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南陔
上学的路
我家在荆门城南的柴家集。十三岁时到沙洋去读初中,上学时走楝树店、范家店、三家店、蔡李集、倒墙港、卷桥,回家对走卷桥、倒挡港、蔡李集、三家店、范家店、楝树店,全程七十华里,从1954年到1960年,我一走就是六年。每一道岗,每一条沟,我都是那样熟悉。不过这些只是停留在记忆里,如今的沟沟岗岗全变了。
这么远的路,这么小的年纪,没有家人送,没有同伴陪。是不能走的。父亲送过我一次,那是上学报名。他借来一匹马,驮着准备卖到粮行里换票子给我交学费的稻谷。我走不动了,可以爬上去骑上一两里路,然后父亲再把我搂下来。别人的马,承载重了,归还时腿跛了怎么办?父亲右臂不能转弯,据说是年轻时玩龙灯耍狮子切方桌跌断了的。一只手又要牵马,又要扶我上下,也难呀!送到沙洋后,在父亲的朋友、我的干爹谢老大的酒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到学校报名。完了父亲要回家,我抓住他的长衫衣襟不放,硬要跟着回去。我太小了,七十里外的口音与柴集完全不同呀。
从那天起,我唯一的熟人就是前湾的王景森了。他与我同时考取了初中,又被分在同一个班级。我们俩同铺,公用一只他带来的铜盆——我家也有一只铜盆的,比这只大,土改时作浮财分掉了。打这后,我们一同上学、回家,一个一个地数着上面的店名,一步一步地向目的地挪动。
三家店是这七十里路的中点。不管是上学还是回家,我们都急切地盼望早点到这儿来。如果太阳当顶时能到中点站,那么到家不会摸夜路,上学不会误晚自习。到了三家店,我们会歇歇脚,高年级的同学还会到日本人留下的工事边去扒子弹壳。三家店是日本人侵占襄西时建立的一个大据点,战壕痕迹还在,毕竟抗战才过去九年。日本鬼子在这里杀了好多人,扒不到子弹壳,扒出人骨头来反而倒霉。我们那所学校曾是日本人的医院,星期天经常有同学干出这种蠢事来。
上学时,走过卷桥就上了公路,车多了,人也多了。卷桥那边的陈家山是劳改农场的大本营。漫山遍野都有劳改在田间劳作,他们衣服前后都有“劳改”二字,枪兵在田头看守。后来我才知道,投人这儿劳改的层次挺高,国庆十周年大赦时,许多高级战犯就在其中。有一次,我们走到了陈家山,天还早,虽然学校近在咫尺,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来歇息。王景森一屁股坐下来,咣当一声,把他母亲给他准备的一个学期的菜肴——猪油罐子打破了!我与他像吃西瓜一样,吃了猪油,扔了瓦片。肚了可能太空虚,竟然全部接受了,要是现在恐怕要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这么远的路,一年当然只能往返一两次。但也有例外,这就是在每个星期六总务处公布了“停伙”名单之后。如果“停伙”榜上有名,且次数太多,班主任又不能担保,那就只得有劳自己回家了。我家里一贫如洗,学校给我每月五元的人民助学金。当时每月伙食费是七元五角,尚欠二元五角。我也曾只身一人回家去拿过钱。家里没有,就求亲戚告邻里去借,那种滋味,相信大多数人都经历过,无须多说。当然,大多数时候,王景森会从他棉衣内层的口袋里摸出一两块银元来,助我肠辘之急。对于这样一位好同学,我终生感激,然而却无法报答了——他在四十年前也就是在那场大浩劫中含冤自缢了,他与我同庚,那年才二十六岁。永别了,我的相依为命的伙伴。
年前后吧,从柴集到沙洋总算修了一条土公路,最先开进来的是河南老乡的板车队,板车可以载十二麻包稻谷。后来柴集供销社也成立了板车队,机会好、碰上熟人,搭上十里八里挺舒服的,即使坐上拉生猪的板车,又脏又臭,也远比步行强。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万里长征才走完第一步”这两句古今箴言,我是从小就有深刻领悟的。一生中我总时时想起我的上学之路来,不知是为了纪念,还是为了从中获得一点什么。