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巢父
腊月二十四是小年,旧俗以这一天为祭灶日。这一风俗在今天城市的绝大部分家庭中虽已革除了,但灶糖每年还是应节而上市。今年的灶糖卖到六块钱一斤,好些人家还是买了回去全家品尝,因为这一传统的食品在平时是见不到的。灶糖的原料是大麦芽和糯米,用土法煎熬出糖之后要用人工反复拉拽,类似于北方拉面的方法,但并不求拉成细丝。本村就有一座糖坊,我在儿时看得颇为真切。那朴陋却整净的场景设施,时或在意识里重现,辄平添几许“朝花夕拾”式的温馨。堂屋里靠墙一座掘地数尺的大灶,坐一口直径两米以上的大锅,锅上则加一高约二尺的木盖,常年盖着。房梁上满吊着直径约二尺许的一团团椭圆形麦芽包。一到农闲岁尾,便开灶熬糖。出糖的情景,在儿童眼里则近于壮观:待沸糖落温之后,两人赤手将黏稠的热糖从锅里拉出,绾于一根固定的粗木桩上,再向远处拉拽;开始需一人在木桩至拉拽终点之间将“糖柱”托住,一俟拉出韧劲儿,则无需托抬;那糖柱拉到堂屋尽头约长五米,粗如海缆,颇似水手操作,非壮汉莫为。这是坯样。待制成扁圆形的小糖饼时,还加点儿干糖粉拌和着桂花或薄荷的芯子,吃起来很是粘牙。周氏昆仲在1901年各有一首《庚子送灶即事》,即说到这种灶糖。鲁迅的一首是:
只鸡胶牙糖。典衣供瓣香。
家中无长物,岂独少黄羊。
知堂则于诗题下加“和戛剑生作”,注明“1901年2月11日”。词曰:
角黍杂猊糖,一尊腊酒香。
反嗤求富者,岁岁供黄羊。
灶糖为什么又称胶牙糖呢?因为从送灶神这一天起就入了小年。临近大年,家长们便嘱咐孩子们不可胡说八道,如鬼、杀、死、穷之类的灾凶语必须禁说;但孩子终归是孩子,长辈的叮咛嘱咐他们岂能记得住,所以又祈求灶君用糖将孩子们的牙粘住,免得他们说出犯忌的话来。
《释名》曰:“灶,造也,创食物也。”灶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是先民由茹毛饮血进化到熟食的佐证。《淮南子》曰:“炎帝作火,死而为灶神。”这是灶神形象在上古神话中的渊源。据《礼记·月令》载:“孟夏之月,其祀灶。”说明先秦已有了祀灶的风习,但仪式是在阴历四月举行。《史记·孝武本纪》上说,李少君以致福求长生不老之术谒见汉武帝,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武帝虔信不疑,于是开始亲自祭祀灶神。但他终于没有访求到蓬莱山仙人,灶神也没能保佑他长生不死。
按古礼,祭灶是在夏初,后世何以改在腊月呢?据《东观汉纪》称,阴子方“腊日晨炊于灶,神现,再拜受庆,时有黄羊,因以祠之。自是富殖百万,田至七百顷,后世子孙常以腊日奉祠灶神以黄羊。”梁代宗懔的《荆楚岁时记》亦谓:“汉阴子方腊日见灶神,以黄犬祭之,谓为黄羊。阴氏世蒙其福,俗人竟尚,以此故也。”案《东观汉纪》自明帝朝创修,成书于熹平间,约当公元58至172年之际;阴子方系宣帝朝人,宣帝当国在公元前73至33年间;《汉纪》书事去当时未远,殆为东汉年间之传说:“故据上述记载可知,汉武祀灶尚为夏祭,最早约迄于公元前73年,民间始行腊祭,其后蔓衍开来,遂至约定俗成。而且文献的记载也揭示了黄羊的典故。腊日,汉承秦制,定冬至后第三个戌日为”腊“,后来改为十二月初八日。《荆楚岁时记》在十二月八日条下云:”其日并以豚酒祭灶神。“到了唐代则改为大寒后的辰日为腊。杜甫在唐宪宗至德二年(757年)写有一首《腊日》诗,词曰:
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
侵凌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纵酒欲谋良夜醉,归家初散紫宸朝。
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
依历书推算,至德二年(丁酉)大寒后的第一个辰日为丙辰,那么腊日则是十二月十三,彼时长安温暖如春。宋诗人范成大的《祭灶词》说:”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这又提供了唐代腊日演变后的证据,即最迟在公元十二世纪以前,祭灶活动已改在腊月二十四举行了。
明朝的一位内廷太监刘若愚所著《酌中志》称,十二月”二十四祭灶,蒸点心办年,竞买时新绸缎制衣,以示侈美豪富。“又云:”腊月二十四祭灶之后,宫眷内臣,即穿葫芦景补子及蟒衣。“可见禁苑内的祭灶活动亦不稍逊于民间。
关于灶神的原型,除上述炎帝之说外,《杂五行书》谓”灶君名禅,字子郭,衣黄衣,披发,从灶中出“;而《荆楚岁时记》引许慎《五经音义》云:”颛顼有子日黎,为祝融火正。祝融为灶神,姓苏,名吉利。妇姓王,名博颊。“颛顼是黄帝的孙子,登帝位;那么黎便是黄帝的曾孙了。
在罗马人看来,神王尤皮特也是他们罗马社会的一位兼职的灶神。西方的一位神话学者写希诺将这种专司一事的神祇称之为”专职神“。中国的灶神、门神等便属专职之神。
灶糖本是小农经济的产物,农利不足,副业以补。在那”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农家自行熬糖亦属禁例,麦芽糖曾一度绝迹。本城国营食品厂尝应节供给灶糖,凭户口本买,小户半斤,大户一斤,排队买回之后心里总不是滋味,吃起来自无意趣。而今市场经济亦刺激了麦芽糖的生产,农家多将传统产品予以恢复,供应城市节日市场。看来广大农村以土法熬制麦芽糖的方法已不致湮灭,因此灶糖的原料危机已行解除。知堂先生在其《卖糖》文中写道:”绍兴如无夜糖,不知小人们当更如何寂寞,盖此与炙糕二者实是儿童的恩物,无论野孩子与大家子弟都是不可缺少者也。“又说:”小时候吃的东西,味道不必甚佳,过后思量每多佳趣,往往不能忘记。不佞之记得糖与糕,亦正由此耳。“值此小年之际,品尝着灶糖,侃谈着祭灶的故事和传说,回味着儿时的赏心乐事,毕竟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