙与他下棋,还是有着另外一番用意的。
说话间,二人洗漱完毕,在厅堂外的庭院中伸伸胳膊,扬扬腿,弯弯腰,便走回屋里,来到茶案跟前,拣座坐下,然后下起棋来。
王缙是蓝棋,尔烈是红棋。
二人走了一局,未分胜负,接着又来一局,结果还是无有上下。这时,二儿媳曹彩凤来唤吃饭了,二人才离去。王缙说道:“饭后接着来。”
曹彩凤一笑,说道:“饭后,我也有工夫了,尔杰也闲在,我们都来看看,也好给六爷助助兴。”
“多谢俏佳人嫂嫂。”王尔烈又是嗔怪一句。
曹彩凤见公爹在跟前,不觉有些脸热。
王尔烈看了,想起昨日对句,便戏笑道:“这次,‘火烧云’怎么飞到上面了。”
曹彩凤见挨了骂,很想回敬他一顿,但见公爹在前,也不好将话挑明。她抬脸看看,见王尔烈喝的茶水还润在唇边,于是笑道:“‘酒杀唇’,焉能不红。”
这话,王缙是没有听出来。不过,王尔烈是知道,他也不争辩,大家围席,团团圆圆,便用起膳来。
早饭完毕,收拾利落,王氏父子便又开始对弈,大家也便围拢观阵。其实,何止是观阵,而是听他父子吟联。
王缙说道:“这棋局,亦同世事。在人生之旅上,少不得要遇上各种各样的事,须一步一步谨慎,万莫造次,免得生出是非。到那时,悔也晚矣。这叫一时失足,千古悔恨啊。”
王尔烈说道:“父亲所说极是。就拿这棋面来说,有时是一步一步求稳,有时是一步一步加紧,奋起拼杀,实同战场。”
王缙也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接上来问道:“江南江宁府莫愁湖边,有一楼,名曰‘棋胜楼’,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王尔烈道:“我只是在辽阳州苦读,尚没有到得那地方去,哪里会知道。”
王缙道:“我在深州任上时,曾去过那里。那江宁的景色如何,咱也不必说了。那棋胜楼的建造怎样,咱也不用讲了。单说那楼名字的得来。相传明太祖高皇帝洪武朱元璋,在这里与开国名将徐达比试起棋招来。结果徐达胜了,朱元璋便把莫愁湖赐给了他。为了纪念这件事,便在这里修建了这座‘棋胜楼’。这就是这个楼名的来历了。”
王缙说到这里,沾了一沾茶,接着说道:“后人为此还曾写下两副对联,不知你读过没有?”
王尔烈说道,“父亲大人走的地方多,见的事情广,定会知道的,我哪里晓得,还是说给我听听吧。”
王缙说道:“好,这也便于吾儿长长见识。”接着,他便指出了其中的一联:
世事如棋,一局争来千秋业;
怀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
王尔烈听了,非常欣喜,说道:“这话也确是,朱元璋一下子夺得了天下,创立了千秋业,这不是一局定乾坤吗?这话,正好点明了上联意思。江宁,南宋初称建康府,明代改名应天府,到了本朝改为江宁府,五代南唐时又叫金陵府。它是三国时的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六朝的故都,明初朱元璋也曾定都在那里,前后历九百余年。这些,在下联中也嵌明了。同时,这副联也表达了岁月悠悠和无尽沧桑之感,甚有情味。”
王缙听了,也不去评论他话语的深浅入时程度,接着道出了其中的二联:
钟山东峙,长江西来,地势壮金陵,登斯楼也,喜时局揪枰,一着棋高凭秀手;
霞黛南屏,清凉北依,天安悬紫塞,忆彼宇兮,注波光云影,千秋旨胜重华村。
王尔烈听了,马上想起这联乃是父亲王缙所作。在今年春天来信时,还曾提过此事。于是,他说道:“家父谦逊了,此乃出自大人手笔。不屑说,这联是何等雄浑,正显示了父亲的胸怀。”
王缙听了,也没有去辩明自己作这联的所思所想,接着他又说下去,道:“也确是在今年春上,我曾去杭州一次。在杭州西湖的‘平湖秋月’景观处,有一酒楼,名曰‘仙乐处’。此名为酒楼,实际上还备了棋弈,因此也有弈楼之说。那里也有一联,我看了,以为生趣,便记了下来。”随即,他道出此联:
翘首仰仙踪,白也仙,林也仙,苏也仙,我今赢醉湖山里,目观棋局,非仙也仙;
及时行乐地,春亦乐,夏亦乐,秋亦乐,冬时寻诗风雪中,面对弈盘,不乐亦乐。
王缙夫人崔云鹤,也是个读书人。她本以为老头子与儿对弈,是要动用些训子之言,万没想到,竟说出些棋联来。尤其是后一联,颇有放荡、行乐之怂,便有些不高兴。而王尔杰夫人曹彩凤,却似乎是看出了一些高低。王尔杰,则更好此道,只是一味观棋子。不过,这些人,看是看,想是想,思是思,却谁也没有出声。只有曹彩凤,不时地添茶倒水,倒多了一点儿走动。
王尔烈却也是年浅气盛,总好在老爷子面前卖乖。这会儿,他听了王缙所讲述的联后,说道:“这联尤妙。妙就妙在,它将四时和四客都囊括进去了。”
王缙问道:“都哪四客?”
王尔烈说道:“白乃白居易,林乃林和靖,苏乃苏东坡,我乃棋客酒客诗客也。”
王缙听了,说道:“这话,说得也不差。”蓦地,他将话题一转,说道:“以上所言,都是身外话,现在咱来个眼见为实的。尔烈,你能不能面对着这盘棋子,自制一副联,让为父听来。”
王尔烈一听,说道:“你是说这棋子上的字吗?”
王缙说道:“当然。”
正这时,曹彩凤打茶回来。她看了棋盘一眼,说道:“这副联可有点不好成。这红蓝双方棋子,是:将、士、相、帅、仕、象、车、马、炮、兵、卒,共有十一个字,要联成上下一副联,却分得不会均衡了。”
不料,王尔烈却说道:“这有何难,看我将它掰开。接着,就听他说道:
马走斜,车走纲,小卒过河象对相,帅到最后还呼帅;
包半炮,火半炝;轻兵渡江士出仕,将临归终仍唤将。
曹彩凤一看,十一个棋子上的字只用了十个,还缺一个,便问道:“你这是为了好分,竟丢一子。”
王尔烈问道:“哪个?”
曹彩凤说道:“炮。”
王尔烈说道:“炮打隔山罩,掰的就是它。你看,‘炮’的一半不有‘包’吗,‘炝’的一半不有‘火’吗,火、包合起来不是‘炮’吗?”
大家一看,都有些骇然,感到王尔烈这孩子确实是天资过人,聪敏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