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二年级英文课时,教师是英国人。他除文章外还随意讲一些诗。一次曾问我们喜欢哪一家。我立即回答:济慈(1795一1821)。哪几首呢?《夜莺曲》和《希腊古瓮曲》。当时读书不多,感受却强烈,所以回答爽快。以后见识虽稍广,感觉却似乎麻木多了。常常迟疑,弄不清自己究竟怎么想,更不要说别人了。也许因为诗句本身的力量,也许因为读时年轻,后来的麻木并未侵吞以前的记忆。在杂乱的积累中,济慈的诗句有时会蓦地跳出,直愣愣地望着我。
一九八四年三月中旬,我们从英格兰西南部都彻斯特返回伦敦。进市区后,车子经过一些僻静的街道,停在一座房屋的小绿门前。英国朋友说,济慈在这里住过,《夜莺曲》就是在这里写的。我们没有提过要参观济慈故居,大概是贤主人知道我的故居癖罢,顺路便到这里恰巧不是别人,而是济慈住过配地方。
这是一座小巧舒适的房屋。原属于济慈的好友退休商人查理斯·布朗和布朗的朋友狄尔克。济慈六岁失估,十一岁失恃一八一八年他的二弟病逝后,他应邀在这里居住,前后约两年供济慈使用的是一间卧室、一间起居室。起居室在楼下,有法匡式落地窗可以坐看花园。那里现在有绿草地、郁金香和黄水仙室内书橱中有他同时代人的作品。窗旁有莎士比亚肖像。莎泉是济慈最爱的诗人。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带着莎翁的像和作品展品中还有他手录的莎翁的诗。卧室的楼上,有带帐慢的床,帐顶弯起如船底,是照那时的样子仿制的。据说济慈病重时,讨厌这帐慢的花样,便总到布朗起居室的长沙发上休息。底层还有一间他自己用的小厨房,石壁石槽,阴冷潮湿,看去一点引不起家庭的温馨的感觉。
济慈短促的一生实在没有尝过多少人间的温馨。他孤身一人,无倚无靠。虽然有友谊的支持,但总还是寄居。经济拮据,又不断生病。贫病交加,那日子也许非亲自经历不能体会。他为了生计,在一八一九年底曾谋求外科医生职位,他以前学过布朗劝他继续写诗,并借钱给他维持生活。
一八一九年四月,布劳恩一家租住了这房子属于狄尔克的一部分。济慈和布劳恩家长女凡妮感情日笃。这一年的春和夏,大概是诗人最幸福的日子罢,五月一个清晨,他在这个花园里写出《夜莺曲》。那时这里还是个小村庄,这一带名为汉普斯德荒原,可以想见其自然景。除夜聋一首外,《致赛琪》、《忧愁》和他诗歌的顶峰《希腊古瓮曲》都是这时写出的。
飞啊飞啊我要飞向你;
不驾酒神的车;
而是凭借看不见的诗冀。
在《夜莺曲》中,济慈凭借诗的翅膀,同夜莺的歌声一起高高飞翔,展开丰富的想象。他要飞离人世的痛苦和煎熬。他在温柔的夜色中感到许多美丽的花朵,在夜莺狂喜的歌声中,死亡也变得丰富甜美。然而歌声远去了,留下的只有孤独。
据记载,一八二零年春,有人看见济慈坐在小村外,对着眼前的自然景色痛苦。哪一位诗人不爱家乡、祖国,不爱家乡的田野、树木、溪水、花朵,不爱亲人朋友,不用心全力拥抱生活?在自己不得不离开时,哭,恐怕也减轻不了他的痛苦吧。
老实说,去英国时,想到的都是小说家,还有一个莎士比亚压根儿没有想起济慈。他的故居也不像勃朗特姊妹和哈代故居那样有当时的气氛。但去过后,车子驶过越来越繁华的街道,他的两句诗忽然闪出,直愣愣看着我: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这就是你们在地上所知和须知的一切。
如何解释这两句诗,已经有连篇累牍的文章我当时联想到他不幸的一生,只有一声叹息。
三月二十三日我们到诗会作客。诗会是诗歌爱好者自己组织的团体。我们的老诗人方敬把我们的老诗人卞之琳翻译的《英国诗选》送给他们一本。他们十分高兴,建议选一首来朗读。这首诗恰又是济慈的《希腊古瓮曲》。诗会的前任会长,一位退休的中学校长朗读英文原诗,由我念下译中文诗。
听见的乐调固然美,无从听见的却更美;
我听着老人轻微而充满感情的声音,心里知道他是怎样热爱诗,又怎样热爱济慈的诗。
呵,幸福的幸福的枝条!永不会掉叶,也永远都不会告别春天。
幸福的乐师,永远也不会觉得累。
永远吹着曲调,又永远新鲜。
我念中文诗时,觉得卞先生的译文真是第一流的。我的“朗诵”虽未人流,但我相信如果济慈听见,一定高兴。
回想他的故居展品中,有一个石膏面像,说是他死后从他脸上做出来的,看着想着都很不舒服。据说经过解剖,发现他的肺已经一塌糊涂,医生很奇怪他居然用这样的肺活了那么长。他是顽强的人,不顽强是无法做诗的。
一八二O年秋,济慈的病日益严重。医生说只有到意大利过冬才有救。英国天气阴冷,一百多年前没有很好的取暖设备,确不利于有病之身。我这次到英国一行,才懂得为什么英国小说里有夏天生火取暖的描写。九月十三日,济慈离开伦敦。船经都赛时,他曾上岸,最后一次站在英国的土地上。回到甲板后,眼看英格兰在眼前慢慢地消失,他把自己的一首诗《明亮的星》写在随身携带的莎士比亚诗集里,在《一个情人的抱怨》旁边。这手迹陈列在他故居中,字迹秀丽极了。
意大利的天气没有能救他。一八二一年二月二十三日他终于告别人世,再也不能回到他爱的土地,想来那美丽的风光一直印刻在他心中吧;再也不能见到他爱的人,她戴着他赠予的石榴石戒指一直到死。
两天后他葬在罗马新教徒墓地。照他自己的安排,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他自己选的一句话:这里长眠的人,他的名字写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