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脑子里,有三个契诃夫的影像,每一个影像代表着他一生中的某一阶段。
第一个影像:是一个“大有希望的”契诃夫。他写了无数小说,其中有些很短,有些很平凡,这些小说,大多数都用“阿·契宏特”的笔名,发表在幽默的刊物上。这一类的小说,他一共写过多少呢?若干年后,当契诃夫把他的作品全部卖掉,并且把值得发表的小说选出来的时候,我问过他,他的回答是:“大约有一千!”
这些小说大都是故事逸闻的性质,在结构的编制上,在机智上,都很精妙,而且笔到主题,一针见血,这正是他的独有的特点。
但他早就迈进重要小说的阶段了。
他喜欢人多,可是只愿静听而不愿开口。他丝毫也不自傲。大家都公认他是毫无疑义地有天分的,不过当时谁又想得到,他这个名字,到日后竟会列到伟大作家们的中间呢?
第二个影像:是已经被承认为“最有天才的作家之一”的契科夫。他那一册小说集《黄昏》,得到了学院的普希金文学奖金,这时,他的写作在数量上已经少了,而在质上也很严格了:他每写一篇新小说来,就都被人谈论着、称赞着;所有出版家都争着请求印行他的作品。但,当时的青年领袖米哈伊洛夫斯基,不断地强调说:契诃夫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作家。这种评论,不是没有影响的,当时获得了响亮而一致的承认。
另一方面,伟大的托尔斯泰却说:“这是一个谈起来使人感到愉快的作家。”
格里高洛维奇,现在已经是一位老人了,在当时,是俄国文学界的领袖之一,他说得更甚于此。当时有人在他的面前,拿一个只有“思想”面无天才的作家来和契诃夫比较,格里高洛维奇就说:
“这个作家,连去吻吻咬过契诃夫的跳骚的踪迹都不配!”
谈到契诃夫的小说《冷静》,他差不多是用耳语了,真的,那白色好像是在讲句大胆话似的,说:“把这本小说跟果戈理的作品放在一个书架子上去!”接着他又加上一句:“你们看,我说得有多么过分!”
另外一位俄国文学的领袖,博博雷金,说他每天必要读一篇契诃夫的小说,从来没有间断过。
在这一段期间,契诃夫活动在大都市的旋涡里,周旋于作家、戏剧家和艺术家的圈子中,里面莫斯科,圣彼得堡。他喜欢人多的聚会,喜欢机智的谈话,喜欢剧场后台;宁愿观察和静听别人的议论,而自己不发表意见。他的声誉在不断地增长着。
第三个影像:是艺术剧院中的契诃夫。
我对契诃夫的第二个阶段的追忆,仿佛忽然随着他的《海鸥》在彼得堡上演的失败而中断了。那次的意外的失败之后,即或把契诃夫看成一个平凡的人吧,我们也都不难想象得出,他是显然地被一种暗藏着的病痛所损伤着的。
在这个时候,他的写作愈来愈少了,一年只写两三篇;对自己的态度也更严格了。他的小说里,最显著的特征是这样:虽然他的态度还保持着主观,虽然他还在锻炼着他那纯熟的艺术技巧,可是,他愈写愈多让人物们自己去讨论人生了,所讨论的,都是那些沉洒于梦幻与空谈之中的、迷失于矛盾中的知识分子。这些讨论,都精确得秋毫无爽,我们可以从这里面辨识清楚:作者自己的思想永远是敏锐的,目标永远是正确的、高贵的,表现永远是精巧的,而趣味永远是高尚的。
他每发表一篇新写的小说,大家就把它看成为文艺界的一件大事。
但是,在这第三个阶段内的契诃夫,主要的却是一个剧作家的契诃夫给掩饰了。他的声望大增,他所创造的形象,借着戏剧形式,又给了人们一种新魔力。他变成一切作家中最受欢迎的一个人:以前指责他缺少思想的怨言也消失了;他的名字,仅次于那些仍然活在我们中间而不倦地苦干着的伟大的托尔斯泰。
可是,他的名望虽然在增长,他的生命之结束,却正在临近。他的读书赞诵他每一篇新作时,不是像对于一般地爱好的作家那样漠不关心,是怀着一种挂虑的感激,明知道这些作品恰如火焰的力量在慢慢消弱,不久就会全熄的。
这就是18年过程中的三个影像。契诃夫死于1904年,死的时候,只有4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