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小姐爱上一个男人,他姓周。
许多年之后,当她想起最初和老周的相遇,只觉得这应该是个小概率事件吧——他们完全就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可该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
说来也巧合。那时的a小姐平时不太去诸如酒吧台球馆这种人多纷杂的地方,和朋友们的聚会一般都在KTV包场或是两三家固定的餐厅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一个月里面居然跟着同一群朋友去过好几次这家台球馆,每次去都当自己是看热闹的,每次都碰得到这位周先生。
周先生当然也注意到她。
那时,a小姐的头发烫着细卷,经常不太听话地蓬起来。她经常把头发随手一扎就出门,辫子在后面拖成一个长长的扫帚状的尾巴,很多人都以为她是故意做的什么造型。有时候她刚洗完头就出门,满头湿答答的,就拿一根很廉价的发带拢着,穿着拖鞋和睡裤到处走,可即便这样,她还是出众的。每次她来到这家台球馆昏暗的大厅里,整个房间都好像被点亮了几度似的,所有拿着台球杆的后生们都不自觉地蠢蠢欲动起来。
周先生自恃识人无数,但这位让人不得不注意到的美人实在让他有点摸不清来路。从年龄和举止上看,她像是学生,总是发出一些很孩子气的感叹;稍稍装扮一下的时候,气质又像是家境很好的女孩,从没在衣食住行上发过一点愁的那种。可有时候,她的样子和他想象中又不太一样——偶尔坐在角落里抽烟,也说几句粗话,经常从外面疯跑进来,或是打着一个焦急愤怒的电话,像是在谈着什么生意。
擦身而过时,一阵玫瑰香就会从她头发里散出来——绝不是化学香精铸就的假花气,而是带着点新鲜水味和涩味的、开得正盛的花气,有点像快要腐烂掉的荔枝,带着些危险的意味。这该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吧。周先生心下着实有点好奇。
在这家基本都是熟客的台球馆里,关于周先生的传闻有很多。
客气一点的人大多用“神秘”二字形容他。
他也是双胞胎之一,母亲是香港人,父母和弟弟现在都在北美。他二十年前和弟弟一起到加拿大留学,弟弟很顺利地读完了生物技术专业,又深造了几年就理所应当地成为异国的栋梁之才,而他,读了一个文科专业,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没拿到学位,心灰意冷之下就回国了,那里再好也不想回去。弟弟博士毕业那年,全家就一起移民过去了,父母是为了颐养天年,弟弟在那边也成家了,他心里始终有点意难平的挫败感似的,总也不愿意过去生活,打定主意烂在国内。
周先生总说自己是“职业闲人,资深loser”。不管知道不知道他背景的人都只当是他开自谦的玩笑,也不相信。他有种冷峻的书卷气,头发微白了,让原本应该很英俊的他看起来有一点落拓。
他不缺钱花,父母早年在国内的投资,托管人要想动都要经由他的手。他一天班也没去上过,有几个饭馆的股份,并没有家室拖累。
他是把玩当生活的人。他的爱好和任何有点钱的男孩没什么不同,无非就是汽车和手表这些。传说中,他有两辆什么牌子的跑车和几块什么配置的陀飞轮,只是传说而已,谁也没见过。他每次都开一辆老奥迪,一个人来,有时候骑哈雷摩托,胡茬也不刮,穿着刮花了的旧皮衣。他自己带球杆,枫木的“美洲豹”,在国内买不到也修不了,于是换皮头和抛光都是他自己动手。
据说他有个前妻,是某位房地产商家的二小姐,和他一样懂点艺术,品位很好,曾经也被人看作是不错的一对儿。后来散了之后,女方曾经跟别人说过,离婚的原因是“他太自我,和他一起感觉不到被爱”。
此外,他不爱旅游,害怕坐飞机,从不讨女人欢心,有点消沉,有点脏。
听起来好像是有点言情小说男主角的意思,但这样的人一旦出现在生活中,大概不太会有人真的敢去爱的。
a小姐的朋友大部分都是爱玩又不缺钱的男孩,没有人喜欢周先生。他们经常会在台球馆碰到,偶尔会一起打一场,聊聊摩托车那些玩物,但大家都觉得他喜怒不形于色,并不合群。他总一个人来,并没有和谁特别好,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而且他在场的时候,气氛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起来。
周先生说话总很硬。也不是针对谁,就像是随便说说似的。他说自己十年前就在这家台球馆里玩:
“懂玩的人越来越少。那会儿还能有一个两个对手,现在老了就只能是独孤求败了……”
一边笑笑地说着,一边拿起球杆。瞄准。撞击声很干脆,球飞速进了网袋。
当a小姐决定和周先生恋爱时,一众朋友都在反对。大家觉得她样子好,会赚钱,家境也过得去,男朋友该是一个体面、正直且有前途的人。可这位看上去总心怀叵测的周先生马上就要四十岁了,据说手里握着的投资和股份都是家里的,他过得太舒服了,玩,就是他的事业,貌似和啃老族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可a小姐却摆出了一副“他满足了我对男人所有想象”的理直气壮:
“你们就当我生病了鬼迷心窍了吧,可是我心里是明白的呀,你们只知道找对象,却不知谈恋爱,我又不是马上要结婚,就只是想谈一个恋爱罢了。”
有人说,她不过是在寻找刺激而已,看上周先生是因为对方是自己不熟悉的那类人,熟悉一点的人还会半开玩笑地说她是出于恋父情结。她立刻尖锐地反对:
“我爱他,就是他这个人,不是因为哪一类人。别人谁都不行。”
她一副微醉后的样子,哑着嗓子。样子太决绝,谁也挡不住。
谁也看不透她心里认真的程度究竟有几分,像是把自己全部投入进去了,但又说着不计后果,图的就是痛痛快快爱一场。反正,一向精明强悍的她露出这番真性情的模样,很慑人。
她才20岁,还输得起。朋友们是怀着这样的心态去想她的这场恋爱的。小宇说,其实他当时心里是有点酸楚,圈子里很多人也是一样的感觉。那阵子,好几个经常一起玩的男孩都找借口不去台球馆了。
可他们确是一对璧人。
a小姐其实并不太爱打台球的,以前去台球馆都是看着朋友玩。她从来都不喜欢诸如打牌、麻将这样的游戏,她总说“算账已经够烦人,不想要心里再算计了”,可是,和周先生恋爱以后,她居然开始练打球,也开始上牌桌了。过了不到半年,在经常去这家台球馆的女性玩家里,也算是一枚好手了。
周先生喜欢小赌怡情,过一阵子就到澳门玩一把——他不喜欢坐飞机,每次都先转两次火车到珠海,然后再从陆上过关。他在那里玩一种需要心算的游戏,每次都能赢点钱回来。她瞒着家里人陪他去,颠颠簸簸一去就是十多天,有时候会顺道拐到香港去买东西。但周先生似乎从未给她买过什么,去香港也不过只是带着她到星街会一下开咖啡馆的旧友,或取一块上次来时订的手表。
周先生对她也不是不好,只不过他从不像年轻的男孩那样只会用言听计从的方法来表达对女朋友的爱。a小姐是在男孩的奉承中长大的女孩,她觉得那些年轻人的招数都太笨拙了,她不喜欢也不在乎。她说周先生给她的是一种宽厚的爱,指点她,辅导她,凝望她。她开始看一些书和电影,买了黑胶唱机放在家里。那年春天,她与周先生一起去看了《伊莎贝拉》,散场的时候他说,电影里梁洛施的样子与初次见她时很像。于是那段时间,她把自己的网名改成了“Isa”。
她的样子也变了。之前的那段时间她一直都穿得很随便,因为是做服装行业的,衣服在她眼里不过就是货物而已,前两年在摊位上盯着、要化浓妆的生活也让她厌倦,所以平时和朋友玩的时候,基本就是怎么舒服怎么穿,甚至经常是夹趾拖和旧T恤就出来了。
可后来,她被周先生的旧式审美影响,她开始穿法国牌子的大衣和意大利的丝袜,买了几个设计简洁的皮包,身上出现的大多只是黑白两色,配饰只有细碎的金链子和小粒的珍珠。
她把头发拉直,露出光洁的额头。周先生有时候并不陪她,但她全副打扮往往只是为了去周先生的餐厅里吃一顿一个人的午餐。
员工们私下里会叫她“老板娘”,也有意无意地给她听见,让她心情大好。她的朋友跟她说,女人一旦恋爱,就会把自己往花枝招展上打扮,只有她反而愈发素净了,她甜笑:
“他不喜欢那种大蜜款,他说看着那些花花朵朵的就闹心。中年老男人都有点精神洁癖,没有办法。”
她那时候总是带着点品位至上的骄傲。周先生说,喜欢她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而是因为她性格里“单纯的世故”,她像每一个犯傻的小女孩一样,把这个词告诉许多人。
周围的人听惯了她的唠叨,难免被她过分的喜悦感染,可大家都说她的状态是只有单纯而没有世故,把自己完全交给一个经验老到的男人,实在是太危险的事。
这么说的人,当然也包括她的妹妹b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